是以在初冬的第一场雪之后,朝中宫中皆焕然一新。

紫宸殿有了新的主人,六宫妃嫔有了新的身份。

新帝为生母佳惠皇后追尊“仁雅”二字谥号,尊太后为太皇太后、贤妃为贤太妃、育有一子一女的和妃为德太妃、燕妃为燕太妃,淑仪宋氏为宋太妃、柔淑媛周氏为柔太妃,瑞姬赵氏为赵太妃,美人含玉为玉太妃。

往后数人自也各有太嫔、太贵人的尊位,对养母夏氏的尊位却是足足过了半个月才定下来,终是加了“皇贵太妃”一号。

至于为什么迟了半个月,自是朝上有些反对之声。夏云姒早有耳闻,当时就让小禄子回宫去给新帝带了话:“你跟他说,甭为这个撕扯,我不在乎。”

可她不在乎,宁沅却在乎。小半个月扯皮下来,到底逼朝臣点了头。

接下来,就等着宁沅慢慢掌控朝堂了。

新君继位,手里有了玉玺,实权却大半还是在太上皇手里的。他得慢慢将一些要职撤换成自己的人马,才算真正执掌了江山。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正是这个道理。

这些事夏云姒插不上手,只消在行宫安然等着便好。

白日里,她总会花上三两个时辰待在太上皇身边,心平气和地侍奉榻前。因为现在还不是让他生出不满的时候——在宁沅坐稳皇位之前,什么事都不能出。

但这也并不碍着她见徐明义。

如今行宫的守备皆归徐明义管辖,她召见他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她很爱跟他下棋,但由于输多赢少,她总要耍赖悔个一两步才行,他每每看她这样都头疼:“都当了太妃还悔棋,你也不嫌丢人。”

“那我堂堂太妃下棋次次都输,就不丢人了吗?”她理直气壮。

徐明义便一边冷眼睇着棋盘由着她悔,一边嘴里小声埋怨:“小桃都知道不能悔棋。”

到了腊月,皇帝突然密诏徐明义回京。

这密诏当真“密”得很,连夏云姒都打听不出任何端倪,一连几日提心吊胆,总在想他是不是又要上沙场去。

好在他在除夕之前就赶了回来,侧颊上多了道还未愈合的血痕。

“到底怎么了?”她看得黛眉紧锁,他无所谓地自己碰了一下那道痕迹:“小事。京里有几家权贵趁着新君登基意欲谋反,皇上让我封了城门,在城里和他们打了几天,没事了。”

他说得轻巧,可单想主将脸上都挂了伤,也可知那场厮杀该是凶险的。

夏云姒垂眸不说话,打开柜子寻了药出来,倒在指上要帮他擦。刚抬手,却被他攥住手腕:“还有件事。”

她抬眸:“什么?”

“皇上说……”四目相对,他眼底有些轻颤,“皇上说再过几日,等将京里收拾妥当,就迎你回宫。”

“他都办妥了?”她问。

徐明义点头:“朝中已然安定。”

“倒是很快。”夏云姒笑笑,“那我这便让宫人收拾着。”

言罢视线有一触,她愈发觉得他神情复杂,不由怔了怔:“还有事?”

“没有。”徐明义松开她的手,“我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先回去歇一歇,你有事着人来喊我。”

说罢他转身便走,她愣了会儿,望着他的背影自顾自地点头。

他却又猛地杀回来,看起来气势汹汹:“阿姒!”

“啊?”她满目不解地看着他。

他有些局促,又有点不安。喉咙里卡了几番,才启唇问她:“回京之后,我可还能见你?”

她一下就懂了,看着他的目光变得哭笑不得。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她慢悠悠地踱向他,踮起脚尖,玉臂挂在他脖子上。

她仰头望着他:“那天在山洞之中我跟你说那些,你觉得我是为了复仇夺位,对吧?”

他屏息看着她:“不是?”

“当然是。”她却承认了。

顿一顿,她又说:“那现在呢,你觉得我日日找你,是为了让你帮我挡开危险、困住太上皇,跟你虚与委蛇逢场作戏?”

朱唇与明眸皆在眼前,她这个样子太容易让人意乱情迷。

他从双颊直至耳根都泛红起来,又问:“不是?”

她轻轻啧声:“前一半是,后一半不是。”

她确实需要他在这里帮她挡开危险、帮她困住太上皇,日日与他相见却并不是虚与委蛇逢场作戏。

“你没发觉你将军府所在的那条巷子,最近有些变动么?”她歪头笑看他。

徐明义眉心微微一跳。

他近几个月都在行宫,只此番弭平叛乱之后回去休整了一下,也不曾多留。

但她这么一提,他倒想了起来——他将军府旁边原是一大片民宅,近来好像百姓们都搬走了,据说是有人出大钱买下了那片地方修建府邸。

还有巷尾也有同样的变动,可两处府邸都没挂匾额,也不知是谁的宅子。

看出他对此事知情,她笑了一声:“你府邸旁边那地方,是我的宅子。宫里那么大点儿地方,住着没趣儿,回头我就到那里‘养老’。巷尾那一处,是给玉太妃置的,你若愿意理我,就让她自己自在自己的;你若不愿意理我,我就日日找她下棋逛市去,也乐得逍遥。”

说罢她眼看着他深深吸气,继而一吻而下。她笑出声,听到他也在笑:“那玉太妃怕是见不着你了。”

她扑哧一声,一边与他吻着一边手上忙着,终于摸索着又从瓶中倒了药膏出来,一把糊在他侧颊的疤痕上。

“好好用。”她把药瓶塞进他手里,他不以为意:“用不上,一点小伤。”

“留疤了就不好看了!”她道。

他愣了一瞬,旋即失笑着服软:“好好好,我用我用。”

她满意地又回吻了一下:“晚上我亲自下厨做两个菜给你吃!”

“嗯?”他饶有兴味,“怎么突然这么殷勤?”

她就掰着指头数给他:“一道菜贺你平叛成功,一道菜安抚你连日来觉得我是逢场作戏的提心吊胆。”

“……这么大的事就值两个菜?”徐明义紧锁眉头,对她的吝啬大为不满。

夏云姒想想:“不够吃吗?”便又慷慨道:“那可以再加个汤、添个点心!”

徐明义气笑:“小气死你,晚上我卤牛肉给你吃。”

她满目惊喜:“你还会做菜?”

“那是。”他一脸得意地抱臂,“上得了沙场下得了厨房,那说的就是本将军了。”

其实他只会卤牛肉。

但反正她不知道。

是以当日晚上,二人大快朵颐。

两道精致的小炒配上一道豪放的卤牛肉,再搭上几盅小酒,吃着便觉是人间天堂。

过了两日,宫中又派了人来,说宫中一切皆已收拾妥当,皇贵太妃随时可起驾回宫。

夏云姒听言欣然点头:“好,我明日便启程。”

启程之前,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办。

这日晚上,她让徐明义将行宫严加把守,更将清凉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宫人们皆被屏退,她独自走进寝殿,安然坐到床边:“姐夫。”

床上的人睁开眼睛,她含着在他面前惯有的明艳笑容,对上他的视线。

162、落定

安静无声地殿中, 她心平气和地看着他,就如先前的许多年里她会在他小睡醒来时所做的一样。

看了一会儿,她轻轻开口:“宁沅着人来传了话,说宫中已收拾妥当,臣妾随时可以回宫,大抵是想让臣妾回去一道过年。臣妾便先回去了, 姐夫好好养病。”

随着她慢条斯理的话, 他的神情一点点绷紧了。待她说完, 他不可置信道:“你……不陪着朕了?”

夏云姒轻笑一声:“宁沅已然坐稳皇位, 臣妾为什么还要陪着姐夫?”’

“你……”他情绪激动起来,不可置信被愤怒掩去,又被更深一层的不可置信覆盖。

他连连摇头:“你从前分明说……”

“不然姐夫如何会放心地将帝位给宁沅呢?”她直截了当, 懒得听他多费口舌。

他便一口气被噎在了胸中,怒目而视, 不知多久才缓下来,化作一声冷笑:“好, 好得很。”

他说:“为了皇位,你终究还是算计了朕。”

她静静看着他,将他眼中那份哀伤尽收眼底。

可当真是够了。他做得仿佛他多么信她, 却被她反手捅了一刀一样。

这几个月下来, 他隔三差五便会出现的怀疑与试探, 他怎么就忘了呢?

那些试探,于她而言无一次不是致命的,只消她说错一句话, 大概就要命丧于此,他怎么还能反倒显出这样的神情?

“姐夫可真是善于自欺欺人呢。”她戏谑道,“不过姐夫惯是这样,一辈子都是这样。”

他仿若未闻,也不再看她,目光望着床帐的顶子,重重地吁出气来:“是朕错信了你。”

她刻薄冷嘲:“不怪姐夫。到底是臣妾殚精竭虑谋划出来的,若还不能将姐夫收入囊中,臣妾这些年可都白活了。”

“也罢……”他再度叹息,多了许多认命的感觉,“皇位,迟早都是宁沅的。”

夏云姒懒得与他争了。这个男人,一辈子都这样善于自欺欺人。

皇位迟早都是宁沅的。是啊,宁沅是他的嫡长子,他便可以这样理所当然地觉得皇位迟早都是宁沅的。

可她若不进宫,焉知宁沅能不能活到现在,即便活下来了,又焉知他会落入怎样的养母手里!

若是贤妃还好,若是燕妃、顺妃那样时时只拿孩子做算计的,宁沅大概只会变成下一个宁汜。

她只笑道:“宁沅会是个明君的,他不会让姐姐失望。”

他仍旧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目光怔忪,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

她不知他在想什么,懒得探究,但也不打扰他的出身。过了不知多久,他又一度的喟叹,说出的还是那句:“是朕错信了你。”

她静静听着,他口吻幽幽:“朕还以为,你与皇后一样。朕还想过……日后让你与皇后皆入帝陵合葬。”

“哦——”夏云姒如梦初醒般地拖了个长音,“说起这个,臣妾倒险些忘了一事。”

他锁眉看向她,她的笑靥完美如旧:“姐姐原本安置在帝陵中的棺椁,宁沅已着人迁出,另建陵寝安葬了。”

“什么?!”他惊得撑坐起来,“这逆子……”

“姐夫别怪他。”她轻然一笑,笑音一如从前般动听,“实在姐姐生前留有遗书,道实在不想与姐夫合葬,免得来世还要再做夫妻。”

“不可能!”他的呼吸愈发急促,眉心紧紧皱起,面容变得狰狞,“不可能!你姐姐温柔善良,怎么会留下这样的遗书……”

“是啊,她纵使只为不让宁沅为难,也不回留有这样的遗书!”

她压抑数年的怒火终于窜起,令她猛地离座起身,咬牙切齿间,连笑容也变得诡异:“那姐夫怎的不想想,姐姐那样疼我,如何会让我入宫!”

他满目愕然:“那你……”

“姐夫没想过吗?”她冷笑涟涟,“那姐夫可真是自欺欺人到了登峰造极!”

姐姐如何会让她入宫呢?姐姐一直都在劝她:“别为我去记恨。我还为你备好了嫁妆封存在椒房宫后的库里,你该有你的美满人生。”

她每一次都沉默以对,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也不知该如何去做。

直至最后一日,她才告诉姐姐:“于我而言什么才算美满人生,不是姐姐说了算的。”

然后她问她:“姐姐,你恨吗?”

“告诉我,你恨吗?恨不恨贵妃、恨不恨后宫,恨不恨……恨不恨他?”

姐姐怔然良久,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再让姐姐费神了,可又必要得到这个答案,便继续旁敲侧击:“这个疑问我在心底埋藏已久,若你不坦白告诉我,我怕是后半辈子都要执念于此,无法平静过活,唯有遁入空门解此执念了。”

终于,姐姐大哭了出来。

她说:“我恨。阿姒,我恨……”

“我恨贵妃、恨昭妃……恨这后宫,也恨他。”

她哭得愈发凶狠:“我日复一日都在想这些事情!我多怕死后与他合葬帝陵,来世便还要与他做夫妻!可我又怕葬入妃陵便要再见贵妃与昭妃,永不得安息!”

夏云妁哭得泣不成声,夏云姒从未见过她这样。

在她的印象里,姐姐素来温婉,却并不怯懦。可这一刻,她却完全被怯懦占据了,崩溃却又无力应付。

她便抓住了姐姐的手:“姐姐,不会的。”

“你怕贵妃昭妃去妃陵搅扰你,我就让她们都滚出去。”

“你怕与他合葬帝陵来世便还要做夫妻,我……”她哑了哑,“我还太小了,姐姐先委屈几年,日后我让姐姐迁出来。”

“不,阿姒……”夏云妁满目惶恐,枯瘦的手紧紧将她反握住,“你在想什么?你如何把我迁出去?你别想胡想那些,别把自己搭进来。为了他不值得!”

夏云姒没再说话。

是,为了他不值得。

但为了你,值得。

所以在佳惠皇后离世后的几年,她日日都在练字。念着姐姐,一笔一划,终于将字写成了与姐姐如出一辙的样子。

所以她最终写就了那封命她入宫的遗书,寻来古董摊贩做了个旧,骗过了家里,也骗过了她的好姐夫。

如今总算是一切都如她所愿。宁沅长大成人,贵妃昭妃皆未能入葬妃陵,那也是时候重新给姐姐寻块好地方了。

“姐夫其实从来都不配有人相伴。”她轻轻嗤声,“我一早就知道,谁若把真心给了姐夫,那真心必会被踩做一滩烂泥,姐夫真正在意的,素来都只有自己。”

“姐夫来日便自己安心入葬吧。偌大的帝陵地宫就姐夫一个人,呵……”她饶有兴味地摇头,“一定很合姐夫的脾性。”

“夏云姒——”他不知何时已双目猩红,咬牙切齿地道出了她的名字。

他说:“朕不会放过你!”

“嗯。”她轻松地一下下点头,“臣妾猜到姐夫知晓这些事后必不会‘放过’臣妾,所以才必要告诉姐夫。”

说着,那红菱般的薄唇又勾起一弧娇笑:“这才更有意思呢,臣妾等着看姐夫如何与臣妾算账。”

言毕,她自顾自地结束了这场交谈,悠然转身,一步步向外踱去。

“朕不会放过你!”他的咆哮声在背后震响,宛如兽吼,只可惜是头行将就木的巨兽。

徐明义听得骂声怕她出事,忙向殿中迎去。

他刚步入外殿,她恰好出来,视线一触,她忽而踮脚,往他唇上轻轻一啜。

那咒骂之声蓦然滞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