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的矜贵自持都没了,他的这副样子,让她想到上一世里他最后的样子。

那时他独自被困在行宫,也是这样歇斯底里地日日咒骂阿姒的。骂不动了就去提笔蘸墨,奋笔疾书,想让宁沅帮他了却心事。

可惜啊,那些信终是送不到宁沅手里的。

阿姒既不想让宁沅与她翻脸,也不想让宁沅知道这些,身陷痛苦。

如今的她,也一样。

宁沅好好长大的便是,就连非她所生的皇子公主们都不要牵扯进来。

他们做父母的之间的仇恨,她自己算清就好。

他这样吼完,她便又传了太医来。主治的太医已劳累多日,刚回去歇息了,但戒瘾的法子自会交待清楚,问谁都一样。

对这个法子,夏云妁也是清楚的。她心平气和地问了话、心平气和地听着,听到太医跪在地上,瑟缩着禀说:“皇上,这……这只能强行戒了。将人硬关起来熬十天半个月,熬得过便戒掉了,熬不过就……”

夏云妁淡泊开口:“就怎么样?”

“……皇后娘娘。”太医额上冷汗直淌,“这若熬不过,那就、那就……”

就要没命了。

夏云妁轻轻咬唇,眉目间显出痛苦,很快开口:“那不戒了。”

她说:“不过就是成瘾罢了,虽则说出去有辱皇上威名,朝中坊间亦不免惹起诸多议论,但总好过丢了性命。”

她说着侧首,温柔地执住他的手:“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史书评说有什么要紧?”

可既是帝王,有几人能不在意史书评说。

他恼色即显:“皇后这是什么话!”

夏云妁挑眉,便不做声了。

皇帝叫来樊应德:“去传旨,免朝半个月。”

“皇上胡闹什么!”夏云妁皱眉,眼中既有担忧也有责备,“皇上是一国之君,免朝半个月让朝廷怎么办?只是日常琐事也还罢了,若出了大事,又交给何人料理?若大肃江山在这半个月内生了大动荡,皇上当史书上就会好看了么!”

“皇后!”皇帝面色一厉,心下却也知道,这话确有道理。

夏云妁静静等着,沉默没有维持太多时候,他就又开了口:“传礼部官员来,朕立宁沅为太子。这半个月,由太子监国。”

皇后似仍不满:“皇上!”

“够了!”皇帝胸口起伏不定,“你总不能让朕一直这样过下去。”

夏云妁冷着脸别开头,不满地呢喃:“倒怪上臣妾了。臣妾又没别的意思,不过觉得这样也并无助益罢了。”

皇帝锁眉:“这是什么意思?”

“玄时!”皇后焦急地劝起来,“这强关在房里戒瘾的事,臣妾虽没见过,却也知难过之时必定生不如死。你是一国之君,真到了那个份上,难道还有人敢硬关着你不行?总归是要让你出来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去遭那个罪,当没这档事便也是了。反正不论皇上是对何物成了瘾,宫中都并不是寻不来、供不起啊!”

这番话说得那样语重心长,语重心长到寻不出半分旁的意味。连跪在地上的太医都觉言之有理,赶忙叩首:“皇后娘娘说的是,皇上圣体断不可如此涉险,臣以为……”

“朕忍不得!”皇帝不肯接受,断然拒绝。

夏云妁垂眸,掩去心底的那分笑意。

是了,他自然是不肯接受的。好端端的人,如何能接受自己突然沾染这样的事呢?他又是九五之尊,素日运筹帷幄惯了,自更会觉得这样的荒谬事忍不得,也更会有自己必能成功戒了它的自信。

便听他决绝道:“朕下一道旨给皇后。除非这瘾当真戒了,否则皇后不许让任何人放朕出来。”

长久的无声。此时此刻,她实是懒得多说什么,因为一切都恰好合她的心意。但这种沉默无声又刚好能显得她担忧哀伤,让一切都恰到好处。

他终是生了些不忍与眷恋,揽住她,深深吻下:“不必担心,朕会好好出来。”

夏云妁与他回吻着。阖上眼睛,熟悉的感触让她想起了自己嫁进慕王府那日。

那时他们第一次这样拥吻,他温柔极了,也热烈极了。她满心的欢喜,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会爱他,他也一辈子都会爱她。

可后来,她做到了,而他盼着她死。

“玄时。”她含含糊糊地唤了他一声,唇畔勾起安抚的笑意,“我等着你。”

去死吧,你去死吧。

我等着你去死。

你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还理所当然地接受阿姒。

我如何会舍得让她进宫,如何会留那样的遗书给她,这你想不到吗?

你爱的,从来都只有你自己罢了。

我再没有见过比你更自私自利、更自欺欺人的人。

阿姒让你那样在病中咽气,还是太温和了。

在我看来,你该当暴毙!

 

两个时辰后,紫宸殿寝殿关合,上锁。依照圣旨,在往后的半个月里,除却送饭送水,再不得开启。

翌日,殿中渐渐传来痛苦的呻|吟。

几个时辰后,那呻|吟变成吼叫,撕心裂肺,令人胆寒。

但这一日,他熬过去了。

夏云姒在傍晚时进了宫,经过紫宸殿时听闻了一切经过,不由心惊。

到了椒房宫,她便问夏云妁:“万一皇上当真戒了呢?”

夏云妁好笑地看着她:“你这话说的,就像从不曾进过宫一样。”

她不会让他戒了的。

第四日,皇帝开始要求宫人打开殿门。然皇后手持圣旨,制止了瑟瑟发抖的宫人。

第五日,皇帝开始哀求皇后,道那圣旨不作数,道自己熬不住了。

……

第七日,哀求成了咒骂。多年的夫妻情谊在崩溃中被击碎,他开始大骂皇后无情,甚至大骂皇后所为是位太子图谋皇位。

太后亦凤驾亲临,要求皇后打开殿门,然皇后手持圣旨跪地挡驾,太后最终无功而返。

第七日晚,皇后疲乏地坐在紫宸殿正殿中,宫人们都心疼她,无人敢搅扰半分。

她便这样一直坐着,一动不动,宛若石雕。

直至来送晚膳的宦官提着食盒进殿,她才抬起头:“等等。”

几名宦官赶忙止步,皇后睃了眼那食盒:“放下吧。”

顿了顿,她又说:“一会儿本宫进去看看皇上。”

“……娘娘。”宦官们面面相觑,无不怕她出事。但想想,倒也罢了。

毕竟这几天送膳也都是趁皇上闹完的时候,这样的时候皇上根本就连起都起不来,更无伤人之力。

他们便依言将食盒留下,皇后又挥手屏退了旁的宫人,偌大的外殿再无半点声息。

幽幽烛火里,她拔下了头上的玉钗。

这玉钗做工极细,簪杆中空。她轻轻一拧,簪头的玉花被旋下来,露出白色的粉末。

揭开食盒看了看,她挑了他最喜欢的汤,将粉末尽数导入。

簪子带回头上,钥匙插进锁眼里,锁被啪地拧开。

她没有多说什么,食盒放在桌上,她就退了出去。

戒瘾会引起痉挛之症,可痉挛之症并不只有戒瘾才会引起。

他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痉挛得无法控制,咬了舌头已致毙命,谁又会多想呢?

 

走出紫宸殿时,起了一阵晚风。

夏云妁抬起头,看到夜空上浓重的云层被吹开,皎皎明月挂在天边。

她静静找寻,很快找到了北辰星。可惜,虽没了乌云遮蔽,北辰星的光芒也仍不璀璨,倒是附近两颗星辰夺目至极。

夏云妁怔怔看着,忽而笑了一声。

那卦象卜得真准。

也不知是天命,还是人为。

第173章 番外·妁姒双重生⑩

翌日清晨,丧钟敲响。

皇帝驾崩的消息轰然传开,震惊朝野。

皇后与皇帝少年夫妻,多年来伉俪情深,人人都怕她支撑不住,徐夫人立即入宫,陪伴皇后。

一切丧仪交由新君料理,椒房宫中安安静静,宫人尽被禀了出去,只有姐妹两个一并坐在罗汉床上。

两个人其实在各做各的事,夏云妁悠哉地读着一卷佛经,也没真的读进去多少,因为她早已不信这些,只是借此平心静气罢了。

夏云姒手里则做着女红。她素日懒得做这些东西,也没什么非要她做不可,奈何徐明义总爱为这些磨她,摆出一副小孩子脾气非要她做点荷包、香囊一类的东西给他戴着,她要是不干,他就没完没了。

如此的姐妹同处,再漫长的时光都只教人觉得惬意。临近晌午,有宦官进了殿,夏云姒抬眼一看,倒是个故人。

是小禄子。

“娘娘、徐夫人。”小禄子躬着身,“事情妥了。”

“什么妥了?”夏云姒不解,小禄子小心地看了眼皇后,见皇后点头,方别有所指地压音说,“久在行宫的顺妃娘娘,惊闻先帝故去的噩耗,大恸不已,殁了。”

夏云姒暗自咋舌,皇后挥手让小禄子退了出去,她才道:“我还以为姐姐打算放过她了。”

夏云妁笑容冷淡:“我便是放过贵妃昭妃,也不能放过她的。”

贵妃昭妃入宫,总归还是因为覃西王别有用心,顺妃却是实实在在地一心扑在皇帝身上,妒忌也会比贵妃昭妃来得更甚。

她不斩草除根,顺妃就早晚会要她的命。

“我一会儿去看看宁沅。”夏云姒又道,“皇上走得突然,他又不似上一世里那样,因知道姐姐死得冤而于父亲淡了感情,现下怕是难过得很吧。”

“我也担心他。”夏云妁叹息,微微凝神,却又道,“不过他清早时来过,瞧着倒也还好。”

仔细想来,这一世里宁沅与皇帝的感情反倒不似上一世那样深了。

上一世到底是有夏云姒在费劲心思地专宠,皇帝宠着她,连带着见宁沅的时候也多些。这些年夏云妁并不太将心思放在拴住皇帝上,宁沅见父亲的时候少了,对皇帝不免敬多于爱,倒是与她这生母感情甚笃。

丧仪办妥,新君登基。

登基大典总归是个大事,即便尚在先皇孝期也不能从简。

宫内宫外都好生忙碌了月余,到了大典当日,更是满朝文武都无一例外地起了个大早,去见证新君登基。

命妇们则都是在晌午时入宫,原是要先去叩拜太皇太后,不料入了宫门却听闻太皇太后身子不适,让她们免去这道礼数,众人便浩浩荡荡地往皇太后宫中而去。

这日的礼数繁复冗长,夏云姒不日前刚发现自己新有了身孕,一想到这些事就疲累得很。

入了长乐宫,却即刻有女官迎了上来:“徐夫人。”

夏云姒颔了颔首,那女官神情恭肃:“太后请您先入殿一叙。”

她便依言入了殿,夏云妁正坐在妆台前理着簪子上的流苏,见她进来,睇着镜子笑她:“你还这么赶进来,可真有你的。好好安胎就是了,我还能挑你这个礼么?”

夏云姒轻嗤一声,挥手屏退宫人,径自上前,继续帮她整理发髻:“姐姐当然不能挑我这个礼,不然我就日日进来三跪九叩,烦死姐姐。”

“谁跟你斗嘴了?”夏云妁锁起眉头,“快回府去好生歇着,改天再叫你进来一道用膳。”

夏云姒凝视镜中,微微歪头:“可今天我怎么能不在?姐姐不知我当太妃的时候设想了多少次姐姐当太后的样子。”

夏云妁神情轻颤,少顷,又缓出笑意:“好,那你在这儿待着。”她拍了拍她的手,“但我不要你拜我,你去屏风后待着,爱干点什么便干点什么,我让人上茶和点心给你。”

夏云姒欣然答应,就自顾自地去了屏风后面。夏云妁唤回了宫人,很快给她上了点心和茶,又取了几本书、还拿了些针线,方便解闷。

但整整大半日,她什么都没有做,连茶水都没喝上几口。

她一直在透过屏风的缝隙,盯着姐姐看。

真开心,此情此景,看姐姐干点什么她都开心。

一切恩怨终于彻底终了,江山也没有太多动荡。往后的路,她们姐妹又可以继续一起走下去了,孩子们也都会好好的。

当年进宫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竟然还有这样的一天。

傍晚时分,外命妇们终于告了退,太妃们与嫔妃们问安后也都没有再留太久。殿里热闹散去,僵坐了大半日的夏云妁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就悠然踱向了屏风:“来吧,吃饭了。”

她伸手就拉她,夏云姒也自然而然地由她拉着起了身,两个人牵着手踱去外殿。

走了好一段,她们才忽地先后回过神,蓦地都笑了。

——这几年都是这样,不经意间的一些相处,和小时候别无二致。

夏云姒小时候脾气不好,常闹脾气,尤其是被长辈责骂之后,总爱一个人待着,自己哭自己生闷气,不和人说话。

夏云妁哄她也没有用,后来她见哄不住就不哄了,只是会在用膳前再去找她。

“来吧,吃饭了。”每次都是这样一句话,边说边牵住她的手,理所当然地将她往外拉。

很神奇的,赌气中的夏云姒竟然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跟她闹过。每次都乖乖跟着她走,哭唧唧抹着眼泪蹭去餐桌边。

夏云妁在这个时候总会当看不见她在哭,衔着笑给她夹她爱吃的菜。

一转眼,都与那个时候隔了五六十载了。

夏云姒忽而鼻中发酸,眼眶一红,眼泪便涌出来。

夏云妁刚从鱼腹上撕下一块肉要夹给她,见状锁眉,“怎么了,你多大了,还哭。”

一壁说着,她一壁将那块鱼肉先放进了自己碟子里。

“不许哭了,一会儿宁沅还要过来问安,非笑话你不可。你要还要回府,让徐明义看了只道我欺负你,日后可有理由不让你进来了。”她边说边挑鱼刺,宫人忙要上前帮忙,被她摆手挡开。

夏云姒哭得更狠了。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若她在哭,姐姐给她夹鱼肉时就会多一道工序,先为她将鱼刺细细挑掉再给她吃,免得她边吃边抽噎,一不小心卡了刺。

数载过去,情谊如旧。

一路走来,夏云姒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好人还是恶人,只觉一切终究都值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