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已换上一袭红色大袖朝服,袖袍、衣摆之上,交织着金线绣的龙凤纹样,更显华贵和清冷之色。

只皇后一个眼神,含槐已捧着凤冠慢慢挪步上前。

到了这时,暖阁之内,皇后的几名贴身婢女同时跪下,为首的荷香伏在地上,拼了命地死死哀求,只期盼小姐别去冒险。她的声音哽咽,又有着些惊恐之意。

而暖阁之外,咸安宫上下三十余人,齐齐跪在朱红的帐幔外,不住地叩首:“请皇后三思!”

这股泣血挽留的人声,和着一下又一下以头抢地的清脆之音,在空荡的咸安宫内,形成了道滔天巨浪,不可谓不激荡人心。

文墨的双眸阖上复又睁开,清亮之余,又有些沉毅,她撑着案沿艰难起身,入冬之后,她的腹部已明显隆起,就算再宽大的衣衫也掩饰不住,而她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决绝与寒色。

忠孝二字,于文墨自己,是浸淫二十年的信念,而于这个残破的山河,则是支撑的根本。

有人已在前朝僭越称帝,山呼万岁,而她贵为一国之后,岂可躲在后宫,贪生怕死?这一次,她终得要去的,若是死了,也算不付了情义。

“都起来吧,本宫意决,既然皇上不在,那本宫就要替他看好这儿,免得失了皇上的脸面。”

文墨将底下诸人一一不舍的扫视完,脸上重归于皇后该有的平静,她回头看了眼凤冠,眼眸中露出一丝属于女人的哀婉。

长青,请庇佑我们母子,度过这一劫吧,我虽无惧,但仍有憾,若是真得会死,我想问你一句,你可后悔?

与此同时,孟州行宫的大殿之上,长青心尖猛地一悸,他嘶得一声狠狠抽了口气,伸手抚住胸口处,温热的掌下只传来急促的心跳声,声声震耳。

而这一瞬,他眼框里就起了潮湿之意,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两个字。

长青痴痴愣住,不消反应,他就知道自己刚刚唤得是“墨儿”,那道存在并压抑在他体内很久的不安直觉,这一刻活了过来,缠满全身各处,说不清道不明,隐隐让他害怕。

这样的认知,让长青感觉非常难受,就像是所有的一切,都逃离了掌控,他摸不着,也猜不透!

“…南方大营调回的十万兵马,已到江北,连着西北诸军,可直取祁州…”

谢尘非还在底下滔滔不绝,长青好容易定下心,才听到个末尾之处,他应道:“很好,此举务必一击即中,接下去再平定南乱,亦是不迟。”

长青原本很贪心,想着要在两处都得势,但真刀真枪地几番厮杀之后,他才明白,任凭脑中计谋定得再好,真待践行起来,总会有一两处的疏漏,欲想攘外,终须得好好安内!

待下朝时,长青单独留了武易安觐见。

君臣二人一前一后刚刚走出大殿,长青便焦灼问道:“易安,祁州那边近来可有什么消息来,宫里如何?”他想了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皇后怎么样了?朕总觉得有些不安。”

武易安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最后一个问题,恐怕才是今日的关键,只是,现今祁州的守卫森严许多,暗卫的消息,也不像前些日子那么好传的了!

武易安不敢多做隐瞒,一股脑地全道了出来,待说到庞阙常常出入宫廷之时,又偷偷抬眼观察皇帝脸色,见他面色如常,才敢继续说下去。

长青听完,也没有任何不悦,只挑到个重点:“怎么没有皇后具体消息?”

“皇上,宫中消息实在传不出来,封得太死,想来皇后应该是无碍的,请皇上暂且宽心些。”武易安嘴上虽这么安慰,但心里还是将皇上贬斥一通,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设这样一个局?自作自受了不是?

长青登上行宫最北边的一座角楼,负手而立,入眼是青山绵绵,云烟缭绕,穷极远眺,也见不到他想见的人。

他早就后悔了,临行前,长青本想再去见一见文墨,可是,他心底怯懦,不敢见她。

当初,文墨不过小小利用和算计了他一些,就被长青记恨许久,何况现在,他以她为谋,又将她一人丢下,她是该恨他的。

墨儿,好好活着,务必等我回来,等我回来,补偿你…

文墨刚刚肃色坐上肩舆,宁贵嫔就带着人慌里慌张到了咸安宫门前,想来也是听到崇文殿中的叛乱动静。

待看到眼前皇后的动作,宁贵嫔脸色变得肃穆起来,她认真行了个嫔妾之礼,待皇后一行走后,才直起身。

瑶华心里,就这样有些钦佩皇后了,若是她在这个位置上,不知道会不会有如此勇气,来面对这些。

咸安宫距离崇文殿并不远,只要过几个门就好,沿途的甬道两旁,跪满了皇宫中剩下的宫女内侍,齐齐叩首,高呼皇后千岁,呼声地动山摇,让这寂静许久的皇城,终于有了丝人烟味。

寒风阵阵,吹动凤冠上的衔珠,合着两仪殿檐角上的铃铛,一同叮叮当当地响,反而衬着这景越发萧肃,忽然,阴霾的天空之中,飘下一枚雪花,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洋洋洒洒,止都止不住,也似在为她送行。

文墨斜靠在肩舆上,沉眉敛色,一手捧在腹部,另一手搭在扶手上,轻轻叩着。

腹中胎儿似是感应到母亲此刻的凝重,便不安分地动了动,她轻轻拍了拍小腹,那胎儿也就安静下来。

文墨心下只觉得这缘分奇妙万分,终是抿唇浅笑。

崇文殿中诸人也已听到外头声势浩大的呼声,有些心急地早按捺不住跑了出去,呼喝起来,而无忧,还是静静端坐在宝座上,他的心里,从未如此笃定,这一回,唾手可得,他不会再放。

肩舆停稳后,文墨正要缓缓起身,赵忠海赶紧过来,低低蹲下身子,抬起了手背。文墨睨了他一眼,轻轻将素手搭了上去。

这身红色朝服,在凛冽寒风和无垠白雪中翻飞,有种飒爽之姿,又有不可侵犯之势。

崇文殿中冲出来的那帮人,见是皇后来了,不由叫嚣地更狠,粗鄙之话不绝于耳。文墨勾唇嗤笑,直接越过他们,径自走进了大殿之中。

殿内还有无忧的其他部下在,牧秋站在末首,也是第一个见到文墨进来的人,当他目光定在那隆起的腹部上时,牧秋的脸色就发了白,他急急唤了声“临夏”,就要劝她回去。

文墨在他跟前站定,吃力地欠了欠身,如平常一样,唤他先生,又感慨道:“真是世事难料,各为其主,还请先生自求多福。”

一时之间,牧秋想到许多的前尘往事,他的心底起了道酸意:“多谢临夏,兀自珍重些。”

文墨眼眶泛热,她眨了眨,忍回去些泪意,复又继续往前。也许是她目光森寒,也许是她气势骇人,殿中其他诸人皆是屏气敛息,不自觉地就给让出了条道。

文墨走到了最前头,微微仰头,身姿笔挺地犹如一棵劲松,然后,与蟠龙座上之人静静对视,整个大殿之中,似乎都给滞住了。

无忧起初是诧异的,尤其,他竟不知文墨有了身孕,倏尔,他又有些要拍手称快,自这个女人在西姜与他一道定下那个荒唐大计时,他就知道,她是果敢又聪慧的,可他又没料到,她会是固执的。

无忧抬起双眸,暗沉似水,看不出什么情绪:“临夏,今日这样,你倒还敢来?你不恨二哥他负了你?”

文墨摊手,似有些不可思议:“本宫心怀坦荡,有何不敢来?”

她浅浅一笑,挥手直指上头那人,凌厉之气陡然勃发,不停歇地厉声喝道:“勾结外族、谋逆作乱、不忠不义之人,是王爷你,逼得百姓民不聊生、山河动荡之人,亦是王爷你,又不是本宫!本宫今儿个来这儿,只不过是为了提醒王爷,僭越二字。”

“至于,本宫与你皇兄之间——”文墨拢袖,脸带不屑,冷哼一声:“这是我与他的家务事,只怕还轮不到王爷过问。”

听完皇后这样劈头盖脸的怒斥,众人皆愕然,都不知该做何反应,只听啪——啪——啪——,宝座上传来三声拍掌之音。

无忧笑意十足:“临夏,你一向自持牙尖嘴利,当年便能舌战西姜太保范渊行诸人,我是自知不如,也不与你逞这口舌之能。

你既然来了,那咱们相识一场的情分,也就到头了,我想,你不会不明白,今日,你只剩一条路了?”

他的目光落在文墨的腹部,装出些讶然和可惜之色:“二哥千算万算,只怕,没料到你有身子,阿弥陀佛,这一回,我罪孽可大了些。”

文墨的背挺得极直,她深深提起一口气,将这大殿仔细端详一番,最后落在前头那根圆柱上,方挑衅一笑:“王爷,你觉得本宫今日既然有胆前来,还会怕个死字?”

无忧眼眸骤然缩紧,怒火中烧,他正欲下令,就见李牧秋拱手,朗声道:“王爷,三思!若是处死皇后,只怕士林会乱,于王爷的圣贤之名,不甚好听。”

只这一句,便刺到了无忧的短处,他是靠士林名声起家,若是杀了个妇孺,只会落入口舌!

无忧明知李牧秋是在力保文墨,但心中又有些无奈,只得故意又问他:“依先生看,该是如何才好?”

“以礼相待,自然能博民心。”

无忧啧啧摇头:“先生错了,败军之将,何须讲礼?”他眼珠转了转,想到个法子,笑道:“姑且先留着,待好好羞辱一番,再书信一封给孟州那边,告诉二哥,他的妻儿是怎么受欺辱的,气气我那好二哥,只怕又是场好戏了!”

他复又看向文墨,狡黠一笑:“临夏,我替你试试,二哥是否真心疼你。”说着,又朝旁边一人使了个眼色,早有人摩拳擦掌地向文墨走来。

文墨并不退,双手交握于前,只冷冷看着。

那人抬手,正欲朝皇后掌掴下来,他的胳膊被人猛地一拽,死死抱住,两团人影就拉扯到了一处。

文墨这才往旁边看去,正是一直跟在她身旁的赵忠海拦住了那人,她不作多想,直接反手就给了那人爽脆的一巴掌,又看回无忧,冷笑道:“王爷,你想斩草除根,本宫理解,但你若是想无辜侮辱本宫,抱歉,本宫不想给你机会。”

说罢,她朝着那根极粗的红木柱子,直直撞了过去,嘭得一声,崇文殿亦跟着一并颤动,簌簌落下些灰来…

拉扯中的两人顿时都呆住了手,赵忠海唬了一跳,忙扑了过去,就见文墨身子瘫软,顺着柱子滑了下去,而顺之蜿蜒而下的,还有道深深血痕。

众人还在骇然之中,尚未晃过神来,禁军首领韩卫平匆匆上殿:“殿下,西北诸军陡然之间杀至东州,如今距离京师,不过百里之遥。”

无忧一愣:“之前毫无动静,怎会这么快,带兵的又是谁?”因叛军切断了洛水的渡口,他们的精力并未放在西北这片上。

“禀殿下,入冬之后,洛水河底冰冻三尺,想来他们已分散匍匐在洛水对岸,待等到这一天时地利,我们便被杀的有些措手不及。”韩卫平见和亲王面色不虞,又道:“这次带兵的,是金州副将文笔。”

无忧微一沉吟,下令道:“他们长途奔袭想来极累,不足为惧,速派人迎战,我们还是要以快制胜,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韩卫平领命退下,无忧亦要打道回府布置战局,待走下台阶,见文墨倒在旁边:“将这人拖入大牢,押后处置。”

牧秋归府的时候,妙阳迎了出来,她正欲开口,牧秋摆手,直言道:“妙阳,你快些离京,我不想连累你。”

妙阳挽住他的胳膊,亲昵地蹭了蹭:“夫妻同心,夫君做得决定,我一定支持,你胜,我便陪你笑到最后,你若输了,咱们黄泉路上做个伴,来世还要再结姻缘,你可不能丢下我!”

牧秋一怔,伸手搂住她的肩膀:“你可知,今天临夏差点死在我跟前?我觉得,罪孽太重。”

“夫君,丹蓉今日,也投湖自尽了!”妙阳说着,也落了泪,他两人都不再言语。

这个冬天,似乎就成了女人用生命谱出的哀歌。

第 74 章

“咚——咚——咚”三声急促的鼓声,划破寂静深夜,响彻天空,没过多时,又是三声,紧接着,还是三声。

鼓响九声,震天撼地,整个孟州行宫的人都被惊醒,惶惶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等要事。

长青正在看最新发回的东州一役急报,故还未歇下,他滞愣之下忙唤人进来。

小平子亦是摸不着头脑,按理说,宫门外九声鼓点促响,那真的就是火烧眉毛了,可近来,似乎没什么太出乎意料地大事啊?!

长青心中那道不安又现了出来,连说几个“快宣”,他有种很不妙的直觉,今天这个鼓点肯定是与文墨有关。

不消片刻,一个衣衫乌糟、蓬头垢面之人被带进了皇帝寝宫,他见到皇帝后,伸手抹了把脸,从中衣深处掏出个信物来。

长青使了个眼色,小平子赶紧上前接过,呈到他的跟前。信物是枚青绿印章,上书庞阙二字,确实是那人常用的那枚,长青眉头一皱:“安国公派你来的?”

那人叩首,朗声道:“回禀皇上,庞阙是我四叔,我是他侄子庞纪元,因路途艰险,四叔不敢留下书信字样,遂只给了这枚印章,用做面圣之物。”

从祁州到孟州一路凶险异常,且不说要过多个叛军观睄,就是一路翻山越岭也够人受的,若不是到了极为紧要的关头,庞阙怎么会托自家唯一的一条血脉冒死而来呢?

长青预感很不好:“纪元,你这么晚击鼓所谓何事?”

纪元不敢耽搁,他又是低低一拜,一股脑地将该说的话都倒了出来:“皇上,半个月前,和亲王在崇文殿称帝,皇后不愿受人欺辱,为守气节,皇后她一头撞了柱子,如今去向、生死皆不明。”

他话音刚落,长青的身子就要往后瘫去,他忙伸手撑住案沿,起身走到那人跟前,复又问道:“皇后,她怎么了?”他声音微微战栗,隐着些无法置信之意。

立在一旁的小平子面色已然惨白,他跟着上前,偷偷瞥了眼,只见皇帝连唇角都在微微颤抖,他忙一把就扶住了皇帝。

纪元又重复了一遍,可长青耳中鸣响不觉,他根本听不清楚也听不见任何的话,眼眶潮湿顿生,瞬间就模糊了双眸。

小平子连唤几声“皇上”,长青才定下神来,他紧攥着手,深吸一口气,压下一阵阵的绞痛:疑惑道:“到底怎么回事?”

纪元又将皇后有孕一事说出来,到此时,长青的脸色才彻底变成惨白,斩草除根,如果是他碰到这样的境况,只怕想都不会想就会直接下手!

长青已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无神的眼眸簌簌眨了眨,就落下了男儿之泪。

曾几何时,文墨还俏皮地提议说想要个女儿,可自己到底再做什么?他亲手将妻儿送至这样的险境!

她有了身孕,而他竟将她独留在那个孤苦地方,这半年,文墨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独自面对着这一切,而作为她的丈夫,他却…

从未体验过的痛苦弥漫又决堤,死死束缚着长青,她若死了,他怎可独活?

长青独自在案后闷了半晌,终下旨宣所有人进宫,复又摆手屏退众人,他只想自己一个人好好安静一会。

皇帝寝宫外已聚集许多重臣,大家或多或少都听闻了今夜击鼓之事,一时唏嘘不已,而文远如已无力再支撑,直愣愣晕了过去。

吱呀一声,正殿门开,众人皆敛色下跪。

长青缎带束发,一身玄衣劲装,宽袖窄腰,飒飒英姿。他负手而出,一脸肃穆,下了道令:“速传朕旨意,七日之内务必攻下祁州。取和亲王人头者,朕,重重有赏。”

众人不敢违背圣旨,可是,大战之前,最忌肆意更改号令,这…

太皇太后拄着拐杖过来,怒斥道:“皇帝,千万将士性命岂可儿戏?七日时间根本不够,依哀家的意思,还是按先前定下的日子来。”

长青抬眸,里面布满血红,胸膛起伏上下,声音却是平静如水:“违令者,斩!七日,就七日,七日之后,朕将亲临祁州城下。”带着不可更改的决绝,就连太皇太后都未再开口。

孟州在大周之南,距祁州约莫一个月,纪元按庞阙先拟定的路线,一路东躲西藏,披星戴月,不敢停歇,紧赶慢赶之下,亦花了半个月时间,七日,皇帝要从孟州赶到祁州,实在是难于登天。

长青下旨之后,又着人速备快马,他特意从武易安处拿了道暗卫令牌,准备沿途乔装上京。众臣见皇帝心意已决,大惊之下齐齐跪下,只说万万不可。

“再传道旨意,朕这一回单独上路,七日后,朕在祁州城下等杨玄方一道进城。此行凶险,若朕出事,”他顿了顿,续道:“但凭由皇祖母做主。”这话是何意,大家都明白,一时间行宫之内,只剩风声呜咽。

一切备齐,长青一人一马,从孟州出城一路往北,不敢做任何停歇,七天,他需要在七天之内,无论生死,接到他的妻。

这七日,若以大周版图为棋盘,那长青和无忧,便是执子之人。

长青从南边调十万兵马往北长途奔袭,稍作休整后,与江北大营剩余之人,连往北扑,将原先失守城池一一夺了回来,一路畅行。

而西北大营的十万精兵,在东州遭遇殊死抵抗,史料记载,东州一战,因冬日洛水结厚冰,尸体在冰层之上随处可见,实在惨烈。

这是场惊心动魄的棋局,狼烟四起,叛军一时应顾不暇,只能节节败退,到了最后,只能退守祁州一城,结局已定。

文墨听到人脚步凌乱踢踏之声时,睁开双眼,入目还是幽暗昏沉,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艰难地靠着墙壁,直起身子。

自清醒过来时,她已身在这个地方,潮湿阴暗没有日光,只有尽头处的油灯,照出一点点的光芒,支撑着文墨,也不知度过了多少日夜。

她伸手摸了摸小腹,又有些庆幸,自己活着,而孩子也还在。

油灯映出个佝偻人影,是个家仆打扮样,他开了牢门:“走吧,快点。”

文墨心里警觉四起,不禁狐疑:“去哪儿?”

那人过来拉扯她,文墨挣脱开,自己扶墙而起,而那人又在后头推搡了一把:“快些,别废话。”文墨随着他的力,往前踉跄两步,最后只得扶住牢门站稳。

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再拐了个弯,就能见到外头耀眼的金乌,文墨许久没见着光,此刻眸子倏地一紧,她忙抬手遮挡。

待适应后,文墨方仔细端详自己浑身。

她还是穿着那日的朝服,因为是大红色,所以点点鲜血凝结之后,只不过是将那片洇得更深了些。那顶贵重的凤冠也不知去向,她头发肆意散落着,披在身后,夹了些乱草。

文墨拢袖,正了正衣襟,又拨拢乌发,剔除那些杂草,让自己看得更为体面一些。她不知,自己到底会面对怎样的一个情景。

那人将她押了出来,又往前走了一段,文墨这才晓得,自己竟一直被关于和亲王府内,而此时,下人皆着缟素,神色慌乱,逃的逃,走的走,一副破败之象。

王府外停着辆普通的车舆,文墨被推上前时,就见有人掀帘而下,正是一身缟素的无忧,他看见文墨,浅浅一笑:“临夏,带你去个地方。”那笑容仿若从前一样,风流恣意不变,还坐了个请的手势。

文墨并未问要去哪儿,只跟着他一并上了车。

家家门户紧闭,街头人影萧索,是个满目疮痍、凄凉之状,文墨忽然笑了,打破了车舆之内的沉默:“王爷,可是皇上回来了?”

“猜对了。”无忧长长一叹,也不知是后悔还是无憾。

“那你现在是,要带我去见他?”文墨直直看着他,“然后胁迫他,放你条生路?”

“前半句对了,后半句么,”他摇头轻笑:“临夏,你不怕死,其实我也不怕,我只恨没早杀了你,这样,你腹中的孩儿,就不会再对叶眉的孩子有威胁了。”

他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在为叶眉考虑,文墨忽然生出些感怀来:“那你为何还不动手?”她疑惑不解。

无忧笑而不答,文墨也扭过头,倏尔就想明白了,她笑了笑:“王爷,你是伤不到他的心的。”这句话的深意二人心知肚明,也不等无忧回答,文墨又疑道:“可是丹蓉去了?”

无忧只低低“嗯”了一声,未再说其他,文墨心中一痛,那个送她白兰的女子,终究香消玉殒,永远地留在了这个乱世。

车舆到祁州城南的明德门就停了下来,两人下车,城门紧闭,城墙上只有三三两两的散漫禁卫,很是萧索。

二人一并上了城墙,然后,文墨就见到了久违之人。

那人跨在一匹瘦马之上,手里牵着缰绳,仰着头,亦怔怔贪望着她。

四目相接之时,文墨也不知作何感想,她是一身狼狈,满身血污,就像是从阿鼻地狱中攀出的恶鬼;而他,也似乎没好多少,眼窝深陷,形容消瘦,浑身邋遢,蓬头垢面,完全没了当皇帝的威严。

长青,你赶来,可是为了我?

文墨无声笑了,底下那人,也笑了,幸好,还赶得及。

第 75 章

连下了十几天的大雪,祁州城里,到处都是白茫茫之色,像个死寂之地。

明德门外,却黑压压一片,正是三万的先锋兵,经过连日鏖战,其中面带倦容者不少,但他们此刻皆着耀眼铠甲,看着就是整齐划一,有气吞山河之势。

这三万兵马由杨玄方做统帅,只待皇帝一声令下,就攻下京城,一举剿灭叛军。

而最前头那匹老瘦枯马,喑哑嘶鸣,低低喷着气,已是疲惫不堪,与后头精神奕奕的对比,很是尴尬。

马上之人,正是连日赶路的长青,他眉梢上挑,眸子清寒,薄唇抿成一条线,带着帝王最尊贵和不可侵犯的威严,是个极为肃穆之样,怒意掩都掩不住;而眼皮底下青乌泛滥,脸颊消瘦得以至于颧骨都高了些,唇上皴裂起了几道口子,疲惫尽现。

这七日,他归心似箭,不曾合一次双眼,未敢多做一回停歇,深怕会被浓重的倦意吞没和打垮,然后,他就会再也没有力气赶回来。

最累的时候,长青盯着夜幕中那道明月,就宛如看见了文墨那双灵动的眸子,那是将她带入他心房的一弯小船,是他永不该撒手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