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英是第二回来了,她自踏进这里的第一步起,身子便开始战栗,她死死咬着唇角,咬得没了血色,才忍住泪。

再走上一段距离,就能远远看见巍峨高耸的宫殿,还有郁郁葱葱的山丘,她在心底唤了声“父皇、母后”,又像是要滴出了血。

宁英顿住步子,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她提起裙裾径直跪下,正色拜了拜,小丫头又是不解,问:“娘亲,你这是在拜谁?”

宁英只是微笑,她瞥了眼车夫,没有说话,这些年新帝脾气越发暴戾和乖张,严禁任何人再提及先帝种种,所以,她不敢随意说出他们的名讳,怕给府里遭殃。

他们继续往里,终于到了座老旧宅子跟前,宅门紧闭,四周的墙上爬满枫藤,很是萧肃。

萧川上前敲门,过了半晌,有个白发老者颤颤巍巍地开了门,他的双眼已瞎,摸索在门框边,好奇问道:“不知是何人大驾?”十年了,从未有人来过这座院子。

宁英上前,开口道:“是我,宁英。”

老人是宫中的旧人了,此时他大惊失色,口中喋喋,就要跪下了,宁英连忙扶住:“没这么多礼,赶紧领我们进去吧。”

宅子不大,是个二进的院落,可却更加空荡,一路走来,不见什么人影,而院子里杂草丛生,很是破败。

直到后头正房,老人才停下步子,宁英便将他遣了下去,又对萧川和车夫吩咐道:“你们在外头等着,我们进去。”

那车夫面色发难,萧川却拱手,口中称是,那车夫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明间穿透进来几许光亮,扫去多年来的暗沉,惊得尘埃翻飞,让常年闷在屋子里的人很是不适应,他抬手挡了挡刺目阳光,就见一大一小的人影,披着金乌而入。

端锦身着中衣,披头散发,形如鬼魅,他缓缓起身,看向那人,道:“姐,你来了。”好似昨日才分别一样。

宁英点头:“锦儿,我该来的,来看看爹娘,来看看你。”为了今日能来这一趟,她求遍了所有的人,终于得了皇帝的一纸恩准。

她走上前,看着形容消瘦的弟弟,他虚岁不过才二十二,大好的年华,可已经沧桑枯竭,老了十岁只怕都不止。

“锦儿,这十年来,你受苦了…”

端锦一滞,复又坐下,摇头叹道:“当年,若不是姐姐苦苦劝我,我定然是要以死明志,随父皇母后去了,何苦留在这世间,受他的种种折磨,肮脏了身子?”

宁英心酸,只能勉力劝道:“当年封儿为救我而死,母后曾劝我人死不能复生,只有我过得高兴了,才不负封儿的一腔心意。如今,我也是这样想得,锦儿,我们这一家,到头来只剩你我二人,只有我俩好了,爹娘在天有灵,才会安心…”

端锦哈哈大笑,很是癫狂,如同疯了一般,又是捶胸,又是顿足。小丫头看得害怕,又往母亲身后躲了躲。

笑到最后,他就呜呜哭了起来:“姐,我这样算好吗?是生不如死吧!”

宁英再也忍不住,搂着他一起垂泪,姐弟二人抱头痛哭,这十年来,她不敢哭,生怕露出一丝哀伤,就会给府里遭去灭顶之灾,只有到了这时,到了这里,她才敢宣泄出来一些。

当年,义父力保她和端锦活了下来,只是从此之后,宁英的府上布满了新帝的眼线,而府外则被禁军守得是水泄不通,而端锦则被打发去守皇陵,不得再回皇城。

天人永隔,姐弟分离,这便是他们这一家…

小丫头看娘亲哭得如此悲痛,她贴心地上前拍了拍母亲的后背,柔声道:“娘,别哭了。”

端锦这才注意到这个出声的小家伙,他胡乱擦了擦泪,怔怔看着她,心头一软,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姐,这是当年你肚子里那个?”

宁英点头,止了泪,说:“就是她,小名唤作花蕊儿。”说着,又对着小丫头道:“来,这就是你舅舅。”

小丫头也不认生,她上前脆生生叫了声“舅舅”,虽然,她不大明白,舅舅是什么,但看这人和母亲这样,必然是极亲的,所以,她对这人也觉得亲切。

端锦又是一愣,这是姐姐的血脉,也是他的血亲!他颤抖地伸出手,想揉一揉小丫头的脑瓜,却又有些不敢。

小丫头见了,脑袋直接往他手下一钻,蹭了蹭,又唤了声“舅舅”。

端锦眼眶泛红,潮湿之意又起,他起身在房里来回转悠了好几圈,手起手落,东翻西翻,最后掏出个翡翠扇坠子,举到小丫头跟前,欢喜道:“舅舅第一次见你,竟没预备下什么东西,这坠子送你。”

宁英一看,眼泪又起,端锦小时候性格稳重,不爱其他,唯独爱画扇面,父皇便寻了个极出挑的扇坠子给他,想来,当年他离宫,就带了这枚坠子,这是他所有的念想。

小丫头不敢拿,她回头看看娘亲,再看看眼前这位舅舅,她心底有了盘算,说:“舅舅,此物必然极贵重,小蕊儿不能要。”

端锦笑道:“好孩子,这东西你好生替舅舅收着,留在这儿,也是蒙尘,糟践了它。”

小丫头上下摸索了一番,拿出包糖果,用纸包着,递到端封面前,笑眯眯道:“舅舅,我用这个和你换。”

端锦点头,两人这样换了,宁英就更想落泪了。

日薄西山,宁英一行才往回赶,端锦这些年头一回出了门,将他们送去红墙处,他亦被侍卫挡着,不能再跨出那道朱红大门半步。

直到马车没了踪影,他才负手往回走,远远看着父皇母后合葬的陵墓,他跪下正色拜了拜。

“父皇,母后,孩儿定要好生活着,愿你们在那儿一切都好…”

、番外2

景祐十三年,十月,天朗气清的好时节,咸安宫的石榴已经红透了,就像一盏盏小灯笼,格外喜人,而大雁开始往南飞,却惹起点点离人绪。

这日夜里,秋风起了,透过南窗,吹动着烛苗,昭示着明日的坏天气。

就着一明一暗的灯火,榻上那人翻了一页书,新蕊进来道:“娘娘,皇上遣人来说今日政务操劳,夜里便在两仪殿歇下了,问娘娘去不去。”

文墨看得入神,一时间没有应话,身形亦未动,还是直直地盯着手里那卷书,待又翻了一页,她才抬头吩咐道:“本宫就不去了,请皇上早些安寝。对了,还有将今日摘下的石榴送几个去两仪殿,让皇上尝尝。”

新蕊得了皇后回话,便悄声退下,又将石榴和皇后的话一并转告了御前来的那个内侍。

见到石榴,再听到回话时,长青是彻底哭笑不得,他暗忖,就该直接宣文墨过来,而非假模假样地问她要不要来,她这人,最是知道怎么打发他了。

长青叹气,眼梢瞥见黑漆描金圆盘上那几个红彤彤的石榴时,他心念一动,搁下了朱笔,随便挑出一个,开始认真低头对付起来。

石榴这种玩意儿并不好剥,但于他而言,却乐在其中。不过一时,晶莹剔透的石榴粒,就被长青一一放在盘内,一片水汪汪亮晶晶。

他接过绢子拭了拭手,随手捻起一颗尝了尝,忍不住眉开眼笑,对着小平子道:“你亲自将这一盘拿去给皇后,可不许在半路偷吃!”

“奴才哪儿敢呐?”小平子笑嘻嘻地应着退下,过了半晌,他就回来复命,只不过手上的漆盘内又多了几个鲜红的石榴…

两仪殿内很安静,只有这几个可爱的石榴陪着长青,奏折看得累了,他玩心顿起,屈指戳了戳,它们便在漆盘内滴溜溜地打着滚,长青看在眼里,抿唇笑了,清隽的脸颊上,两道笑靥里,满满的都是欢喜和疼爱,藏都藏不住。

他正这么发着呆呢,小平子又进来,拂尘一扫,俯身道:“皇上,丽婉仪求见。”

“可说是何事?”长青拧眉问道,话里隐隐有些不悦,后宫之中那些个女人,他最不喜见到她。说来只不过是因为他不喜严宏,所以连带着讨厌他的外甥女,常常一年半载都不去她宫里。

小平子应道:“并未明说。”

“既然无事,那便让她回吧,朕今日累了,不想见任何人。”他摆摆手,头也未抬,就这么打发了。

这一夜如此便完了,可接下来的几日,他却接二连三的和这位丽婉仪各种偶遇,在御花园内,在内廷甬道上,在各处只要皇帝会出现的地方。

长青再也不是那个在情爱上懵懂的少年,他自然看出了其中名堂,这丽婉仪的一举一动,还是在往凌叶眉那儿靠,企图以此获得皇帝的爱恋,可没人会知道,自从静妃之后,这样子的效仿,只会更戳他的忌讳。

他心里明白后,不敢再对文墨有所隐瞒。毕竟上回他瞒下静妃的事,致使两人置气,又让文墨动了胎气,总让他心有余悸。

这日,两人将要歇下时,长青便将这些日子丽婉仪的事一并对她和盘而出,末了,又戏谑地问她:“皇后准备如何处理?”

文墨呵呵笑道:“皇上去她宫里一趟,不就没事了?”

长青气结,他背过身躺下,愤愤道:“你就知道将我推给旁人!”

文墨点头:“要不然,你纳这么多嫔妃进宫做什么,当摆设么?”

长青听了,立马回过身来,他眼眸澄亮,满脸欣喜道:“正要和你说此事呢。”说着,他摆上一张严肃脸,正色道:“皇祖母仙逝后,这宫里,便再无人能逼着我选秀,只要你别和我寻什么不痛快就好。”意思不言而喻。

文墨并未接话,她拢了拢头发,亦躺下来,两人肩并肩挨着,感受到对方身体上传来的温暖,过了片刻,她才疑道:“你不后悔?”

旁边那人哧哧笑了,起身替她掖好被角,又摩挲着她的面庞,喟叹道:“有什么可后悔的,我早就说过,此生只愿娶你一人就好,只是你不信罢了。”

这样滚烫的情话,真是能熨帖人内心的柔软!

文墨侧过身,拥住那人,埋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温热与气息,这些都让她无比安心和惬意。她闭上眼,缓缓道:“嗯,我信,我也不舍得你去旁人处,只是,明日劳烦你再去一趟?我这个皇后也难当啊…”

听了这样委屈的话,长青叹气:“那我明日过去稍坐片刻,就回来陪你。”他亦紧拥住身侧那人,舍不得放手。

可他这一去,就去出事了。

长青到时,丽婉仪刚好温了酒,天气确实凉了,他便喝些暖暖身子。又坐了片刻,他浑身就燥热起来,长青伸手扯了扯衣襟,直想要宽衣解带,而身下一波又一波的暖流涌了上来,上下乱窜,他精神便有些恍惚了。

有人替他解开外袍,他略微觉得宽慰,恰巧一阵秋风袭来,凉意更甚,他便越发怔忪了,好似整个人飘飘然,徜徉在虚无之间。

一双手沿着明黄的衣襟往里探,被他捉住了,放在唇边轻吻,眼眸微眯之间,他已经分辨不清什么,只看到个朦胧身影,他喃喃唤道“墨儿”,又说:“我热…”嗓音迷离,带着些撒娇之意。

从未有过的缱绻,眼前这人一愣,就忘了动作,长青亦愣,他使劲睁了睁眸子,看出这人略微丰腴,而并非是文墨的瘦削长挑,他瞬间清醒许多,一下子便明白过来。

这一夜,未经过和皇后商议,皇帝直接将丽婉仪打发去了冷宫,又急召御医,折腾了大半宿,确认无恙,才堪堪阖上眼睡下。

两仪殿里,文墨守在皇帝身边,见他安稳睡了,一颗心松下,就准备回宫,让他一人好好歇着。龙榻上那人听见脚步轻移的声音,便立刻睁开眼,连忙起身捉住她的手腕,呢喃道:“药效似乎还未退。”

文墨一怔,就要宣太医进来,可还未来得及唤出一个字,猛然间就被那人一扯,脚下趔趄,站立不稳,扑到了他怀里。

她头上一柄流苏顿时凌乱,不待任何反应,那人欺身吻了下来,辗转反侧之间,他说:“你就是我的那味解药。”

天地间,总有一人令你心动,令你魂牵梦绕,尘世里,总有一人是你的劫,是你今生无法逃过的难!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正式完结,感谢大家,也替书中所有角色谢过大家的陪伴!

季堂的番外实在码不出,等完结手上那本无脑现言后,我再回来开古言,交代后续,抱歉了!

长青小时候也懒得写,反正他就那样,你们懂得^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