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亦晖的脊背微微僵了僵,少顷后那些虚浮的笑容终于全数敛去,他狠狠地瞪着顾映宁,那双从来温和的眼中竟透出一股恨意:

“顾映宁,看来你对自己的母亲了解并不够深啊…我言尽于此,”

他说着“嚯”地站起身,“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后希望能看到我想要的结果。”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利落离开。

在听到他说关于自己母亲的那刻,顾映宁的心已经一下子揪得极紧极疼。他一直晓得母亲心里有一个惊人而苦闷的秘密,甚至在继父还未出现时还会经常偷偷地怔忪垂泪。

只是,这一切,跟许亦晖究竟有何关联?

在包间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顾映宁起身开车往父亲家的方向驶去。顾宗奇虽然名义上还是顾氏集团的总裁,但早已做起了甩手掌柜,不时地去环游世界静颐养老了。这阵子因为要张罗儿子的婚礼,顾宗奇便来F市小住一段时间。

盛夏闻讯赶来,顾宗奇笑眯眯地开门将她迎进来:“儿媳妇,儿子已经等你很久啦!”

顾宗奇虽说身为顾氏这样大一个公司的老总,却从来没有架子,见谁都是笑呵呵的,极和蔼可亲。而对儿子挑的儿媳妇,顾宗奇更是欢喜得紧,真的是当自己女儿来疼。盛夏因为常年不见自己的父亲,因而对顾宗奇也是格外亲近。

“爸,急匆匆地过来也没准备什么,这瓶好酒您先尝尝。”盛夏说着,递过去一瓶上好陈酿。

顾宗奇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儿,接过酒盒子拍拍她的肩,道:“小宁在最里头那个房间,快去吧!”

曾经,顾映宁一家三口在这座房子里生活了好几年,而最里头那个房间,曾是他母亲最爱待的地方。从前他每次进来都不会动里面的东西,哪怕是一节抽屉,因为他想让里头的一书一案永远都是母亲喜欢的模样。

然而这一次,在迟疑了片刻之后,顾映宁拉开了木桌的抽屉。

盛夏进来的时候顾映宁正在看一叠手绘素描。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眉宇舒展笑容淡淡:“来了。”

她点点头走近他,自然发现了他手头的那一叠素描,正欲开口问,他已经先告诉她了:“这些都是母亲生前画的,她很爱随手涂涂画画。”

她挨着他在地板上坐下来,陪他一起翻看那些画纸。这么多人物速写里头,大多都是小时候的顾映宁。有他被母亲搂在怀里的模样,有他独自一人在草地上玩耍的模样,还有他和父亲一起打球时开朗的笑脸。

心里很是动容,盛夏轻声道:“你母亲很爱你。”

抚摩着她勾住自己胳膊的手,顾映宁微笑:“小时候我夜里睡不着,母亲就会一边轻拍我的肩背,一边哼她自编的儿歌哄我。”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儿时的记忆早已泛黄,却在画中定格成永恒。

静静地又翻看了几张素描,盛夏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今天中午…怎么样?”

顾映宁起初没有说话,片刻后才道:“盛夏…是许亦晖。

S.R.海外市场部的总经理,是他。”

他说完转头,入目便是她不可置信的满脸惊诧。几乎是瞠目结舌,过了半晌盛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会是他?”然而下一秒她浑身的细胞都倏地紧张起来,“那他对你提了什么要求?离开我,还是离开顾氏集团?”既然对方是许亦晖,盛夏下意识地就想到这两种可能。

顾映宁笑得有些涩然:“在关键的地方你还真是敏锐…他提的是后者。”

心猛地被提到嗓子眼,盛夏只觉得手脚凉得发麻,艰难而干涩:

“那,你…”

“我不会。”笑着揽她入怀,他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吻,语气沉稳而坚定,“放心,他的威胁还进不了我的眼。”

既然他这么说,她便相信。

曾经彼此没有安全感的两个人,时间磨合了他们所有的游移和不豫。

也许因为半倚在他怀里,他的温度慢慢地渗透过来,让她原本有些冰凉的手脚也渐渐地暖和起来。低下头继续和他一起看还剩几张的画稿,忽然一张陌生的脸映入他们的眼帘。

那是一名看起来不超过三十岁的男子,似乎是沐浴在阳光中,他的双眼明亮而含笑。寥寥数笔,却似乎倾注了画者深而压抑的情感。

盛夏转脸望向顾映宁:“他…他看起来…”他看起来,和顾映宁那么的相像。

沉吟了片刻,顾映宁开口低低道:“许亦晖走之前跟我说,让我好好了解一下我母亲的过去。那么画像中的这名男子,怕就是所有事情的关键。”

聊完这些后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们自然是在这里吃晚饭。

当顾宗奇看到顾映宁手里那幅素描时,长长叹了口气,少顷后说:“来,陪我这老头子喝点儿小酒吧。”

酒菜上桌,顾宗奇给自己和顾映宁都满上一盅,道:“小宁啊,我晓得你胃不大好,浅尝辄止就好。”说着,他自己已经先行仰脖饮了一大口。

夹了一口下酒菜,顾宗奇扫了眼顾映宁:“怎么不喝?”见父亲这么说,他浅浅啜了一口没有出声,静静地等待顾宗奇继续讲下去。

“你们应该也猜到了,小宁,他是你的生父,也是你母亲从前最爱的人。你母亲没有告诉过我他的全名,我只晓得她唤他‘阿离’。”

良久之后,顾宗奇终于敛正颜色,叹息着说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我并不十分清楚,到底是你母亲的伤心事,我从来不多问。”

又给自己添了满满一盅酒,他继续道:“若玉其实出身于大户人家,当年她带着你是离家出走的。在瑞士实在过不下去后她带着你回国来到C市,也是在那里,我遇到了你母亲。”闷了一大口,许是想起了当年的回忆,顾宗奇的脸上浮出一抹淡而安详的笑,“她沉静而美好,就如她的名字一样纯若璞玉。那时候她开了一家花店,有一次晨跑路过店门口见到她,从此我便再不能忘。”

盛夏静静地听着,心下微动:C市,她的家乡便是C市,原来他们从前也曾呼吸过同一片天的空气。而顾映宁捏着手里的酒盅,忍不住问:“那…后来呢?”

“后来,若玉终于答应了我,而你也改名跟了我姓。”顾宗奇有些感慨,“不过一直到若玉去世你生父都没有出现过,我也从未见过他。但他应该还在人世。”顾宗奇知道的并不多,更多的细节他也不清楚,所以只能言至于此。

听完这些,三人都沉默了。

顾映宁一直很懂事,在很小的时候问母亲自己父亲是谁而母亲总是泣而不答后,他再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亦或潜意识里,他本身就不愿意提及。盛夏既震惊又心疼。与母亲相依为命而又颠沛流离的经历,想必就是让他对旁人向来冷峻疏离的原因吧。

然而这一回,关于顾映宁生父的问题,怕是他们必须要去面对的了。

再沉重的书页也总有翻过去的时候。好几杯白酒下肚,顾宗奇的面色越发的红润,嗓门也越发的高亮。对着盛夏,他朗声纵笑:“好媳妇儿,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刚认识他们娘俩,这臭小子防范我跟防贼似的,可凶了!”

顾映宁对自己珍视的人总是紧张得很,盛夏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当年小小的他面对顾宗奇是怎样的如临大敌,禁不住笑出声来。

说一点儿都不尴尬是不可能的,毕竟这些都可算作是陈年往事了。尽管顾映宁面上还是那副淡淡的似乎置身事外的表情,然而微红的耳廓和微僵的脊背还是泄露了他的些许不自在。到底是自己儿子,顾宗奇哪会没有察觉,不过也因为顾映宁的窘迫而越发地兴奋起来。

拍了下桌子,顾宗奇说得越来越起劲:“当年我第一眼瞧见这小子,你晓得我在想什么吗?那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说,坏了,若玉这儿子怎么是个不会笑不会显露表情的傻子!”

这下,盛夏终于笑得直不起腰来,趴在桌子上一边笑一边偷偷瞥望顾映宁。那副冷淡清寒的模样,不正是小晶子说的“面瘫”嘛!

顾映宁到底忍不下去了。筷子一放,扫了一眼父亲,云淡风轻道:

“上次血压检查得如何?需要我帮你将酒都带走吗?”

老人其实就是半个孩子,听顾映宁这么一说,顾宗奇仿佛被老师点名念到的小孩一般,诺诺道:“还好…还可以的。”见顾映宁似乎还要说什么,他飞快地对盛夏道,“儿媳妇啊,其实我儿子特别好。那时候遇见他们母子两个,我这白手起家的公司刚刚有了些起色,他可从来没嫌弃过我家贫。”

努力憋着笑,盛夏使劲应和着点头。

顾宗奇说着说着,目光渐渐投向顾映宁,满满的都是赞许之色:

“顾氏集团在他接手后规模越做越大,总部从C市搬来了F市,旗下的子公司更是开了不少…”拍拍他的肩头,顾宗奇说,“认准了就坚持到底决不妥协,做什么都要无愧于心,这一点,有乃父之风”

父亲的言外之意他怎会没有听出来。端起酒盅,顾映宁的表情依旧平静,眼睛里却慢慢地写满了笑意:“最后敬您一杯。”

“好!”同儿子的酒盅清脆一碰,顾宗奇一饮而尽。盛夏坐在一旁望着这开怀的父子俩,笑容明亮而安定。

因为喝了酒,顾映宁自然不能开车。坐进出租车,窗外的风景开始飞快地倒退,顾映宁静默了片刻后忽然开口,声音极低沉:“盛夏,刚认识你那阵子我曾经调查过你口中的‘亦晖’。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许亦晖的母亲叫隋湘,而他的父亲,名叫许瑞离。”

盛夏惊诧讶异,猛地抬头。

夜色中,顾映宁的眸子仿佛浓得化不开的墨,深沉,而又带着星点阴鸷。

Sunshine 23 旧梦不须记

旧梦不须记,逝去种种昨日经已死,从前人渺随梦境失掉,莫忆风里泪流怨别离

让所有人都失色万分的是,就在顾映宁和许亦晖见面后的第三天,忽然有一对陌生人敲开了顾映宁别墅的大门。

正是周六,顾映宁为了让盛夏多睡一会儿便先出门跑步并顺带买早点去了,因而闻声而来的是盛夏。打开一扇铁栅门,盛夏看着外头似乎是夫妻的两名陌生人问:“请问你们找谁?”

那男子穿着一件白色衬衫,约莫五六十岁的样子,说起话很和蔼亲切:“你好,请问这里是顾映宁顾先生的家吗?”

盛夏只觉得这名男子越看越眼熟,却偏偏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仍旧有些迟疑,她说:“是的,请问你们是…”

男子正欲说话,恰好这时顾映宁跑完步带着早点回来,远远地便扬声道:“出什么事了盛夏?”

看到顾映宁的那刹那盛夏猛地明白为什么觉得这名男子熟悉了—这张脸,分明就像是三十年后的顾映宁!

那对夫妻在听到顾映宁声音的瞬间也转过身去,男子几乎一下子就激动得浑身微颤,嘴唇蠕动了好几下,终于喃喃出声:“映宁…好孩子…”

已经跑到门口的顾映宁自然也怔住了。然而令他愣住的并非是因为那名男子,而是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看不出喜悲的女子。那名女子大抵也是五十多岁的模样,长发盘成一个优雅的发髻,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细微的印迹,却没有带走她的气质和韵味。

过了好几秒,顾映宁才不可置信地下意识低低道:“母亲…”

女子望着眼前这张和自己儿子如此相似的脸,目光复杂莫测,许久后叹了口气,幽幽地开口:“母亲…呵,照理说,你应该称呼我为‘姨母’。”

姨母?

仿佛所有的答案都呼之欲出,却又好像线团一般越绕越乱,让盛夏和顾映宁一时间竟都脑中一片空白。

最后,是那女子再次出声:“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

许瑞离坐在沙发上不住地打量着别墅的一摆一设和不远处的两道年轻身影,神色中的激动之情依旧不能自抑。隋湘却是瞥了丈夫的神情几眼,目光中说不出究竟是讥讽还是悲哀。

顾映宁已然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和盛夏一人端着一杯碧螺春过来,轻放到茶几上,道:“两位请用茶。”

许瑞离几乎是下一秒便拿过茶杯,双手不住地微微颤抖,笑容中竟有一丝讨好的意味:“好孩子,谢谢、谢谢。”隋湘还是那般看不出喜悲的样子,没有即刻端起茶杯也没有说话。

顾映宁和盛夏在他们对面坐下,带着柔柔的笑容。盛夏说:

“伯伯、伯母,想必你们便是亦晖的父母吧?不知道你们今天来,是…”她晓得顾映宁也许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所以她替他问。

听到盛夏的话,许瑞离有些愧疚,道:“我们前天刚听说小晖最近的情况就即刻从美国飞过来了,我想小晖应该是误会了什么,我代他向你们道歉。”

“误会?”接话的却是隋湘,字字尖锐,“误会了什么?误会你这本应是姨父的人却是生父,还是误会你到现在都对白若玉念念不忘?”

猜测到的答案是一回事,而血淋淋的事实被这般毫不留情地说穿,又是另一回事。顾映宁脸色倏然微白,手臂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隋湘还没有说完:“顾映宁,你大概从未听你母亲提起过她的孪生姐姐吧?在我自己改名为隋湘之前还有个名字,叫白若翡。”

白若翡、白若玉,白家翡玉是白家的两颗掌上明珠,也是多少富家子弟曾经寤寐思求的两朵双生娇花。

随着隋湘的话,许瑞离渐渐浮出不安的神情,而顾映宁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就在他的呼吸快要喘促的时候,外头的门铃突然不耐烦地又响了。猛地站起来,顾映宁一言不发地朝大门迈步过去。

来者竟是许亦晖。

他疾步冲进来,对着许瑞离和隋湘大声质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而后转脸面向许瑞离,讥诮嘲讽道,“爸,看来你对那个女人真的是情深意切啊!一晓得她给你留了个野种就这般迫不及待地跑来认亲了是吗?”

“混账!”许瑞离闻言勃然大怒,气急了竟扬手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清脆的耳光声让在场的五个人都怔住了。到底心疼儿子,隋湘先反应过来,冲着许瑞离怒斥:“你疯了吗?竟然动手打我儿子!”

“他难道不是我儿子?我这是教育他!”

“教育,哼!”隋湘露出又是那样讥讽的表情,“既然不管我们母子的死活,就别跟我谈教育!”

许瑞离气结:“你!”

“够了!”

这声怒吼,是终于忍不下去的顾映宁。早已怒发冲冠,他的拳头捏得很紧,胳膊上的青筋此刻已是根根暴起。

他咬着牙,目呲尽裂:“三位有什么家事我没有兴趣,都给我离开!”

盛夏的柔荑刚刚担忧地覆上他的拳,那头许亦晖已经怒气冲冲:

“你没有兴趣?顾映宁,你怎么有脸说出这句话!若不是因为你那恬不知耻的妈,我家怎会一直支离破碎!”

顾映宁的拳头就要挥出去,盛夏慌忙拼命拉住他:“映宁,冷静一点儿!”

“恬不知耻?呵呵…”他怒极反笑,喘着粗气一字一字咬牙切齿,目光凌厉地仿若要将对面的人深剜万刀,“许亦晖,似乎我比你还大上三岁吧,你怎么就没有想过,也许恬不知耻的人反而是你朝夕相处的母亲?”

“都给我闭嘴!”隋湘的脸色刹那惨白,这一声怒喝尖锐而颤抖。

许瑞离也仿佛顷刻间苍老了十岁,羞愧、内疚、遗憾,一时间百种情愫涌上他的眼。重重地叹气,他的眼角似乎有些湿润:“都坐下吧,这些陈年往事,到底还是要再一次重见天日。”

三十多年前,许家和白家是F市赫赫有名的大家族,两户人家都世代经商,彼此不分伯仲。到了第四代的时候,两家的大家长们有意让子女联姻,以此将彼此的家业和家族的荣耀继续传承发扬。

许家到了这一代,起初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就在夫妻俩已经有些灰心的时候,许家最小的老四呱呱坠地,这个儿子让许家人万分欣喜。他便是许瑞离。

白家却是不同。白家的两朵双生花白若翡、白若玉,一模一样得可人、难辨姐妹的乌丝如黛明珠炫华,不知羡煞了多少人的眼。

姐姐活泼大方,妹妹安静温婉,虽然性格上是南辕北辙,她们的感情却打小就很好。

按照辈分排下来,应该和许家联姻的是姐姐白若翡。然而自小便深受西方文化影响的白若翡怎会愿意,她心心念念的就是将来自己能像斯嘉丽一般遇到深爱她的白船长,然后为了她的爱情而争取到底。同父母争执了许多次却都无果,白若翡实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终于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到了自己妹妹身上。

她哀求妹妹白若玉代替自己去嫁给许瑞离,她说反正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只要蒙混过婚礼便是木已成舟,再怎么样两家人都不会将新娘子再换回来。实在是拗不过姐姐的哀求,再加上白若玉也并没有“自由婚恋”的想法,到底点了头。

为了让两个孩子先培养培养感情,双方父母安排了许瑞离和白若翡的见面。然而所有人都被瞒住的是,同许瑞离见面的并不是白若翡,而是偷偷李代桃僵的白若玉。年轻时的许瑞离高大儒雅,不过二十五岁左右,正是淑女好逑的年纪。刚刚二十岁出头的白若玉单纯得如一张白纸,那贤淑而娇羞的模样让初次见面的许瑞离竟晃了神,从此那道纤细的身影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最后慢慢地长成了一株参天大树。白若玉也从未想过,自己头一回见这样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心里竟会小鹿乱撞一样地怦怦直跳。

就这样,随着他们相见次数的增多,他们相爱了。只是许瑞离并不晓得,他所以为的白若翡,其实是妹妹白若玉。

就在距离婚期不远的一天下午,两三点钟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天井,暖融了空地的温度,也把天井里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的轮廓勾勒得格外儒雅俊逸。许瑞离是第一次踏进白家的大门,自然来找白若玉。佣人通报了之后,白若玉急忙双颊粉红地匆匆小跑下楼,白若翡在楼上的闺房里望着妹妹的背影笑得正打跌,不经意间向窗外瞥了一眼。然而竟就是这一眼,注定了从此往后他们三个人的纠缠与牵扯不清的爱恨血泪。

因为心高气傲,白若翡从没有在意过许瑞离,也因而从未见过他。

在她心里,既然需要联姻的男子定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然而那随意地一瞥下远远望到的许瑞离,却让白若翡的心一下子狠狠地震颤了。

那天白若玉和许瑞离约会回来,见到自家姐姐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沉着一张脸。鲜少见白若翡这般严肃的模样,白若玉自然关切地问她怎么了。然而令白若玉刹那血色全无的是,白若翡突然说她决定还是自己嫁。

“为什么?”白若玉浑身都在颤抖,冰冷得牙齿打战,哆嗦着唇问白若翡,“姐姐为什么突然又…”

白若翡静默了两秒,最后还是心一狠,抬眼看着妹妹说:“应该出嫁的本来就是我啊妹妹。所有人,包括爸妈包括许瑞离所认知的都是白若翡和许家联姻。姐姐想了很久,决定还是让一切回到正轨。”

从那天起,佣人们发现二小姐忽然一下子仿佛丢了魂,若说从前是沉静安娴,那么现在就是失魂落魄,苍白而没了生机。

成婚那天,白若翡终于如愿以偿地披上了嫁衣,在一片祝福声中羞着颊低着头被送入了洞房。新婚初期他们确实度过了一段如胶似漆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长,渐渐地,许瑞离还是感觉到了越来越强烈的违和和怪异之感—自己的****,和成婚之前似乎判若两人。

纸里总是包不住火的,结婚半年后的某次巧合,许瑞离到底发现了真相。原来,自己爱的竟是那时顶替姐姐的妹妹白若玉。望着昔日佳人憔悴而脱了形的身影,许瑞离只觉心如刀绞。

那个年头,离婚是绝不可能的事情。许瑞离在F市有一处不大的私人房产,于是许瑞离和白若玉开始悄悄地幽会。那座低矮的小洋房里,曾经逸满了他们的欢笑和甜蜜,曾经是他们忘却世外只看得见彼此的天堂。

只是,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白若玉的幸福其实一直是偷来的。

偷来的,就总有要还的那一天。

幸福的日子过了一年,白若翡终于发现丈夫和妹妹私下里还有联络、甚至亲密相偎的事。那时的白若翡对许瑞离也已经情根深种,这个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雳,又惊又怒中三人爆发了一次不可收拾的争吵。白若翡尖锐地指责妹妹不检点****姐夫,许瑞离怒叱妻子才是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而白若玉的脸色越来越惨白,捂着耳朵泪流满面冲了出去。

这么一闹,两家人自然都知晓了这件事,白若玉被父母禁在了家中,平时就算是外出都必须有人陪同。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一个月后竟趁着众人熟睡时连夜逃家了。

白家老人因为两个女儿和女婿的事早已深受打击,现在向来乖巧的小女儿竟这般大逆不道地离家出走,白母终于病倒了。也许是因为孪生子的感应,白若翡总觉得妹妹的出逃并不单纯,因为她并非为了和许瑞离双栖双飞。不动声色地调查了一阵子后白若翡终于明白,自己的妹妹大抵是有了身子。

怒火、嫉妒早已冲昏了白若翡的头脑,她俨然忘记了最初让白若玉顶替联姻的人分明是她自己,她才是这一切痛苦纠葛的始作俑者。白若翡自然没有将她的发现告诉任何人,而众人在国内寻找白若玉好久未果之后,到底放弃了。

就这样,这段痛苦了三人又散了两户大家族的往事,被灰尘和梅雨淹没了三十年。

许瑞离心里从未放下过白若玉,而她的生死未卜也让他深深自责。白若翡不是没有愧疚过,然而每当丈夫透过自己的脸望向虚无的远方时,那些愧疚又被蚀骨的痛恨所取代。她擅自改名为“隋湘”

便是要告诉许瑞离,他永远都不可能妄想她离开—隋湘、湘隋,永远相随。

他们真真是一对怨偶,而许亦晖,便是在这样的家庭中日渐长大。

原本,他以为自己父母只是单纯的感情不好。然而两年前在美国静养的时候,有一次许瑞离和白若翡又起了争吵。因为以为许亦晖还没有醒,他们吵起来自然毫无忌讳,而许亦晖也终于第一次晓得,原来自己的母亲从前不叫“隋湘”而叫“白若翡”,自己还有一个阿姨叫“白若玉”,而那从未谋面的阿姨,竟是造成自己父母失和的罪魁祸首。

后来发生的事都顺理成章了。许亦晖悄悄地请人调查白若玉却一无所获。就在他陷入迷雾的时候,他先前让侦探社寻找盛夏的结果出来了。当许亦晖翻看到关于顾映宁的资料、尤其是看到顾映宁那张和自己无比相像的脸时,他心下一动,有什么念头到底被他抓住了。

因而,在他完全康复之后,许亦晖按着自己已经部署了不少时日的计划回到了国内,来到F市。S.R.的掌舵者是许亦晖一个发小的妹妹,所以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顺畅。

直到几日前,隋湘在替儿子打扫房间时不小心碰掉了一只纸盒,纸盒的盖子因为倒地而打开,里头的文件散落一地。正在她手忙脚乱地欲把资料收拾好回归原位时,许瑞离有事找隋湘而迈步过来。

就在许瑞离跨门进来的那一刻,隋湘的心跳快得发狂。到底,该来的,还是来了。

谁都没有想到,这场旧梦,竟是生得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