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上,是一把明晃晃的弯刀,刀尖向着花晴,寒光晃眼。

四周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了雪,雪色与周围的白梅颜色交错在一起,其间似乎都渗透着眼前这男子的杀意,他步步向前,锋芒紧逼,风声随后呼啸,应是更多的人正在往此处赶来。

云衿知道如今情况危急,紧拽着花晴的手亦是不曾松开,谁想花晴却突然往前一步,将身形较为瘦小的云衿给挡在了身后。

“逃不了了。”花晴压低声音在云衿耳畔喃喃说着,摇头面色泛白却又固执的咬唇道,“这件事情跟你没关系,你别管我自己走。”

云衿看着花晴,神情幽幽却不开口。

那男子脚步再动,已然行至二人近前。

花晴双手微颤,却紧紧握住了自己的随身佩剑,神情紧张的等待着,等着出手的刹那。

然而对方的出手,却远比她所料要快上许多!只听得铿然一声,梅花林中像是落雪飘过的一刹那,那刀光便至!毫不留情一把将花晴手中之剑挑飞!

花晴浑身一僵,仰头怔怔看向那人。

那人唇角浮起一抹冷然笑意,再度往前,此时他已到了花晴面前,随时都能取花晴性命的距离。

扬刀,出手,动作带出一片流光,不见丝毫迟疑!

但这一刀落下,却并未见得想象中的血光四溅!

它的刀锋撞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一时间在梅花林中奏出铮然脆响,阻止了那男子的一切招式。

出手拦在男子身前的是云衿,看起来瘦弱矮小,弱不禁风的云衿。

而挡住他那一刀的,是云衿手里被灰布包裹着的棍子。

这一刀,让那棍子上包裹着的灰布微微开裂,几根布条自其上滑落下来,露出了破烂布条下面精巧细致的剑纹。

第三章

“这是……”见得云衿突然出手,不光是花晴,就连先前那男子亦是一怔,两人目光皆落在云衿手中剑上。

然而就在那男子发怔的瞬间,云衿已经再次出手了。

她没有要给敌人机会的习惯,自然是能够早些解决麻烦最好,只见得四周寒梅微动,也不见得她如何动作,无数梅花瓣随着这番动作自树间脱落,纷纷洒洒旋然而出,一时间竟迷乱了视线。

而就在这寒风与雪花相接的刹那,只听得铮然剑鸣之声骤起,四周的一切似是在突然之间静了下来,唯有一抹白光如绚烂初阳,自云衿身前绽出,便见包裹着棍子的灰布纷纷崩裂破碎,而就在这裂帛声中,灰布包裹着的东西终于彻底现入众人视线!

那是一柄长剑,剑身极细长,剑鞘上刻着繁复精巧却不明含义的纹路,而便在这同时,云衿一手落在剑柄之上,拔剑,挥出,动作行云流水,剑光泯灭于刹那之间!

这一剑,剑势无匹,浑然天成,谁也料不到,这般如同开天辟地的纯熟剑法,竟是自一个不过十五岁的小姑娘手中挥出!

纵然是一旁满脸担忧的花晴,在看到这剑术的瞬间,亦是不由得怔住。

云衿一剑落下,先前那男子措手不及,竟被逼得大退数步,长刀脱手,虎口一阵鲜血直流,颤抖不止,他一手按住右臂,低头看了一眼手上血色,不禁抬眸往云衿直视而去。

云衿面上波澜不惊与之对视,甚至还有几分锋芒隐于眼底。

那男子撑着身子便要再出手,但在此时,却听得林中又是一番风动之声,只见得两名身着空蝉派弟子服之人已然来到,而居于最前方之人,正是方才还在与那一群男子打斗的梅霜梦。

几人匆忙赶至此处,当即一把将那还要再出手的男子制住,云衿眼见众人前来,亦是将目光一沉。

但如今要收剑却已经迟了。

梅霜梦的目光已经凝在了她的身上,不光如此,随她而来的另外两名弟子在解决了对手之后,亦是往云衿看来。

他们看的都是云衿手中的剑。

云衿在空蝉派中住了整整三年,一直对众人有所隐瞒,在所有人的眼中,她不过是个先天不足无法修炼的小姑娘,直到今日,她为护花晴,拔出了这把剑。

云衿抿唇不语,等了良久也未曾等到众人的反应,她知自己欺瞒甚久,也没有打算要解释,只默然收剑,随即转身便要离开。

然而梅霜梦却在此时开了口,唤住了离开的云衿。

“那把剑……”梅霜梦迟疑半晌,这才将目光自剑上移开,转而落在了云衿的脸上,似要看清她的神色,“蕴华剑?”

云衿本欲开口说些什么,听得梅霜梦这话,才不禁蹙眉,出声道:“什么?”

梅霜梦没有立即解释,只与其余两名空蝉派弟子对视片刻,开口又道:“你不知道这把剑的名字?这把剑你是从何而来?”

云衿沉吟不语,她在空蝉派待的时间不短,一来是因为尚无其余可去之处,而来则是因为她对此地的印象不差,对于空蝉派中众人也有所好感,只是她一开始便隐瞒众多,如今再要解释,却也有些难了。

半晌之后,她到底是垂目看向手中长剑道:“这把剑是我自七海深渊外的树林中捡来的,我不知道它原来的主人是谁,但它于我来说有救命之恩。”

六年之前,尚才九岁的云衿在众人的追杀中逃到了七海深渊,她本以为那是一条死路,却没有料到,她在树林中急促奔逃,却意外遇上了那把剑。

那是一把对九岁的云衿来说显得不可思议的剑。

它会动,不需要旁人握剑,它会自己使出剑招,且剑术高超,功力惊人。

也就是这样一把剑,在当初那一片混乱当中救下了云衿的性命。

后来云衿将那把剑视为恩人,时刻带在身旁,度过了漫长的三年,那三年里她发现那把剑有意在教她剑招,于是她开始练剑。

直到三年之前,她再次遇上仇人,被追杀之际身受重伤来到了空蝉派中。

那把剑不会说话,云衿也不知道它的来历,不知道它的名字,更不知道它原来的主人是谁,但对她来说,那把剑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眼见空蝉派众人望着那剑的目光古怪而似有怀念,云衿心中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抿唇道:“我欺瞒你们在先,你们若要我离开可以,但这把剑我不会交给它原来主人之外的任何人。”

听得云衿此言,梅霜梦目光悠远,半晌才终于似是回过神来,摇头叹道:“这把剑被你所得,救你性命,也算得上是缘分。”

云衿没料到梅霜梦会突然说出这话,她低声问道:“什么意思?”

梅霜梦上前一步,此番看向云衿的目光却变了,她语声柔和道:“你可想知道这剑原来的主人是谁?”

云衿握在剑柄上的手突然一紧。

手中的剑在微微颤抖着,虽然这颤抖十分的轻,但云衿却真实的感觉到了。

她甚至有些不明白,那颤抖的究竟是她的剑,还是她的手。

她从前曾经想过,究竟是谁将这样一柄宝剑留在了七海深渊,那段日子她为了躲避仇人追杀,不得不一个人待在林中山洞之内,山中岁月枯燥无味,还需时刻担心着仇人寻到自己,她那时候唯一的乐趣,便是与那把剑交谈。剑不会说话,却会动,它教了她剑法,甚至还帮她砍柴生火,做了许多事情。

她对那剑生出的好感,也随之转移到了那剑原来的主人身上。

曾经有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在想着那个素未谋面的人,想象那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又是为何会遗失了此剑,叫她寻到。

当然后来她离开七海深渊,四处漂泊,最后来到空蝉派,那剑的性子也越来越放荡不羁,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不论如何,对于这把剑从前的主人,她一直是感激,并期待着。

直到现在她听到梅霜梦问了她这个问题。

“你可想知道这剑原来的主人是谁?”

自然是想,非常想,一直在想。

云衿抬眸,一双眼睛直直看进梅霜梦眼底,语气犹疑却又迫切:“你知道?”

梅霜梦目中微见笑意,颔首轻声应道:“我知道。”

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梅霜梦来到云衿身前,忽然抬手轻轻揉了揉她头顶的发。

云衿眨了眨眼,一时间忘了动作。

梅霜梦旋即没有再与云衿交谈,只回转身去,两名空蝉派弟子已经擒住了方才那男子,她随之便开始吩咐起来,先是将那人绑起来带到了空蝉派一处地方严加看守,随之又开始调查其他他们的来历,探得他们目的,空蝉派几年也不见得有一个人前来,如今出现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严加防范,再加上人丁稀少,梅霜梦这一忙,就忙到了傍晚。

待得安抚了今日应付众人受到了惊吓的新弟子花晴之后,梅霜梦才终于自花晴房中缓缓走出来。

花晴住在弟子居内,对面便是云衿的住处,梅霜梦方才走出房间,便见云衿正站在自己的屋外,双眸黑沉如波澜不惊的古井之水,正认真而专注的盯着她。

梅霜梦倏然一笑,上前道:“在等我?”

云衿点头,目光依旧未曾自梅霜梦的身上离开,只道:“你还没有告诉我。”

“嗯?”云衿虽已经有十五岁,身形却是十分娇小,梅霜梦干脆俯身下来,双目微微眯起,露出轻快的笑意。

云衿从来没见过梅霜梦露出这样的笑意,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的身影看另一个熟悉的人。

云衿终于在难得的忐忑中问了出来:“蕴华剑的主人是谁?”

“慕疏凉。”梅霜梦笑意微敛,一字一句道,“他的名字叫慕疏凉。”

云衿没有开口,她紧盯着梅霜梦的双眸,在心底将这三个字喃喃念了数遍。

而原本立在一旁墙角处的蕴华剑,突然之间似有所觉,开始轻轻颤动起来,剑身与剑鞘磨合发出铮鸣之声,云衿扭头看去,这才在心中确定下来,“慕疏凉”三字,果然便是蕴华剑主人的名字。

她目光在蕴华剑身上流连半晌,杂糅了无数情绪,到底还是回过身来,咬牙下定决心般对梅霜梦道:“我能见他吗?”

话音至此一顿,云衿眨去眼底的犹豫,这才又道:“我想亲手将蕴华剑还给他。”

梅霜梦见云衿这副神色,稍稍一怔才又道:“剑不必还给他了。”

云衿不解皱眉:“为什么?”

梅霜梦笑笑,起身道:“我带你去见他。”

梅霜梦带着云衿,一路沿着铺满白雪的路往前,穿过宽广的梅花林,穿过几处早已经荒废的楼阁,行了许久,才终于在一处古旧的小楼前停下了脚步。

阁楼上悬着银铃,风一过便是一阵细碎铃响,清脆的铃声伴着四周雪色,更添寒肃。

梅霜梦带着云衿站在这紧闭着的阁楼大门前,回头低声道:“他就在里面。”

第四章

空蝉派昔年声名远扬,弟子众多,这个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门派伫立在空蝉山上,地势极为宽广,然而云衿在此住了整整三年,一直以来所到过的地方也不过正殿与弟子居之间而已。

其余地方就像是随着十年前的空蝉派一起被尘封在了风雪之间,再不复见。

一直到今天,云衿随着梅霜梦一起,推开了这座小楼的大门。

楼中的情形与云衿所猜想的相去甚远,小楼的房间里所有窗户皆是紧紧闭合着,整间屋子极大,但却阴冷而晦暗,唯有那中央处摆着一张精致的石台。

石台四周立着几支灯烛,而就在那石台上,一人安然沉睡着。

灯火恍惚,楼外风声再起,檐上的银铃声突然之间叮当撞入耳中,像极了绵长梦境里悠扬的曲调。门框因风吱呀作响,石台边的烛火扑簌晃动,屋中浅色的帷幕尽数飞扬。

这一切都发生在云衿见到那人的一瞬之间。

不过一眼,却叫她觉得,自己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多许多年。

她怔怔的看着那人。

那是一名容貌清逸俊秀的青年男子,他平静的躺在石床之上,似乎与尘世隔绝,似乎不然一点尘垢。他穿着一袭雪白的衣裳,云衿一眼便看了出来,那是空蝉派的弟子服,但那衣裳在他的身上,不知为何却与旁人显出些许不同来。

云衿突然很想知道,这人若是睁开眼睛,会是何等的风采。

她随着梅霜梦来到那人近前,将他的面容看得更为仔细,看得见那人沉睡中的眼睫映着灯火的剪影,看得见那人苍白的唇色和没有起伏的胸口。

她心中微微一沉,转而往前方梅霜梦看去。

“他……怎么了?”

梅霜梦轻笑,低声道:“他还活着,只是受伤太重,所以一直昏迷不醒。”

云衿茫然看着他,心里空空落落的,不禁又问:“他昏迷多久了?伤在哪里?什么时候可以醒来?”

似乎是头一次听见看来冷冷淡淡的云衿问出这么多问题,梅霜梦微觉诧异,不由抬眉,缓声应道:“他的伤,非是普通的皮肉之伤,他伤在魂魄。”

“魂魄?”云衿从未听说过这般的伤,不禁喃喃重复了一声。

梅霜梦回头看着石床上那人,又道:“他已经昏睡十年了,我也不知他究竟何时会醒来。”梅霜梦说到此处,话音却又是一顿,转而认真道,“但他一定会醒来的。”

云衿听着这话,目光又不经意的落到了那人的身上,久久不肯挪开,她微微抿唇,喃喃问道:“他是谁?”

梅霜梦牵着云衿的手,轻声道:“他是空蝉派的大师兄,空蝉派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

云衿听着这话,不觉抬眼与梅霜梦对视在一起。

自三年前来到这里开始,云衿所见的空蝉派就是现在这般模样,空蝉派中除她之外一共也就只有六个人,其中包括了门主梅方远,两名宗主梅霜梦与梅染衣,剩下的便是三名弟子。

因为这样,云衿对梅霜梦口中的“空蝉派年轻一辈中第一人”的形象实在是有些淡薄,不知那究竟会是何种光景。

梅霜梦亦是不由得笑了起来,只是笑意当中满是无奈,她摇头叹道:“当年的事情便不必说了,他算是我半个弟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初空蝉派的一切责任都在他的身上,他却从未让任何人失望过。”

云衿默然听着梅霜梦的话,她手中还抱着那把剑,蕴华剑在剑鞘当中不住颤动,她低头看了一眼,上前,将剑放在了石台之上那人的身旁。

慕疏凉,这是他的名字。

云衿喃喃在心中念着这个名字,心底间骤然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就在此时,梅霜梦开口道:“先前你在梅花林中使出来的剑法,我看到了。初见那会儿我以为你先天不足,经脉无法适应修炼,都是你骗我的?”

云衿一怔,想到三年前的那个谎言,此时无可奈何,只得点头应道:“是。”

“为什么?”

“我已经学过剑法了,不想再练别的剑法。”

梅霜梦挑眉,转而又道:“你的剑法是跟谁学的?”

云衿不知自己这话说出来是否会有人相信,但事到如今,她却又不愿意在这里说谎,只得低声道:“蕴华剑。”

梅霜梦盯着那把剑,忽而笑了起来。

云衿不解的看向梅霜梦,对方与她视线相接,这才又道:“那是空蝉派的剑法。”

她说完这话,忽而正色起来,直视云衿双眸道:“云衿,你可愿加入空蝉派,修行更加高深的剑法和武学?”

云衿没有立即回应梅霜梦的话,她像是没有料到对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在沉默中向那石床上睡着的人看去,目光掠过那把陪了她许久的蕴华剑,突然又回头往梅霜梦看来。

她有许多的顾虑,她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但在这一刻,她突然生出了一个离奇的想法来。

“若是加入空蝉派,我能经常来见他吗?”云衿喃喃说着,一手指向了那处躺着的人。

梅霜梦听着云衿这话,微觉诧异,只是片刻后她便眯着眼笑了起来:“自然可以,他常年沉睡在此,正需要人照顾。”

云衿双眸微亮,她极少会将情绪流露在外,此时一双眼睛却当真漾起了笑意,她点头道:“我加入空蝉派。”

加入空蝉派的原因和理由,显得有些冲动和莫名,她本还有着许多的顾虑,还有着许多事要去做,但她却是真实的在见到慕疏凉的一瞬间动摇了。

她想要等那人醒过来,想要见他睁开的眸子究竟是何种模样,想要谢谢他的蕴华剑,陪她过了自己最痛苦的一段日子。

当天,云衿便被梅霜梦带去见过门主,成为了空蝉派的正式弟子。

新弟子本是要先见过师兄师姐,但云衿在此住的时日已久,与众人一早已熟悉,便免去了这一步。空蝉派加上刚入门的花晴,一共有四名弟子,其中两名师兄,分别叫做闻思、李壁,这两人一人经常在外,另一人则总将自己关在房中,云衿与他们的接触并不算多。而另一名师姐叫做靳霜,对于云衿来说可算得上是十分熟悉。

因为蕴华剑非常喜欢靳霜。靳霜的住处在云衿所住的小屋外不远,每天出去练功,或是回来,都会自云衿的窗口路过,没到这时候,蕴华剑都会自己跳上窗口,一直等着靳霜的身影消失不见,都舍不得挪动半分。

而也等到入了门之后,云衿才从梅霜梦的口中听说,如今空蝉派分为两门,一门跟随她修行机关阵术,另一门则是跟随空蝉派余下的另一名宗主梅染衣修行剑术。云衿既然习剑,理应是拜梅染衣为师。

但如今天色太晚,便只得作罢,等到第二天一早再去拜师。

如此一来,云衿便又带着蕴华剑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天色的确已经很晚,空蝉派本就安静,如今更是四下连灯火皆已不见,天上飘起白雪,云衿自正殿处回来,行至自己的屋前,才发觉已经有人在等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