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位高阶修士为难地相互看看,过了半响,大赤城的长老道:“双方都有过,然细究起来,琼华弟子得理不饶人多些。”

玉蟾真人骂:“那是他禹余城弟子下手在先!”

清微门的高阶修士沉吟道:“话虽如此,然最终结果,还是你琼华小弟子见好不收,失了咱们名门正派的宽宥谦让之度。”

这确为实情,玉蟾真人也无话可辨,只得狠狠地瞪了左元清一眼,问:“你待如何?”

左元清冷笑道:“不如何,我信不过你们琼华,想亲自略施小惩,放心,我只出一招,只要她挡得住,这是我禹余城便就此作罢。”

“你明知我师侄此番重伤,如何能抵挡金丹期修士一击?你这算公允中正?”玉蟾怒道,“做梦!琼华的人还没死绝,不会由得你如此欺凌!”

左元清脸色一沉,道:“那我便即刻率人回城,禀报城主,请他与贵派掌教真君商议此事如何了解吧!”

玉蟾真人暴跳起来,正要动手,忽而听场上有弟子喊:“看,雷阵,天上有雷阵!”

众人抬头,果见天边一角乌云压顶,雷鸣阵阵,轰声不断,且越演越烈,云中闪电粗大,煞是骇人。

“这是雷劫。”清微门的高阶修士哑然道,“七道,七道雷劫,贵派有修士要凝婴!”

左元清一惊,一抬头,一道紫色闪电正直直劈向琼华一角的山峰,噼啪一声巨响,整个陡峭岩石足足有半边被横劈下来。

玉蟾与云埔对视一眼,云埔睁大眼睛道:“难道,是你师弟?”

玉蟾脸色阴晴不定,半响才咬牙道:“这个混账东西,又把咱们狠狠甩开一大截。”

第48章

七道雷劫非同小可,每道雷劫由七重紫色闪电汇成,共七七四十九道,其数暗合道门归真之数,此数乃与元婴凝相关,指修士从此能真真正正做到凝神还虚,踏入修真坦途,从此以往,便是元婴出入紫府,呼风唤雨、移山填海,亦不是不可为之。

前期练气、筑基、结丹三个阶段,与凝婴阶段相比,不过稚龄小儿、姗姗学步而已。若将修仙比作征途,则练气、筑基、结丹三个阶段,皆是锤锻肉身,炼精化炁,为此征途做准备;而至元婴阶段,修士方做到天地合而水火交,水火交而甘露降,脱泥胎换仙骨,至此上下交会而凝成圣胎,是谓之丹熟,至此炼炁化神,从先天步入后天,修士才算真正修仙有望了。

然古往今来多少修士凝丹有望,却仙途无缘?盖凝婴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统一,任你再天资纵横,三者缺了其一,也只能与修仙擦肩而过。

玄武大陆修士不知凡几,人人向往神仙之道,可真正进入元婴期的却寥寥无几。自青玄仙子陨落以来,历时千年,各大门派当中能凝婴成功的,也不过数人而已。这些人在门派中无不是耆老一级,掌教一类,如琼华派涵虚真君如是。似文始真人这般年不过百岁,却得凝婴胎成,这等稀罕事,玄武大陆已有千年未闻了。

孚琛的卓然天赋似乎连老天爷瞧不惯,空中四十九道紫色闪电,一道比一道更猛更烈,噼啪声中,孚琛所在的御察峰早已被劈得飞沙走石,一片狼藉。烟尘滚滚之间,也不知道那里面渡劫的人如何。

这渡劫来得突然,外峰比试场上那点纠纷相较之下无足轻重,各派高阶修士无不全神贯注,有的甚至驾云飞天,以期观望。左元清本强词夺理、言之凿凿要出招教训曲陵南,此刻也应众人皆被这罕见雷劫而吸引注意,变得没了下文。

云埔童子及玉蟾真人此刻哪还有跟她逞口舌的兴致。两人一个御剑,一个飘着团蒲,皆飞至半空。玉蟾对孚琛自来感情微妙,见他年纪轻轻已然凝婴渡劫,不觉脸色有些不好瞧;可他转脸一瞥,忽而看到左元清脸上似震惊又嫉恨的神情藏都藏不住,不由生出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冲她冷冷哼了一声,故意对云埔道:“文始若此番渡劫成功,照规矩,就该位列本派长老,哎,你我可再叫不得师弟咯。”

云埔忿忿地道:“可不是,平白无故让这小子长了一辈。”

玉蟾真人提醒道:“就连那地上躺着的小丫头,也平白跟你我平辈。”

云埔一呆,随即啐了一口道:“呀呀呸,你不说老子险些忘了这茬。”

玉蟾真人皮笑肉不笑道:“咱们琼华同气连枝,门内倒也无需在意这些虚名,就是孩儿们出了山门,那该讲究的,还是得讲究,师弟你说呢?”

“我是你师兄!”云埔又呸了一声,随即心领神会,笑嘻嘻地环顾四下,团团抱手道,“不好意思啊诸位道友,跟大家伙打声招呼,陵南丫头呢,打现下起跟咱们可算平辈了。练气期弟子大比照规矩她不能参加,但下场指点下禹余城师侄女也还是可以的,这长辈指点晚辈,偶尔出手严厉些,也是为晚辈好,摔得越重长得越快嘛,诸位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清微门与大赤城来的高阶修士都是人情练达之辈,此刻闻声知雅意,乐得给未来的元婴修士卖个面子,均纷纷点头道:“是极是极,云埔真人言之有理。”

左元清气得双眉倒竖,骂道:“无耻!才刚比试之时可不是这么个说法!”

云埔挽起袖子道:“怎的,你又不服是不是?成,挑个练气期弟子出来,老子今儿个豁出去,让你看看什么叫上有慈爱,什么叫下有恭顺!”

他手一伸,灵力催动,直接就往左元清背后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弟子抓去。那弟子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一声道:“师叔救我!”

左元清一惊,道袍一甩,挡住了云埔童子的小爪子。云埔童子不过虚张声势,此时见好就收,施施然收回灵力,眉开眼笑道:“哎呦,这说的是长辈指点晚辈,可不是平辈斗殴。左道友想求长辈指点的话,请稍候片刻,待文始真人,哦不,现下要改称文始真君渡劫完毕,我自当亲自禀报,让他老人家倾囊相授,好好指点指点你。”

左元清大怒,登时就要上前跟云埔开打,就在此时,半空中连绵不绝的响雷突然尖利起来,咔嚓声中碎石横飞,一道前所未见的紫色锃亮雷电直直劈向正中。

高阶修士个个屏气凝神,低阶修士有胆小的已忍不住惊呼出声。曲陵南躺在地上,心中焦急,稍稍一动却浑身剧痛。她此刻无比懊悔,若早知今日师傅渡劫,她就该三下五除二,早早将那个姓云的小娘们收拾了,然后飞去浮罗峰帮师傅挡闪电才是。可如今,她一时心怀恻隐,竟然着了那娘们的道两败俱伤,想动都动不得,半死不活瘫在这啥事也做不了。

若师傅今日渡劫不顺,甚至因此陨落,曲陵南想,她定然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

轰隆声中,有人过来蹲在她身边说什么。曲陵南有些不耐,转头看去,却见毕璩目露歉疚,以从未有过的温和口吻,耐心地道:“师妹,莫要忧心,文始真人天纵奇材,此番定然得以顺利渡劫,且我琼华千百年来,能凝婴者甚少,出一个都是门中大事。此刻掌门师尊定然亲至浮罗峰为他护法,有他在,你师傅性命无虞。”

曲陵南皱眉问:“太师傅能替我师傅挡闪电么?”

毕璩一愣,干巴巴道:“掌教师尊何等尊贵,怎可……”

“那不就结了?”小姑娘想摇头,却发觉一动就脖子疼,她呲牙咧嘴了一会方道,“我能替我师傅挡,可我动不了了。”

她只是平铺直叙,可不知为何,毕璩却听得心头酸楚。他暗自叹了口气,在曲陵南身侧盘坐,俩人首度不互相抬杠、不互相厌恶,安静地共处了一会。此时空中密云重垂,云中隐隐电光闪烁,似在酝酿更为厉害的杀招,两人默不作声地瞧着。

此时毕璩想的不是意中人云晓梦的伤势,也不是对师妹手段狠辣的怨怒。就在这一刻,他莫想起自己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他想起自己从来兢兢业业,恪守琼华主峰大弟子的职责;从来尽忠职守,勤练不辍,中规中矩。他一直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没有问题,就连掌教师尊对自己也亲厚有加,虽无挂名琼华十二峰哪位峰主之下,可毕璩相信,只要自己努力,有朝一日定然能金丹得成,也跃升为一峰之主位。

可突如其来,他忽而想到一个事,今日若渡劫的人,是自己至亲的师长,是自己挚爱的伴侣,他可能如曲陵南这般说一句,我能替他挡?

毕璩知道,他做不到这点。

云晓梦是他千挑万选的双修良配,她出身名门正派,相貌出众,天赋一般却勤学苦练,进步神速。两人相处之时,女子也知情识趣,不失温情慰藉,可是若云晓梦渡劫有难,他毕璩能做的,想必就如这玄武大陆千万的双修道侣那般,替她寻助劫法宝丹药,替她寻渡劫胜地,替她掠阵护法。

可他绝对不会以身犯险,为她去死。

修士双修,本就求长生路上两相得宜的伙伴,与之民间愚夫愚妇自有不同。若此人陨落,固然遗憾悲痛,可那也是历练的一种,犯不着肝肠寸断,生死相随。

这般决绝极端的情感,本就是修仙大忌,难道修来修去,还是修不了凡人欲念,那修仙修来作甚?

可隐约间,毕璩却有些羡慕那位文始师叔,明知不当,却忍不住羡慕他。

羡慕到他会想,若今日渡劫的人是自己,能得掌教师尊赐下法宝相助已是天大福分,但最多最多,也就是这样了。

毕璩忍不住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曲陵南不知想到什么,也叹了口气。

两人四目相对,毕璩想说什么,却被小姑娘抢了先,她眨了眨眼睛,问道:“毕师兄,你是否非要那个小娘们不可?”

毕璩一呆,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云晓梦,不觉语气一滞,道:“怎的?你已出手伤她甚重,还不满足?”

曲陵南道:“你没回我的话。”

毕璩心里涌上一阵为难,道:“这事与你何干?”

“自然与我有干系,我说与你听,”曲陵南认真地替他一样样掰扯道,“今日我若不是瞧着你的面子,我就不会手下留情,不手下留情了,就不会被她伤成这样,我若不伤成这样,则我就能飞去替师傅挡闪电。”

毕璩瞥了她一眼,问:“然后呢?”

“然后,若我飞去替师傅挡闪电,则师傅胜算就大了几成。”曲陵南道,“我适才想了想,若师傅挨不过这关,白白死了,我该找谁算账去。想来想去,头一个就是你那个云晓梦。”

毕璩奇异地发觉,自己听了这番谬论却无往常那般生气,而是同样好奇而认真地问:“就算你师傅陨落,那也不能算晓梦害的,就算你能替你师傅挡劫,可也未必保他平安,师妹,你这么算帐有问题。”

曲陵南大言不惭道:“那又如何?老天爷的公道算到每个人头上也会缺斤少两,我的意思就一个,我师傅要死了,她活不了,你若拦着,我连你都收拾。”

她似乎觉着这话有些太难听,又换了种口吻道:“师兄,我是为你好,那娘们不是好东西,你配她太富余。换个好姑娘,和和美美的多好?啊?”

毕璩莫名其妙地想笑,事实上他也笑了,他正待说什么,忽而空中一声厉响,继而山崩地裂,轰隆声不觉,有人惊呼道:“不好,浮罗峰塌了!”

全部目睹现状的修士们均呆住了,从没人渡劫能引天劫到劈塌一座山峰。雷劫与渡劫人心中欲念息息相关,文始真人怎会有这么大的魔障?

毕璩慌忙站起来,祭起飞剑就想飞去一探究竟,耳边听得曲陵南焦灼地道:“毕师兄,带我。”

毕璩犹豫了下,曲陵南已然强撑着支起半边身子,咬牙道:“带我!”

毕璩暗叹一声,长袖一卷,将她卷入怀中,一跃而上飞剑,御风而行,匆匆往浮罗峰飞去。

此时天劫已毕,空中密云散开,蓝天如洗,琼华一派安宁。

浮罗峰塌了半边,远远看去,只见碎石嶙峋,残垣断壁之下哪有什么人影?空中四面八方飞来不少修士,均来探看这千年难遇的凝婴渡劫,到底成功了没有。

曲陵南睁着眼一眨不眨,她心中甚至没有焦灼悲痛,她只是茫茫然地想,师傅,你还许多许些好处没兑现,若你就这么去了,我可朝哪寻你?

十方世界,大千三千,我可朝哪寻你?

小姑娘胸口一痛,一口血喷了出来。

第49章

好好一座山清水秀,叠翠峻奇的浮罗峰,此刻千疮百孔,树倒屋塌,峰顶巨石被整块劈下,直直插入地面,砸开深深裂缝。遍地碎石,满目苍夷,依稀能辩得哪处是丹舍,哪处是静室。曲陵南甚至能分得清那边被巨石压倒一半的屋子,正是她初初至琼华派小憩之所。那时候,小小的女孩儿一睁眼便是万仞高峰,她还以为自己不知不觉成了仙。

彼时师傅说什么来着?

他伸手打了一下她的头,笑骂,小丫头看呆了?这便是琼华派了。

曲陵南从毕璩怀里挣扎起来,毕璩怕她掉下飞剑,只得御剑下行,停到地上。曲陵南颤巍巍地踏出两步,茫然四顾,忽而提气勉力强行,浑然不顾自己受伤颇重。她哇的一声又吐出一口血,随即浑不在意,伸出袖子擦擦嘴角,跌跌撞撞摸到巨石那,双手徒劳想去推,却哪里推得动分毫。

耳边听得一声叹息,一股柔和之力将她弹开,曲陵南呆呆转头,却见毕璩目露怜悯地看着她,伸手将一颗红色丸药递到她嘴边,左手一掰她的下颌,右手一拍,那丸药顺着嘴咕噜噜落入肚子里。

“莫要乱动真气,且坐下调息才是。”

“可我师傅还被压在大石头底下呢,我得救他去。”曲陵南愣愣地答。

毕璩耐心道:“一切有掌教做主,放心,文始真人不会有事。”

“人压在石头下会闷死,我得救他,我就这一个师傅,我得救他……”曲陵南木着脸,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摸回那块巨石,又开始费劲而徒劳地伸手去推。

只是她此刻灵力全无,浑身经脉损伤过重,便是此刻拼着一股劲,对此巨石也如蜉蝣撼树、无法可想。曲陵南推着推着,忽而眼中一酸,一滴一滴的眼泪沉默地砸在手背上,活了这么大,她总以为纵有天大的麻烦,拼了便是,可小女孩从没如今日这般体悟到,世间有些事超出自己能力太多,她根本就掌握不住,控制不了。

师傅就在下面,也许他伤了腿,也许他被砸晕了动弹不得,也许他就剩一口气吊着等人援助,她贴近石头,仿佛就能听见师傅微弱的呼吸声。可是她救不了人,以往曲陵南若做不到一件事,尽力便算了,也从不强求。然而此时此刻,她却生平头一遭怨怒自己为何力量如此薄弱,往日练功为何不更尽心些,为何不变得更强些?

强到可以挥袖间移山倒海,那该多好?

小姑娘抬起头,她的头顶四方,皆有来自外门四方御剑或御器而来的修士。这些人个个都比她本领高强,个个都比她有法子,有脑子,可他们都只肯袖手旁观;他们每一个都神情矜持高贵,可同时也冷漠入骨。

恐怕对他们来说,师傅死了比没死强。

小姑娘低下头,用手背擦擦眼泪,大喝一声,双掌拍出两朵微弱的火苗,嗤的一声落入石壁,连个火花都打不起。

她还待再试,忽而间,边上多了一个人,朗声说:“师妹让开。”

曲陵南抬头,却见毕璩慢吞吞自袖中掏出细长洁白的一根骨尺,正是昔日拿来教训过她的主峰掌教戒髌。毕璩双手一抹,那戒髌便由小变大,足足伸长到丈余,毕璩左手捏诀,右手一扬,那戒髌自飞高空,他大喝一声:“让开!”

曲陵南慌忙一避,只听噼啪一声巨响,戒髌宛若利刃,刺入巨石中部,毕璩微微一眯眼,提起灵气,用力一拖一拽,那戒髌奋力往上钻,所过之处,碎石横飞,火星四溅,竟硬生生将巨石自半空中戳穿绞碎了一小块。

毕璩还待再循此法继续绞碎巨石,却听半空中有人喝道:“毕师兄,此法虽妙,然耗时过多,不若让我一试?”

毕璩抬起头,却见半空中一艘彩船飘来,船头站着好几个少男少女,皆着蓝衣,尽是本次参加比试的琼华练气期小弟子。毕璩尚未回话,那些年轻人已纷纷跃下彩船,有一少年当先祭出长鞭,噼里啪啦上前几鞭子抽了几下,可他功力太浅,只在表面留下浅浅鞭痕。众少年哄笑之下,那人面红耳赤道:“尔等笑甚?众目睽睽之下,我琼华弟子若连同门有难,都袖手旁观,传出去看被笑话的是谁?”

他这一嗓子虽稚嫩,却宛若炸开了锅。不一会,少年们争先恐后,拿出吃奶力气施法的施法,搬石头的搬石头,就连娇滴滴的女弟子们都上前助一臂之力。众人忙乱之际,直将曲陵南挤到一旁,有人递过来一块绣花帕子,曲陵南抬头一瞧,原来是那名叫陆棠的同门少女。陆棠见她不接,不耐地将帕子朝她怀里一扔道:“擦擦,脸上脏死了。”

曲陵南接过,胡乱地擦擦脸,陆棠在一旁嫌弃地啧了一声,瞧不下去,过来抢过那帕子,亲自替她动手抹脸。

便是曲陵南的娘亲也极少替她做这等事,小姑娘刹那间只觉背脊僵硬,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好。陆棠一边擦一边数落她:“你呀,莫东想西想自寻烦恼了。这里咱们多少长辈,多少同门弟子,哪犯得着那么笨自己推石头?你是嫌伤的不够重是怎么着?”

“师傅在下边……”曲陵南呐呐的道。

“呸,我瞧就没在。”陆棠眼珠子一转,低声道,“你没见长辈们都不动手么?文始真人是谁?那是掌教师尊嫡传弟子,真要埋那下边,掌教师尊早施展神通大法将他弄出来了。”

曲陵南的脑子宛若年久失修的水车,这时才咕噜咕噜艰涩地转起来。她瞪大眼睛,问:“真的?”

陆棠点头道:“八成没假。”

曲陵南眼睛发亮,颤抖着手一把抓住她问:“那我师傅在哪?”

陆棠一把将她的手拉下来,白了一眼道:“我哪晓得?我只晓得掌教师尊亲自护法,浮罗峰塌掉那一瞬间,掌教师尊若连个人都弄出出来,那也枉称涵虚真君了……”

曲陵南点点头,她满心都是师傅被救了的欣喜,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脚下一软,适才强撑的劲头一过,便一个踉跄摔到地上。

陆棠忙一把托住她,着急道:“嗳你这是怎么啦?来人啊,陵南伤势过重撑不住了,来人啊。”

毕璩正要上前,却当前飘过来一个蒲团硬生生将他挤开。云埔童子坐在蒲团上回头从他哼了一声,做了个鬼脸,随即飘到曲陵南跟前,一把将人拽到蒲团上。那蒲团缩小变大全由云埔高兴,此刻即变成一小床大小,曲陵南被打横放着,又飘了起来。

“等等……”曲陵南一把揪住云埔的道袍下摆,吃力地道,“我,我师傅呢?”

“你闭上眼好好调息,我就保证你醒来时能见着孚琛那小子。”云埔不耐地一把遮住她的眼睛,“行了行了,他没死,放心吧。”

“我就晓得是这样。”曲陵南眉开眼笑,喃喃地低声道,“我就晓得非这样不可。”

“呸,适才谁哭鼻子了?反正不是我。”

曲陵南嘿嘿低笑,又咳出一口血,云埔不敢逗她了,出手如风,点了她身上数处关窍,叹了口气道:“睡吧,醒了能见着你师傅。”

“真,真的?”

“嗯。”

曲陵南放心地闭上眼,忽而睁开道:“下,下面还有搬石头那些师兄弟们……”

“让他们玩呗,”云埔童子不甚在意地挥挥手道,“年轻人精力太旺盛,不让他们干点活,他们就得给你惹祸。”

“可是……”

“这是好事。”云埔童子难得正儿八经道,“同门之谊最难得,一块干活多了,他们往后就能少干点自相残杀的事。”

“你啥意思?”

“啥意思没有,睡吧。”云埔一挥道袍,一股甜香袭来,曲陵南只觉头昏眼花,立即陷入黑暗中。

她不晓得这一觉睡了多久,只知道梦中有不少次被撬开嘴唇,塞入丹药,或有人往她经脉中注入灵力,然丹田处空如漏斗,无论灌入多少东西,都如泥牛沉海,无影无踪。

那股与生俱来的神奇之气息,也宛若消逝了一般无声无息,任由梦中的曲陵南怎么催动,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行迹露出。

曲陵南并不太在意,在她看来,这玩意来去不由己愿,很是麻烦。且发作时宛若变成另一个人,暴戾嗜血,毫不留情,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有就没有吧,她以前身体里没这股力量,不也照样打猎摸鱼,啥都没耽搁下么?

她这样一想,心境便平和无波,四肢百骸宛若泡入温水般舒适到不可言状。在一片安宁之间,她忽而涌上一个念头,师傅可还安好?

这一念头一动便不可收拾,那股温水迅速退散,经脉中伤痛再度袭来。曲陵南皱起眉头,闷哼一声,睁开眼睛。

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屋舍之中,而对面床那盘腿端坐着一个红发红眉的怪人,那怪人垂头低眉,一动不动,虽瞧不见五官,可就这么看起来,却有说不出的好看。曲陵南使劲眨眨眼,忽而大叫一声,不顾浑身疼痛,跳起来扑了过去,一把抱住怪人的胳膊喊:“师傅,师傅你怎的变成这般模样?”

她使劲拽了红发孚琛数下,又摇了他十来下,可孚琛却仍然一动不动,曲陵南害怕了,她试探着伸出手凑近师傅的鼻端,却分明有微弱的呼气,曲陵南松了口气,抱着师傅的胳膊挨着他坐着,瞧着他变成通红的毛发,有些好笑,却不知为何,觉得满心酸楚。

她支起身子,伸长手,努力摸了摸孚琛的头,认真道:“师傅,你活着就好了,真的,变成啥都没关系,活着就好了。”

活着,没被闪电拦腰劈成两截,没被山崩吞噬无影,看得见,摸得到,就够了。

第50章

曲陵南即得见师傅,心中一块大石便落了地,至于师傅怎的变成这般怪样?一夜之间,他为何满头乌发变红?发生了何事令他有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此时皆不在曲陵南的考虑范围内。她满心想的是师傅回来了,活着回来了,这样便已足够令人欢喜。

在小姑娘心中,师傅本事高强,便是当日身陷冰洞中地法天功大阵亦能破阵而出;便是强敌环饲凶兽嚣张亦能全身而退,此刻不过几道闪电,不过冲阶凝婴,师傅能闯得过前边的难关,便也能过得了现如今的难关。

师傅一定会没事,曲陵南确信这点,便如确信斗转星移、四季不辍一般。

如此过了三四日,孚琛未见醒转,曲陵南却一日不如一日,境况大大不妙起来。

她心中憋着的那股劲自见到孚琛那一刻便彻底松懈,身体此番经受的伤痛苦楚便一样样回报上来。曲陵南为忍痛,不得不动用灵力,可一运灵力,丹田内便疼如刀绞,那睡梦中好不容易勉强修补过的裂纹再度崩开,气血翻涌之际,曲陵南捂住胸口,拼命忍着不将逼上喉咙口的这股腥甜之气压下。

然曲陵南到底还是托大了。禹余城不传秘笈“风驰剑诀”何等厉害,便是使用之人只学及皮毛,也足够令一个练气期弟子大吃苦头。而她受伤之后,体内灵力又被那股古怪气息强引作祟,比试场上大显神威,虽赢了面子,但却也实打实伤了底子。若非云埔童子将各色丹药不要钱一般往她嘴里塞,此时她便是再天赋异禀,也非丹田碎裂,从此成一废人不可。

这些曲陵南全然不知情,她只晓得自己受伤,却不晓得伤有多重。待到此时此刻,她便是再愚钝,也清楚身体出了毛病。

这毛病还不小,恐怕如以往受伤时那般吃药睡觉也不大管用了。

她身边除了雕像般的师傅外,一应外人全无,住了这几日,别说仆役同门,便是涵虚真君与云埔童子也不曾踏足,其余者更无一人前来探看。曲陵南扶着墙往外走,屋外一应峭壁嶙峋,怪石耸立,目之所及亦无琼华主峰俊伟雄奇之影。小姑娘想了很久,忽而恍然大悟,此处非属山巅,而处低谷,故一出门便只见得千韧巨壁拔地而起,上面布满青苔藤蔓,绿荫森森。谷中石矶林奇,奇珍异草甚多,又有灵泉一洼,汩汩不息;偶见野鹤飞禽飘然而至,或有蝴蝶斑斓贪花采蕊,野趣甚多。

小姑娘不觉感慨,若身体无事,自当在此处翻上七八个跟斗,四下疯跑一遭,方不至辜负此幽谷;若师傅也安好,他师徒二人又可过上一个练功一个打猎的日子,何等逍遥。

就如当日在那冰窟洞中一般,那该多好?

一切苦楚,皆因入世;可修士修道,又怎可不入世一遭?

曲陵南摸了摸脑袋,她想不明白这个矛盾。照她的意愿,自然是终老山野也没什么不好。然她所照料之人,无论是那个伤春悲秋的娘亲;抑或这个本领高强的师傅,他们都不甘于偏安一隅,他们的心很大,想得也多。

再怎么精心照料他们,为他们倾尽全力,也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