孚琛不耐道:“自己去,你多大的人了,去个讲经堂还要师傅陪?为师忙着呢。”

“忙什么啊你,喝茶练功会友你一样没耽误,老瞧着浮罗峰这点地方你不累啊?来来,陪我一道去,谁让你不教我飞,又不给我买飞行法器。”

孚琛挥袖就要甩开她,曲陵南眼明手快,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笑嘻嘻道:“师傅,讲经堂长老都吃了咱们这多少好茶,咱们也去吃他一回,莫要亏了本。”

孚琛本要出言呵斥,可接触到徒弟黑亮澄明的眼眸,想到师徒缘法原也如天地万物稍纵即逝,不觉软了心肠,板着脸道:“别拉拉扯扯,你都十七了,成什么样!”

“我便是七十,在你跟前也还是你的徒儿。”曲陵南大言不惭,“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话我打小就听说。”

孚琛给她气笑了,问:“你原也晓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啊?”

“那是,我虽没读什么书,记性可是不错。”

“那怎的我嘱咐你一句话,你倒有三句话等着我?”孚琛指着她的脑袋弹了下去,笑骂,“孽徒。”

曲陵南喜欢师傅这样待自己,仿佛在他那张惯常的笑脸下,这方才是属于她师徒二人的独有亲昵,只有这样,才令她觉着这是她一个人的师傅,而不是千万个琼华弟子的文始真君。

孚琛带着她御风而行,少顷便到讲经堂之所在。讲经堂长老却不在,然讲经堂秩序井然,小弟子们三五成群,或于舍间诵读经文,或于比试场上苦练法术。

这原本是琼华派千百年来日日能见的景象,任谁见着都不觉得稀奇。这些小弟子中亦有曲陵南认得的芳珍、余蘅等人,见着孚琛御风而来,纷纷停下行礼。

今日管着小弟子们演习功课的讲经堂主事之人匆忙跑来,冲孚琛师徒二人行礼道:“见过文始真君。”

孚琛点头微笑道:“免礼,今日是你当值?”

“是。”

“辛苦了,我只来访友,讲经堂长老既不在,我便改日再来,你且忙你的去吧。”

主事弟子告罪退下,孚琛瞪了曲陵南一眼道:“你看,扑空了吧?”

曲陵南笑道:“师傅,咱们四下瞧瞧,哎呀你看,那弟子可真笨,一个降水术使得乱七八糟。”

孚琛转头看去,果有一少年笨手笨脚使出一招“天降霖雨”,却失了准头,将自己浇了个落汤鸡。

众少年哈哈大笑,场上热闹起来,孚琛瞧着也不禁莞尔。他当年也曾在此习初级法术,与玉蟾真人、云埔童子等人每日相争,斗来斗去,如今想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师傅,这弟子这么笨,恐怕十二峰选内门弟子没他的份了。”

“那可未必,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孚琛转头道,“你忘了我与你说过青玄仙子之事?”

“对哦,”曲陵南点头道,“青玄仙子资质比我还不如,可她却成一代传奇,而今日场上出类拔萃的弟子,日后却也未必能得大道,对吧?”

孚琛微笑问:“你想说什么?”

曲陵南一脸认真问道:“敢问师傅,既然资质、天赋、刻苦、机缘,均不是问仙一途中最要紧的那样东西,那咱们修仙,到底最要紧的,是要有什么?”

孚琛微微一愣,问:“你觉着是要有什么?”

“我现下没想明白,”曲陵南皱眉道,“我只在想,功力如左律那般睥睨天下,修为如太师傅那般从容淡泊,凌厉如道微真君那般无人可挡,如果他们都是对的,可为何他们都未能成仙?”

“便是传说中的青玄仙子,无物不能为器,拈花撮叶,俱是宝器,上天下地,已无有不能,可为何她最终亦未能成仙?”

她亮晶晶的眼睛定定看着孚琛,问:“师傅,你当日为何修仙?”

孚琛抿紧嘴唇,深深看着她,哑声道:“为,成天地间的大能修士。通天彻地,移山倒海,洞达八方,上招扶摇,通八素之灵,结九元正一之气。”

“着啊,”曲陵南拍手笑道,“现下师傅你凝婴得成,仙途坦荡,想揍谁就揍谁,虽说不是每揍必胜,可到底十个中能揍赢七八个,这般厉害,你可还有甚不满?”

孚琛看着她,目光复杂,有震动,亦有波澜,却无一语。

“我呢,打小就饿怕了,能不愁吃穿,不愁过冬有无粮食,不愁上山打猎能否有所收获,我就万事俱足。小时候下山换粮食,我曾撞见富户家的女孩儿,大冷天穿着红花袄,十根手指头伸出来白嫩嫩一点伤口都没,我当时心下还好生奇怪,为何她的手如此细嫩?她都不用干活的么?师傅你瞧,”曲陵南笑着看孚琛,伸出手给他看,道,“我修了仙,筑基得成,洗髓伐经,早年手上的伤口可曾留下一点半点?”

她的手宛若能工巧匠精心雕琢的玉石珍品,无瑕洁白,确无一点伤痕。

“我觉着修仙挺好。”曲陵南笑嘻嘻地道,“师傅,你教我修炼,让我不愁吃穿,我蛮知足,能不能成仙都不要紧,好比买一送二,要买的东西到手了,附送的那些有固然高兴,没有也不算啥。兴许左律也好、太师傅也好,甚至道微真君、青玄仙子,我瞧没准也是这般,修仙给了他们每个人一种活法,大道三千,不拘一格,至于最终能不能成仙,尽人事听天命也就是了。”

“一派胡言,你太师傅修为高深,哪是你这等没出息的念头……”孚琛训了两句,忽而训不下去,他微微闭上眼,又再睁开,到这一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这是笨徒儿在开导他,用她那套直来直去,无欲无求的看法劝慰他,而已不知有多少年,无人这么将他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了。

“嗐,要那么有出息干啥?”曲陵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挽起袖子兴致勃勃地道,“师傅,我下去跟他们打一架啊,这些师弟妹们手脚太软,这样出去代表咱们琼华派打架,哪能赢啊?不行不行,我可得去让他们见识见识,啥叫能打。”

孚琛尚未说话,曲陵南已又跑又蹦冲入比试场中,她说打架,便是打架,不出片刻,那些小弟子便被她撂倒一片。只见她单独将那个适才将“天降霖雨”使得乱七八糟的少年拎出来,劈头一个火球丢过去,少年手忙脚乱,火烧眉毛之际终于在半空凝成一团水雾,哗啦引出一场雨来。曲陵南还不满意,右手又一个火球丢过去,直戏弄得那少年措手不及,摔倒在地,哄的一下,半边衣襟立即着火。曲陵南等他哇哇惨叫了一会,这才出手灭火,趁着少年惊恐未定,反手又是一个火球扔过去。

少年又惊又怒,大吼一声侧身避开,双掌推出,这回一招“天降霖雨”稳稳当当使出,恰好在身前结成雨帘,将火球浇熄。他不敢置信地瞧着自己的手,满脸通红地道:“我,我使出来了?”

“若我用三昧真火,你早完蛋了,”曲陵南皱眉不耐道,“这有什么好高兴?”

可那少年哈哈大笑,欢呼了起来,曲陵南摇摇头,道:“还有谁来?”

场上弟子不乏好战,有内门师姐亲点修炼,跃跃欲试者大有人在。孚琛负手看着自己的徒儿在场上上蹿下跳,各种胡闹,却并不出言阻止。少女身姿妙曼,因使力而微红的脸颊艳若桃李。就连他也不觉有些看呆,他想起这个少女对自己的笨拙劝慰,对自己的殷勤照顾,忽而觉着,这个当日在上古冰洞中偶然捡到的徒儿,他以为是自己给了她一段机缘,可说不准,事情要反过来,是她给了自己一段机缘。

孚琛只觉场上的少女明媚到耀眼,他掉转视线,不能再看,却在此时,听见身后一个醇厚温和的声音道:“痴儿,你尚还不如陵南丫头看得明白啊。”

孚琛一惊,慌忙转头,能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后且不为他所觉的,整个琼华除了他的授业恩师涵虚真君外再无一人。他躬身下拜,道:“见过掌教师傅。”

来者正是涵虚真君,他捻须微笑,摆手道:“少来这些个虚礼,孚琛啊,你随我来。”

第70章

曲陵南打完架一抹汗四下观望,却不见了孚琛的踪影。她正狐疑师傅哪去了,却听余蘅笑嘻嘻地问:“师姐,你可是找文始真君?”

曲陵南点头道:“是哇,他才刚还在那边,现下可哪去了?”

“我晓得他哪去了,可我偏不告诉你,”余蘅调皮一笑,眨眼道,“师姐你就好了了,天天跟文史真君呆一块。”

“啊?”曲陵南不明就里地问,“是不错,但也未见得好到哪去。”

“文始真君这般天人之姿,你天天都得见,不知多饱眼福。”

“啊?我师傅是好看没错啦,可怎见得天天看他就是有眼福?”曲陵南认真道,“他再好看,也就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罢了。”

余蘅撇撇嘴,很快又有新的兴致,她凑到曲陵南跟前问:“师姐,都说文始真君收徒最重相貌,不是师姐你这等花容月貌,都别想入真君的眼,是真的吗?”

“啊?”曲陵南大为吃惊,问,“我师傅是照这个标准收徒的吗?”

“不是吗?”余蘅奇怪地问,“那他为何当初收你为徒?不是说你只得三灵根吗?啊师姐,我可不是说你本事不济……”

“余蘅!”芳珍在一旁喝止她。

曲陵南不以为意道;“我确是三灵根没错啊。”

“那他们说你得文始真君倾囊相授,这才进阶神速,出类拔萃,是真的吗?”余蘅天真地问,“你若不是相貌中他的意,怎会得他如此青睐?”

曲陵南摸摸自己的脸,道:“啊?是这样吗?可我怎么记得,我师傅是为了拿我当饵诱水里的怪虫,这才收我为徒的?”

这句话连芳珍都好奇了,凑上来问:“什么怪虫?”

“哦,就是又长又只有一只眼睛的怪虫,难看极了,可力气大得紧,那会我跟师傅在冰洞里,师傅要吃那玩意治伤,怪虫却爱吃我,于是我们就成师徒了。”

“为,为啥这会成师徒?”余蘅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文始真君真拿你作饵?”

“是哇,师傅说了,拜了师,就要事事以师傅为先,以师傅之事为大事,作饵诱虫啥的算什么,我后面经常要自己潜入寒潭帮他抓呢,可惜虫太少,于是我又抓了美女蛇凑数,哦对了,这些怪物都有名字的,不过我都给忘了。”

女弟子们面面相觑,少顷,芳珍才试探着问:“美女蛇可是魜偶蛇?一只眼的怪虫……”

“身子多足披甲,难宰。”曲陵南补充道。

“呀,莫不是伛偻虫?”芳珍惊呼道,“这可都是水系凶兽。”

“是吧,”曲陵南不怎么感兴趣,她问余蘅,“你适才见着我师傅,哪去了?”

余蘅却睁大眼睛盯着她问:“师姐,你师傅真让你作饵抓伛偻虫、魜偶蛇?否则不给你拜师?”

“错了,”曲陵南纠正她,“次序是这样的,我先拜师再作饵,晓得了么?”

“啊?你那会晓得他是大名鼎鼎的琼华文始真君么?”

“怎么我师傅很出名么?”曲陵南摸摸脑袋,她被小姑娘们缠着问这么些问题已有些不耐,皱眉道,“反正就这么回事吧,你到底说不说我师傅去了哪里?不说我揍你哦。”

曲陵南晃晃拳头吓唬她,哪知余蘅不用她吓唬,自己睁大一双眼睛,悄悄指了指侧面。

她这么配合曲陵南倒有些意外,她瞥了余蘅一眼,随后迈步走开。

走得不远,她便听见女弟子在后面窃窃私语,曲陵南运起灵力凝神谛听,只听芳珍悄声对余蘅道;“都叫你莫要乱打听了,浮罗峰便是要招内门弟子,自有消息传出,你这般唐突作甚?若惹恼了陵南师姐……”

“我不懂,浮罗峰那只有一名内门弟子,这么多年,文始真君怎的就不收徒,莫不是陵南师姐做了什么……”

“瞎说八道些什么?这等事师长自有盘算,那也是你我能揣测的么?”

“我就是说说,你难道也不奇怪么?听闻文始真君当年一听说陵南师姐丹田被碎,气得亲自去了禹余城震碎对方金丹修士的内丹。这般心疼徒儿的师傅,可不是有些……”

“你闭嘴!”

“我偏不,陵南师姐除了一张脸外哪里又有过人之处?可她现下本领如此高强,丹田碎了亦能筑基,那定是文始真君以什么天地宝材维持着,又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给了,倾力栽培这一人罢了,有这样的师傅,便是一个庸才到他手里也要曾惊才绝艳的天才。若你我也有这等机缘……”

芳珍好气道:“你也晓得这叫机缘,旁人的机缘是旁人的,又岂是咱们能羡慕得来的?你还是快些修炼为妙。”

“好了,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本来文始真君好容易来一趟讲经堂,可惜却对咱们瞧都不瞧,我适才可留意了,他从头至尾,眼只盯着陵南师姐呢。你说,他们师徒会不会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

“余蘅!须知祸从口出!你若再这般口无遮拦,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曲陵南听得大为惊奇,原来这些师妹们亲密归亲密,但对自己也颇有些不满。只是那不满的缘由莫名其妙,若只看到某某是谁的弟子便要去羡慕嫉妒一番,那还有空做旁的事么?

但她不大明白余蘅最后一句话是啥意思,她待师傅一片赤诚,师傅回她几分真意,这又有何不妥?自己家徒儿被人揍了出去找场子难道不是该的么?若师傅被人揍了,她可是会与对方拼命。

对哦,自己确曾为师傅强出头,在大殿上连左律都想揍了,这些女的莫非眼瞎了不曾?为何就瞧不见这个?

所以说这些女孩儿忒多麻烦,若是她看上谁想要对方收自己为徒,那便大大方方上前死缠烂打。当然咯,自己的师傅还是看紧点好,若真个收多十个八个女徒儿,浮罗峰那虽说热闹了,可曲陵南能确定自己定然会不爽。

她下定决心,可不能让师傅再收其他人做徒儿才是。

她这里一路走一路想,不一会便瞧见孚琛与涵虚真君正在前面说话,那地方被下了禁制,故曲陵南能瞧见两人,却半点也听不到他们说什么。

却见孚琛面色古怪,对涵虚真君躬身,似乎在谢什么,然瞧着却又全无喜色,倒有些意料之外的惊诧。而涵虚真君倒是一脸万年不变,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曲陵南仔细端详,发现太师傅这笑瞧着竟有三分促狭。

太师傅手一挥,禁制除去,曲陵南晓得他已知自己来了,忙低头行礼,道:“见过太师傅。”

“小南儿来了,快走近些,你师傅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呢。”

“啥好消息?”曲陵南好奇地看向孚琛。

孚琛直起身,并不作答。

曲陵南只好看回涵虚真君,涵虚真君呵呵低笑,道;“你师傅原本以为俗家亲眷无人存世,哪知机缘巧合,那日寿诞,清微门女修鹏华倒认出他来,她禀上清微门掌教,掌教再写信与我,我接了消息,也替孚琛高兴。咱们修道之人虽说超脱尘寰,然若有血脉亲人同为修士互相扶持,却也是一种福分……”

“啊?”曲陵南打断他,转头问孚琛,“师傅,这是你多了姊妹的意思么?”

“是子侄一辈,那鹏华乃你师傅堂兄之女。”

孚琛微微皱眉道:“师傅,是否乃我之血亲,得见过方知,若她真是,我自当瞧在已故亲人份上多加照拂,若乃假冒,那便莫要怪我翻脸,清微门又如何,总不能随意消遣与我。”

“你这混小子,我已让人见她带来,不论是与不是,你都不给我规矩点。哦对了,小南儿啊,”涵虚转头对曲陵南笑着问,“你可想去清微门玩玩?”

曲陵南惊奇地问:“为何我要去清微门玩?”

“你本已筑基得成,我派弟子筑基已毕,皆有出宗门历练一番的规矩。算你走运,清微门掌教这回送了个人过来咱们这走亲戚,我们便也能送个人去他那长见识,况且此番同来的,可是你的小友。”

“谁?”

“杜如风那小子啊,”涵虚真君笑得眉眼弯弯,“你们年轻人多多亲近,四大门派同气连枝这等事,还需靠你们年轻人维系啊。”

曲陵南还没想明白怎么自己跟杜如风玩与四大门派同气连枝这等大事会有关,她只知道太师傅说起这个,脸上多了几分乐见其成的笑意,而师傅脸上却多了三分冷峻之色。她正想着,却见半空中飞来三名修士,两男一女,领先的正是毕璩师兄,他向来掌管派中待客事宜,此番亲自领客人前来,足见涵虚真君对来客的重视。而那一男一女中,男的俊雅温文,正是曲陵南见过一面的杜如风,而女的却生得甚为美貌,顾盼之间,与孚琛那张人神共愤的脸竟有三分相似。

曲陵南傻愣愣地看着孚琛见到这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庞,似神情一震,随即女修珠泪盈盈,哭倒在地,双手奉上玉佩一枚,孚琛接过瞧了,向来没心没肺的脸上竟也现出激动与悲恸,亲手扶起那名女子,那女子便顺势哭倒在他怀里。

而孚琛这般鸡蛋里都要挑骨头的人竟然没推开!

这算怎么回事?

曲陵南觉着脑子转的有些慢了。

第71章

那女子与师傅在那边哭诉,闻者无不面露戚戚,便是涵虚真君也感慨道“劫后余生,尚能相见,真乃有缘”之类。毕璩向来会做事,当下见文始真君并无推开那女子,显见是认了这门亲戚,便忙躬身贺喜文始真君今日得获亲眷;而杜如风本与那名为鹏华的女子皆出身清微门,见此状况,也自是贺喜凑趣无疑。

只余下个傻愣愣的曲陵南。

她在那一刻,想的是原来做师傅的亲戚便可以把头埋在他怀里哭,眼泪鼻涕糊了他的道袍都不怕,若是自己敢这样,只怕早被文始真君摔几个实实在在的跟头了。

她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家师傅也不是总一脸装模作样的笑容,抑或刻意为之的温柔,原来他也是会目露悲戚不能自抑,他也是会喜颜于色不假思索。

她看着看着,没来由有些落寞,这是一种陌生的情绪,就宛若小时候很馋很馋山下一家农户过节弄的红烧肉。那家主妇做这道菜特别拿手,也未见得放多少酱料,却能烧出晶莹红艳的颜色,入口软糯的口感。那样一碗肉烧出来十里飘香,饿的时候闻见简直令人迈不动道。那时曲陵南就总想,有朝一日我定能弄到。于是她吃了很多苦,干了很多活,甚至冒了很多危险,于是她终于有能拿得出手与人换这碗红烧肉的虎豹皮子,等她换了来,坐下正要吃,却发现那做肉的农妇又自厨舍端出另一碗肉来,笑眯眯地招呼自家孩儿来吃。

那两个小子啥活也不用干,啥苦也不用吃,可他们却也能吃到跟她一样的红烧肉,只因为他们是农妇自己的孩儿。

在那个时候,曲陵南就明白,有些时候,同一样东西,在你这里需千辛万苦去争去拼,在别人那却只需动动手指头,便可轻而易举获得。

她有这个预感。

果不其然,之后她师傅像完全忘了她这个人般,携着那名叫鹏华的娇弱女子回了浮罗峰,亲自替她选了屋舍,亲自使除尘术将屋子扫洒干净。曲陵南甚至还看见,师傅将自己的千年冰玉床都拿出来给这个未曾谋面的侄女睡,那张床平日里曲陵南想坐一下都不行。

平日里动不动便不耐烦的师傅,此刻恨不得把这辈子都攒起来不用的耐性都用在鹏华身上,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一用神识扫见她修为多年徘徊在练气期大圆满,迟迟未能筑基,竟命曲陵南将上回没用上的筑基丹拿出来赠给鹏华。

曲陵南统共只余下一枚,其余皆给了陆棠卖钱,自是不情愿,可拗不过师傅,只好乖乖将丹药交出。

做了孚琛多年弟子,曲陵南才知道师傅原来手里有这么些东西,他一点不穷。

曲陵南忽而很想叹气。

她觉着孚琛见到鹏华是真高兴,这等高兴是她做弟子的再装傻扮懵也博不到的,按理说师傅高兴她也该跟着高兴,可曲陵南高兴不起来。

原本只有两个人的浮罗峰,从今往后再也不复了。

那怎么办?

宰了那个鹏华?

曲陵南认真考虑了这个可能,觉着要神不知鬼不觉宰了这女的不大现实,除非她修为臻至凝婴阶段,灭到一个低阶修士不费吹灰之力,不然以她现下的功力,无论她干什么,恐怕都瞒不过师傅。

可她真的很想宰了这个人。

没来由的,她就是想宰了这个人。

曲陵南吐出一口长气,拍拍手掌走了出去,她想自己不能再多呆下去,血液中的三昧真火似乎已要蠢蠢欲动,再呆下去,她怕自己控制不住。

鹏华在浮罗峰一住半月有余,曲陵南这半月便天天下峰,靠着两条腿爬山涉水,或跑去云浦童子处嬉闹,或去给毕璩添麻烦。有时玩得晚了,索性就歇息在山林之中,亦或云浦的丹炉之旁,生平第一次她遇上事不是勇猛直前,而是不愿面对。

她没想好自己内心的忧虑是怎么回事,那些碰一下就酸楚的心情是怎么回事,她只知道,她厌烦这种状况,厌烦到连带浮罗峰也不愿回。

她这般反常,云浦童子早已察觉,某日他偷偷摸摸递给曲陵南一个小瓶子,笑嘻嘻道:“哪,给你的。”

“啥玩意儿?”

“百里痒,足足能让人痒到恨不得脱光衣服,挠下自己的皮!”云浦冲她挤眉弄眼,“多少修士最爱面子,你想,若把这药下他们身上,令他当众出丑,可不是比杀了他还令他难受?”

“没错。”曲陵南点头,奇怪道,“可为啥给我?”

“你心中没厌憎的人么?”云浦童子凑近问,“你没那种看她前面就憎恶她后面,恨不得她时时刻刻不好过,只要她不好过你就高兴的人么?”

曲陵南垂下眼睑,缓缓道:“没这种人,但我有想干掉的人。”

“谁?”云浦大感兴趣,“快说快说。”

“我师傅那个什么侄女。”曲陵南没好气道,“自从她住进我们那,我就跟没师傅一样了。”

云浦哈哈大笑:“可让我问出来了,你果真吃她的醋,怎样,把这药拿去,包管她颜面尽失,再也没脸在咱们琼华呆下去。”

他唯恐天下不乱,又补充道:“要嫌不够,师叔这还有别的,什么让人百日说不得话,动不了手脚,啊,你说让她当众便溺如何,女娃儿要干这种事,恐怕往后谁都不敢要她了吧,哈哈哈哈哈,你稍等两日,我这便去研制类似的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