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蓝色光点飘上天空,曲陵南莫名其妙仰望蓝天,她想若无这个凶狠的童子,其实这地方也不赖。

挺美的一处所在。

若能与师傅来这闭关修炼,也不错。

可惜了。

就在此时,她忽而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忽远忽近的微弱声:“住手,不能杀她。”

孩童一愣,反而收紧手指,怒道:“妇人之仁,滚!”

“不能杀。”

“去你妈的,老子在自己地盘,爱杀谁杀谁。”

“谁都能杀,唯独她不行。”

“老子谁都不爱杀,唯独想杀她!”

“青攰,你莫要这般偏执……”

“住口!本尊不叫这个名字,本尊乃上天下地独一无二唯我独尊的……”

“你便是青攰,再多一万年,你亦是青攰。不能杀她,杀了她,你便永生永世出不得此处……”

“你怎知她是?你怎知你没错?”

“若不是她,如何能破我的三生三世阵?如何能令你骤然间痛下杀手?青攰,不要自欺欺人。”

“啊!!!”孩童大吼起来,声音中尽是痛苦和愤怒。他手一扬,曲陵南重重被他丢到灵泉中,嘭的一声溅起水花无数。她睁开眼,云晓梦那张死人脸顿时近在咫尺。曲陵南推开她,爬出灵泉,一抹脸上的水珠,却见那倒掉半边的茅屋那,裂开的八卦镜发出炫目的光芒,光芒中,一个男子的身影若隐若现,依稀能见相貌英俊,剑眉星目。

那男子看着她,目光柔和,却又有压抑着的,浓到化不开的悲伤。

“我记错了么?原来你是这般模样?”男子失魂落魄地喃喃地道,“千年来我画了你无数画像,我以为我将你记得很牢,却原来还是我记错?”

第86章

那男子于光晕中朝曲陵南伸出手,似是欢喜,又似落寞,举起的手于半空中停下半日,又慢慢垂下,他悲哀地道:“你不记得?”

曲陵南莫名其妙地睁大眼,道:“我合该记着?”

“不,”那男子无奈而痛苦,摇头道,“你无需记着,自来都是我记得你,而非你记得我。”

“那不就结了。”曲陵南皱眉道,“你既明白这道理,却为何如此悲伤?”

男子缓缓道:“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却是另一回事。”

孩童在一旁讥讽道:“所以说你贱,为这蠢妇殚精竭思,鞠躬尽瘁,她却连你是谁皆不记得,清河,一切困苦艰辛皆是你自找。”

男子脸色变得很差,身形微微摇晃,虚弱得就要融入那光芒之中。

曲陵南抬起眼皮,冷冷瞥了那孩童一样,道:“他贱不贱干你何事?”

孩童微滞,随即反唇相讥道:“无关,本尊瞧他不顺眼不成么?”

曲陵南点头道:“原来如此,只不过脑子是他自己个的,记性也是他自己个的,他爱记得谁便记得谁,至于旁人记不记得他,可与他无关,更与你无关。”

孩童怒道:“蠢妇,莫要以为你今时今日还能对老子指手画脚!”

他话音刚落,手一张,一道紫色闪电便劈了过去。曲陵南侧身一避,手一张,一个三昧真火火球也冲他迎面丢去。

孩童袖子一卷,想将火球直接挥灭,却不料三昧真火岂是那么好灭,顷刻间便燃烧袖袍,孩童哇哇大叫,手忙脚乱了好一会,才算扑灭火焰,他气急败坏跃上半空,五指成爪当面抓来,嘴里骂道:“小娘皮,老子今日若不将你拿下,老子就跟你姓!”

“那是不可以的,”曲陵南一边跟他过招,一边纠正他,“你跟我非亲非故,又不是一个师门,怎可私下改姓氏?那会乱套的。”

孩童怒道:“老子先宰了你再说!”

曲陵南手下不同,忙里抽空道:“你不能宰我,那位道兄说了,你宰了我有麻烦。”

他二人瞬间在空中噼里啪啦过了数十招,火光霹雳闪电卷云满天乱窜,然终究雷声大雨点小,那孩童没下杀招,曲陵南亦没跟他拼命,两人倒好似较量手下功夫一般,并不以性命相搏。打了好一会,曲陵南大叫:“停,不打了。”

孩童住了手,挥了挥拳头道:“怎的,认输了?”

“不对,”曲陵南皱眉道,“为何我越打越觉着,我似乎以前跟你打过架?”

那孩童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怒道:“放屁,谁认得你!”

一旁那光晕中的男子却又惊又喜,失声问:“你,你记得我们了么?”

曲陵南偏头思索,很快摇头道:“不记得。”

男子脸色黯淡。

“我觉着你说的不对,”曲陵南认真道,“你老问我记不记得你,意思便是我当从前见过你,这才有记得与否一说,对吧?可我敢打包票,自我出生到现下,我从未见过你,见都未见过,自然不记得,无所谓记得,又何来忘记?”

她看着那个男人虚弱的光影,微微一笑道:“执念一起,不知所已,不知所终,道兄,你再看,我可是你记得那人?”

那男子怅然看着她,摇摇头,却又笑着点了点头,也不知是赞同抑或反对,他脸上似哭似笑,苦乐交替,却又终究化作平静祥和。他轻声道:“是你,却又不是你。”

“我便是我。”曲陵南淡淡地道,“无论你念着谁,”她转头看那孩童,“抑或你恨谁,皆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她手一张,一簇火焰静静跳动在掌心,那火焰芯处以往是纯净的蓝,然此刻看来,却带了轻微的青色,像包含了一小颗绿色的种子一般。她凝视这簇火焰,只觉内心平和安详,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令她身心舒展。在这一刻,她忽而觉着脚踏实地,头顶蓝天的,是实实在在的自己,呼吸蹦跶的,是切切实实的人生。

姓什么,入谁的门派,做谁的弟子,这些身份便如一层层包裹在种子外头的苞衣,剥开来,内里的芯仍然是自己。

她想了想,坦然道:“对了,初次见面,我姓曲,我叫曲陵南。”

那男子愣怔看她,随即,嘴角的笑容慢慢加深,他的身影越发淡化,在快融入光晕之时,他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幸会,在下泾川清河。”

最后一道光慢慢收入那开裂的八卦镜中,镜子随即流光溢彩,又再慢慢暗哑下去,终究沉寂不可得。

曲陵南明白,这位叫清河的男子先前被她以三昧真火幻化的火剑劈开三生三世阵,已然伤了元神,才刚又恐她遭那叫青攰的孩童所害,强行化形,已耗尽最后一点灵力。此刻应当是元神藏匿镜中疗养生息。

只是不知那八卦镜为何物,竟能纳入受损元神。

“此镜乃上古大神开天辟地,取自天界陨落的七彩灵石炼制而成,照之小能现三生三世人心纤毫,大窥八荒天地五界十方。”孩童手一伸,那面八卦镜便飞入他手中。他仔细地擦了擦,然后藏入怀中,看着曲陵南道,“清河不是人。他乃是此镜之器灵,自他修得具形后,便将此镜化为阵法。”

曲陵南点头道:“原来刚刚险些要了我们命的那一套一套的阵法自此而来。清河却原来是器灵,我还以为是有修为的前辈。”

“怎的,你瞧不起器灵?”那孩童瞬间横眉冷对,身后紫云翻涌,似乎一言不合便又要动手,“上古神器之器灵,较之一般修士,可尊贵得多!”

曲陵南皱眉道:“是么?那岂不是做人还不如做器灵。”

“凡人苟且偷生,蝼蚁一般,朝不保夕,便是有心修炼,却又多道心不坚,半途夭折,如何能与器灵相提并论?”孩童傲慢地道。

“既如此,为何器灵又要修成人的模样?”曲陵南好奇地问。

孩童被噎住,冷哼一声。

陵南不再理会他,俯下身将云晓梦自水中拎起,丢到草地上,拍了拍她的脸颊,又用神识一扫,不满道:“她元神未散,丹田未毁,不过闭息罢了。你作甚说她被你玩死了?”

孩童冷冷道:“没死么?那老子让阿福来踩上两脚好了。”

曲陵南偏头看他,随后问:“是不是我越加阻挠,你便越要弄死她?”

青攰点头道:“没错,本尊便是要与你过不去。”

“哦,”曲陵南点点头道,“那你弄死她吧,我早瞧这娘们不顺眼了。”

青攰手伸出,轻轻一捏,云晓梦的胳膊咔嚓一声被捏断。

幸得她此刻闭息,否则这等疼痛非常人能忍。

青攰面带微笑,又连捏数下,云晓梦四肢骨头瞬间俱断。

他手一掐紧,云晓梦被整个卡住喉咙吊了起来,他瞧着曲陵南轻笑道:“真看她不顺眼?本尊可是瞬间就要捏死她哦。”

曲陵南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青攰隐隐现出怒色,手收紧,云晓梦整个脸都涨的通红。

“你其实蛮好说话。”曲陵南抱臂欣赏他掐死云晓梦,“我烦这娘们很久了,可她仗着大赤城弟子身份,我一直不能亲自动手宰她。偏劳你了,继续。”

青攰脸色一变,瞬间像丢掉一件脏东西似的将云晓梦远远抛开。

“不玩了?”曲陵南没什么兴致地道,“不玩的话,就跟我说说怎么把咱们俩从这个鬼地方弄出去,你在这呆了千年,我可没兴趣陪你再呆千年。”

青攰眼珠子一转,忽而笑道:“要出去不难,只是需你辛苦些。”

“怎么说。”

青攰召来低眉顺目的凶兽阿福,一跃而上,晃晃悠悠地道:“你且随本尊来吧。”

第87章

一路走来,曲陵南忽而有些咂舌。

照青攰的说法,此秘境乃他所创,说得便好似刀削斧劈一般简单,然一路行来,她才发现,此处既有山光明媚,又有鸟语花香,开阔处也有江川平挹,曲折初亦有幽阒辽夐。曲陵南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懂这些归置蕴藉了多少诗画之意,她只觉每一处都好看,而每一处的好看,又多说不上来。

她此前呆过的地方有限,其中琼华派已然是仙境妙胜,然即便是胸无点墨如曲陵南,也觉着兴许自己门派,也比不上这泾川秘境。

她径直打量青攰的眼神不禁存了疑惑,瞧这孩童身貌,举止言谈动不动老子本尊的,难不成随意造个秘境也能造得这么好看?

一切有情,皆由心生,若心中无沟壑,岂能随手造美景?

曲陵南忽而想起,青攰自己也困在秘境中不得而出。

他虽在此间翻云覆雨无甚难事,然若真个随心所欲,又怎会受困其中?

想到此处,曲陵南禁不住笑了。

青攰甚为敏锐,立即问:“笑什么笑?”

曲陵南无所谓地道:“想笑便笑。”

“无缘无故发笑,真乃蠢妇。”青攰嗤之以鼻,“便是过了千年,你亦是蠢不可及。”

“你这话说得真怪,”曲陵南皱眉问,“难不成你想笑之时,还得去考据论证笑得合理否?”

青攰一愣,随即挺起胸脯道:“反正本尊绝不会无故傻笑。”

“哦,”曲陵南点头道,“可你又不是我,你怎知我为何而笑,你又怎知我笑得有无缘故?你什么都不知,却直言我蠢,我觉着你比我蠢多了。”

青攰大怒,反手一个霹雳砸过来。

曲陵南跳起避开,地上轰的一声砸开一个大坑。

“咦。”曲陵南跳入坑中,蹲下来仔细瞧。

“喂,你跳里头作甚?”青攰怒道。

“有古怪。”曲陵南头也不抬,道,“这下头的岩层似乎与上面的不同。”

青攰闭上嘴。

曲陵南伸手摸那坑底灰色碎石下露出浅绿色条纹的岩层,忽而一股清凉之气沁入肌肤,浑身都禁不住打了激灵,有说不出的舒适受用。

“这是灵石?”曲陵南迟疑着,抬头道,“喂,你身上可有灵石,丢一块来我确认下。”

青攰跳下阿福的背,站在坑口,面色古怪地看着她。

“不贪你的钱,我原来储物袋里头就有好些呢,要不是你给扔了,我哪用得着问你要,赶紧的,”曲陵南皱眉不耐道,“小气作甚啊你?”

青攰背着手,盯着她,不情不愿地道:“不用了。”

“啊?”曲陵南怒道,“你是不用出去不晓得灵石多有用是吧?我告诉你,出个门买啥都得花灵石,这下面要真是灵石,可是好大一块呢,挖出来咱们一五一十分了,日后出了这秘境也有个花销。”

青攰扭过头,不耐地道:“这下面有大灵脉一条,蔓延整个泾川秘境,灵脉上生灵石矿,灵气精纯,结存万年,岂是好大一块,而是连绵起伏,好大一片。真是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挖什么挖,挖得了么你。”

曲陵南呆了呆,问:“也就是说,我脚下踩着的,都是灵石?”

青攰不耐烦理会她,转身吆喝了阿福一身,又跳上。

“等等啊,”曲陵南跳出坑底,叫道,“我一人定是无法挖得许多,我把我琼华兄弟姊妹们都喊来,那不是能挖的许多?”

青攰冷笑道:“想得美,此间有封境秘法,岂是想入便入?”

“我怎的就能进来?”

“那是因你是你,蠢!”青攰转头骂道,“你以为等闲人能摸得到这灵脉?灵脉之上,皆是阵法,又有当日化神期修士以大神通力加持的禁制,若不是你,便是元婴大能,强行挖凿亦会被禁制所伤。过了千年,你怎的蠢成这副模样,真是气死本尊了。”

“你那么多灵石,挖几块怎么啦?”

她话音刚落,却听见阿福惶恐地咩了一声。

“它干嘛?”曲陵南问。

“它怕啊,”青攰漫不经心道,“人心不足高,贪婪无边界。你今日挖一块,明日必然思忖怎生再多挖些,后日必会炼制法器等物专为挖灵矿而来。你手头有钱,必定要挥霍显摆,惹人注目,不出多久,整个玄武修都定会晓得此秘境有大片灵矿,无数珍宝。利欲熏心之下,众修士定然要想方设法进到这来,挖矿宰兽,盗宝移泉,干尽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等事,不出百年,哪还有它悠闲吃草的地方?怕是连它自己都得成为旁人的炼器宝材。”

曲陵南愣愣地站住了。

阿福可怜巴巴地瞥了她一眼,又咩了一声。

“阿福活了成千上万年,这等事不知看过多少,人心难足,欲壑难填,成仙成魔不过一体两面,端看谁更不要脸罢了。”

曲陵南想了想道:“那我不挖灵石了。”

青攰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随你。”

“阿福,别担心啊,”曲陵南道,“我本就少花钱,师傅给的都花不完,不会动你们这的东西。”

阿福高兴地咩了一声。

“不动?”青攰冷哼道,“那不过是你尚未见到令你动心的玩意罢了。作甚说得好听,过了千年,你仍与当初一般造作虚伪。”

曲陵南疑惑了片刻,追上问:“你总说过了千年我如何如何,你到底啥意思?难不成你也似那个镜子里的清河一般,以为我是旁人么?”

“老子也乐意你不是旁人,这样老子就能立即宰了你!”青攰怒道,“你若不是那个人,怎会连破三生三世阵?怎会入泾川秘境而毫发无损?怎能在秘境与本尊动手竟得催动三味真火?你若不是那个人,灵脉禁制怎会为你打开?此间万物,连阿福在内,怎会对你心存眷顾?”

曲陵南被他连珠炮轰得莫名其妙,她定了定道:“你说了这么多,还未说那个人到底是谁?难不成我是他投胎转世?”

“投胎转世?若只投胎转世,老子顷刻便能灭了你!”青攰脸上掠过一丝恨意,转头道:“且随我到了地方,你自然知晓。”

他催动阿福朝前走去,曲陵南跟随其后,却见眼前忽而现出一片翠绿竹林,穿过竹林,一排屋子赫然现出。那屋子与之前她进三生三世阵第一关见到的房屋一模一样,五间开外,三进之深,白墙黑瓦,肃穆简朴。

“这不是幻境。”

青攰冷冷说了一声后,便跳下阿福的背,率先走入。曲陵南不作他想,跟着进到里面,发觉里头陈设却与先头幻境中所见大相径庭,桌椅板凳一应具无,那些珍贵到无可比拟的宝物俱都不见,只有庭院一株同样茂盛的丹桂开满花苞,甜香扑鼻。

内堂挂了无数女子画像,一颦一笑俱是醉人,仔细一瞧都是同个,便是长得像曲陵南记忆中的娘亲,仔细看又不是太像那个。

“清河画的,”青攰不耐地双手一扫,紫光一闪,挂的好好的画像顿时四下乱飞,“总画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死人相,真是晦气。”

他将画像丢得到处都是,然却不曾真正毁坏一幅。曲陵南瞧得兴起,翻起一幅,只见画中女子正颦眉凭栏,望着春花微微叹息,那神态栩栩如生,鬓发钗钿似乎颤巍巍会抖动一般。曲陵南眼前一花,只见那女子似乎动了起来,回头朝她一笑,洁白柔荑冲她微微招手。

曲陵南再一瞧,那女子又成画中人物一动不动了。她不由想起当日上琼华派,坐上涵虚真君的马车时,那车内亦悬了一幅自有天地的画,心中明白,当日那画中便是一个阵法,而清河来上古器灵,画中布阵法,当更是出神入化。她不想到得此处还要破阵,便卷上画幅,好好放到一边。

“可觉着熟悉?”青攰问。

“像我娘亲。”曲陵南老实答。

“什么娘亲!”青攰嗤之以鼻,“那就是你。”

曲陵南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道:“我哪长这样,你什么眼神。”

青攰跳起来道:“我说是你便是你!”

“可我在此,她算是何人?”曲陵南振振有词道,“她便是与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