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儿和文清喜滋滋地伏在马背上,闭着眼睛,只听耳边呼呼生风。沫儿本想偷偷睁眼偷看一下,但想了想,担心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便还是乖乖地闭眼了。

似乎就是一阵风过去,婉娘道:“到家了!下来吧。”

文清沫儿睁眼一看,马儿已经站到闻香榭的院子里了。黄三将文清和沫儿抱下马背,婉娘对马儿道:“多谢啦。”两匹马哼哧了几声,并没有从大门出去,而是转身跑去了后园。

沫儿伸长了脖子追着看,叫道:“婉娘,这是我们闻香榭的马吗?”

婉娘不答,沫儿却追着问:“是不是?”

婉娘笑道:“这可怎么办呢,有这么个不停追问问题的小家伙,可真是让人头疼死了!别问了!”

文清却在旁边傻头傻脑地道:“这不是我们平时拉车的马儿。”

〔八〕

次日吃完晚饭,婉娘摇了个扇子,指导着沫儿和文清淘茉莉粉,手突然抖了一下。这次却是左手中指,也沁出了一滴鲜红的血珠子。

婉娘叹了口气,道:“来得太快了一点。文清沫儿,走吧,我带你们去看戏。”

三人各穿了一件黑色披风,婉娘又在每人的眉心点了那种味道辛辣的香粉,便出了门。

此时已近亥时,马上就要宵禁,街上行人稀少。婉娘带着文清沫儿在街上东拐西拐,来到一处锁着的角门。角门不大,应是下人日常进出的地方。

婉娘拔下头上的一只银簪,在锁上倒弄几下,锁头“啪”的一声打开了。沫儿惊愕地望着婉娘:“你还会撬门开锁?”

婉娘得意道:“你以为呢?”

沫儿撇嘴道:“哼,果真不是什么好人!”

三人溜了进去,将角门重新关好。原来这里是一处佛堂,正中一间古色古香的大屋,碧瓦朱甍,翘脊飞檐,牌匾上写着“善心堂”三个字。

沫儿皱了下眉,低声问道:“你不是要去找那个买出血菌的女子吗?怎么到了这里?”

婉娘道:“别出声,看了再说。”

三人悄悄向大屋走去,还没走近,只听里面传出一声低低的惨叫声。接着听到什么东西叩击地板的咚咚声。沫儿飞快冲上去,躲到窗子的一侧。

屋子布置得十分简朴,只摆了张大檀木桌子,正中供奉着观音菩萨,桌子两边各放了一把椅子。那位买焚心香的老夫人正笑嘻嘻地坐在其中一把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银针,春草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不住地哭着哀求:“老夫人,求求你,要不你直接打死春草算了……”

老夫人笑道:“唉,春草,轻一点磕,小心额头磕破,可就破了相了。”说着拉起春草,毫不犹豫地将整条银针扎在春草的手臂上。春草尖叫声未落,只见老夫人一手捏住春草的下巴,拔了银针竟然朝春草的舌头扎去,脸上却一脸惋惜,道:“你看你这孩子,我都说了不让你叫,你怎么不听话呢?”

沫儿倒抽了几口冷气,将手指握得咔咔作响,几次要冲进去,都被婉娘拉住了。

沫儿狠狠剜了婉娘几眼,深恨她不早点救出春草。

婉娘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要冲动,我过会儿就救她回去。”文清仰头看着牌匾上的“善心堂”三个字,恨不得飞上去把它踹下来砸碎。

春草已经昏倒在地上,老夫人掐了她的人中,看到她幽幽转醒,端起茶杯喂了她一口茶,亲热地道:“你醒了?”要是没看到前面那幕,一定会以为她是真疼春草的。

春草惊惧地看着她圆胖胖的脸,挤出一丝笑意来,道:“让老夫人担心了。”

老夫人伸手拉她起来,还帮她整理下衣裙,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说不出的慈祥:“你想让我休息了,是吧?”

春草怯懦道:“春草听见已经敲了闭门鼓了,老夫人还是赶紧休息吧。”

老夫人将银针放在桌子上,微笑道:“是啊,照往常这个时候,我就该去休息了。你呢,也不用在这里陪我了。唉,你是不是也像老爷一样,不想陪我呀?”

春草大惊失色,支吾道:“不……不……春草很愿意陪着夫人。”

老夫人笑道:“真是个好孩子。”话音未落,抓过案头上燃着的香头,朝春草的手臂上烫去。

春草咬着牙,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老夫人叹道:“老爷新娶了小妾,我这老婆子就更没了用啦。”香头在春草的手臂上吱吱地响,一会儿就灭了。

老夫人丢了香头,拉了春草拥到怀里,柔声道:“好宝贝,想当年我们也是恩爱的,怎么后来你就左一个小妾右一个小妾地娶呢?”

春草犹如木头一般,听任老夫人搂着。老夫人在她耳边咿咿呀呀地轻唱:“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胖脸上显出一种小女儿的娇媚之态,一副陶醉的模样。

文清悄声道:“她疯了吗?怎么突然唱起小曲儿了呢?”

沫儿目瞪口呆看着屋里这一切。

老夫人唱了一会儿,长叹了口气,对春香说:“走吧,我们去看看老爷和他新娶的小妾。”春草慌忙起来,忍痛提了灯笼,和老夫人一起出了屋来。

婉娘低声道:“跟着他们,别出声。”

〔九〕

春草和老夫人弯弯曲曲绕过几条小径,来到一个精致的小院前。小院里亭榭回廊,小桥流水,十分幽静,里面三间堂屋灯火通明,门上还挂着成亲的红绫。

老夫人站在院前凝望了一会儿,却道:“回去吧。”春草打了寒颤,结结巴巴道:“夫人……不……进去吗?”

老夫人叹了口气,道:“不进去啦。”

这时却听到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道:“大娘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

一个翠衫女子,娉娉婷婷从小院子里走了出来。沫儿从假山后面探头一看,正是那晚买出血菌的女子,惊奇道:“她怎么也在这里?”

婉娘低声道:“她就是那个新娶的小妾。那天在陶然居吃饭时我就见到啦。”

老夫人笑道:“我看你今天晚饭吃得少,有些担心,所以过来看看。”

翠衫女子道:“谢谢大娘关心。大娘给的焚心香真的好用,老爷累了,已经昏睡过去啦。大娘请进来坐。”

老夫人尴尬地咳了一声,干笑道:“怎么这些家丁丫鬟都不见了?这么晚了,就不打扰了,我回善心堂了。”

春草抖得更加厉害,几乎连灯笼都拿不住了。

翠衫女子一把接过灯笼,笑道:“我让他们都去安歇了——正好想去找大娘叙叙呢,走罢。”说着过来搀了老夫人,径直进了院子。

※※※

看着他们三个的背影,沫儿突然道:“她就是昨晚出城上坟的那个胡服女子!”

婉娘低声道:“今晚只怕不好。快跟过去。”沫儿赶紧溜进去,躲在一扇窗子后向里望去。

屋内装饰十分奢华,清一色的檀香雕花家具,一侧的搁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玉器珍玩,另一侧挂了珍珠串成的帘子。珠帘后面,一张轿式雕花大床,床上挂了银红色幔子,里面似乎睡着一个人。

老夫人坐在正堂方桌一侧的椅子上,翠衫女子端了一杯茶来,笑道:“我在外面可是听说,大娘是有名的善人呢,连杀鸡都不让,但是府里的小妾、丫头却经常得怪病死去,是吧?”

老夫人呵呵笑着,朝床的位置看了看,慈祥地说:“你比我想象的更厉害。”

翠衫女子娇笑着道:“大娘多心了。林萍儿不过是好奇罢了。”

老夫人的笑意更浓,双眼亮晶晶的:“你放心,老爷年纪大了,虽然不喜欢我,这停妻再娶的事情也是万万不会做的。你就安心做你的小妾罢,不用妄想了,我也保证不让你受委屈。”

林萍儿垂下眼睛道:“谢大娘恩典。大娘果然聪明。”

老夫人似乎觉得挺满意,饮了一口茶,亲切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送你的是焚心香?”

林萍儿倩然一笑:“我曾跟着一个郎中学过一些药理。其实呢,这也正合我的意。”

“是吗?”老夫人探询的目光看着她,冷笑了一声,“这么说是给你凑了趣儿了?”

林萍儿轻轻一笑:“大娘还别不信。我来卫家,可不是为了老爷,而是为了大娘您哪。”

老夫人两眼射出精光来:“噢?这我倒真是没发现。真有意思。”

林萍儿朝四周打量了一番,将目光落在春草身上,叹口气说:“大娘,你打算什么时候也让春草得怪病死掉呢?”

老夫人咯咯笑着,像一刚下了蛋的老母鸡,“真是个有眼光的孩子。你说呢?这个家虽然我管不了老爷娶小妾,但却能决定让谁死。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

春草抖得更加厉害,虚汗顺着脸儿流。

林萍儿媚笑道:“这个有什么奇怪的?我要是嫁个相公,全部的生意要依靠我来出主意,他还整天出去寻花问柳,那我当然也可以在家里想让谁死就让谁死。”

林萍儿声如银铃,动听异常,但是这几句话却冷得如同冰窖。

老夫人笑道:“我喜欢聪明机灵的孩子。”

林萍儿眨眨眼睛道:“不过我也有个疑问,依大娘的个性,怎么会留着红玉和晴川呢?”

老夫人转身看着春草,道:“春草,这可不怨我,你听了这些话,我怎么能让你活过明天呢?”

春草惊恐道:“夫人饶命,春草什么都没听见。”说罢,捂着耳朵,朝老夫人不住磕头。

老夫人拉她起来,摩挲着她的脸,叹道:“可怜的孩子,都是四夫人勾起来的话题。”

春草愣了片刻,突然朝林萍儿跪下,哭道:“四夫人救命。”林萍儿却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撒娇道:“大娘这就不好了,你的人,怎么怨起我来了?”

老夫人笑道:“春草,乖乖的,要听话哦。”春草直愣愣地跪在地上,竟然如傻了一般。

林萍儿又给夫人加了新茶,催促道:“夫人还没告诉我为什么留下红玉和晴川呢!”

老夫人叹口气,怏怏道:“还会因为什么?老头子发现了他的小妾是被我害死的,竟然威胁我说,如果红玉和晴川再有事,他哪怕舍弃万贯家产不要,也要休了我。所以我不得不留下红玉和晴川,和老头子达成协议,我不管他娶小妾,他也不能休了我。不过那两个蠢东西,要不是她俩仗着老爷撑腰话里话外顶撞我,也不值得我花这么大心思。”

说罢,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大喝了一口茶,神采奕奕地道:“能把压在心底的秘密痛痛快快说出来,这种感觉可真好。林萍儿,快问快问,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林萍儿道:“那你就告诉我你怎么折磨以前那些丫头小妾的吧。”

老夫人咯咯笑着:“傻瓜,小妾哪是折磨死的?要是慢慢折磨,老头子还不早就发现了?都是一把推进井里,或者下了毒毒死的。其实也不多,就两个罢了。”

沫儿在窗外看着老夫人的一脸笑容,不禁毛骨悚然。

林萍儿赞道:“大娘果然心思缜密。既然大娘只是恨勾引老爷的人,那杀了小妾便罢了,怎么要害死身边的丫鬟呢。”

老夫人叹道:“我哪是想害死她们?只不过是因为老爷不理我,我无聊,就和小丫头们玩一下罢了。想当年,我比你还要漂亮呢,刚成亲那会儿,我还不是温温柔柔的佳人一个?可是后来,老爷却借口说我心机太深,天天在外宿花眠柳,哼,不爱便不爱了,找什么借口!后来我施了计谋,让他的狐朋狗友都不理他,他便回家了,可是又一个小妾一个小妾地娶。”说到最后,竟然掩面抽泣,犹如受了委屈的小姑娘。

哭了片刻,她接着道:“好几次,我都动了念头,想直接把他毒死算了。可是啊……”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舍不得。他即便不爱我了,可是我爱他。”这几句话说得情深意重,让人动容。

林萍儿道:“听说跟着你的丫头死了好几个呢,是不是?”

老夫人桀桀笑道:“你怎么听说的呢,我觉得我保密得很好呢!其实也就三个而已,不过马上就四个了。”她瞟了一眼在地上傻跪着的春草,得意地说:“我可是做了很多善事的,饥荒的时候舍粥,发大水的时候捐银子修河堤,在街上施舍银钱给乞丐,所以外面都知道我是个菩萨心肠的大善人。”

林萍儿笑道:“大娘这个心机,世上确实无人能敌。我瞧哪怕是武后在世,只怕也不及大娘。”

老夫人喜滋滋道:“比不上武后,只怕比上官婉儿、太平公主也是不差的。”

林萍儿点了一支香,笑道:“大娘快讲最精彩的。那几个丫鬟是怎么死的?”

老夫人道:“我自己的丫头我当然心疼,刚开始我下手还是很轻的,第一个丫头叫做小红,又聪明又机灵,我最喜欢,就像……”低头对春草道,“我们前几日去买香粉见到的那个小厮,虽然是个小子,但和小红一样,清秀伶俐,十分讨人喜欢。”

接着自言自语道:“春草正好要去了,那香粉店的老板娘看起来像是个爱财的人,去出个大价钱,买了那个小厮回来才好。”

沫儿本来听到老夫人说婉娘是个“爱财的人”,正刮着自己的鼻子羞婉娘,接着听老夫人说要买了自己,顿时吓了一跳。婉娘和文清在旁边却不出声地笑他。

老夫人接着道:“小红可不是我折磨死的,是她自寻死路。那时老爷还没出去瞎混,我不过是每天晚上心情不好的时候在她的手臂、大腿上扎几针,拿香头在她身上烙几下而已,而且我很注意,从来不会让她的脸、手腕等露出来的地方有伤,平时也待她很好,我吃什么她就吃什么,我的首饰随便她戴,可是她竟然不知足,偷偷跑到老爷面前去嚼舌头,说我虐待下人。可气的是老爷竟然信了她的话,过来质问我,还挽起她的衣袖,大声呵斥指责我。”她的语气里竟然有十二分的委屈,好像全是小红的错。

“我哪里受过这种气,有一天,我和小红单独去后花园,到无人看到的地方,我突然口吐白沫倒地上抽搐。小红大惊,赶紧去叫了老爷来。”

说着,她咯咯地笑起来了,呷了一口茶,然后道:“等老爷来了,却见我好好地在园子里摘花呢。我问老爷有何事,老爷说小红见我不舒服,我便道,我哪里有不舒服?是小红撒谎,并趁机哭诉道,小红一向谎话连篇,手臂上的伤都是她自己弄的。老爷虽然不全相信,但也不怎么相信小红的话了。这时小红害怕了,和我求饶,想让我放她回家。可是一众丫头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小红了,怎么舍得她走呢?”

说着老夫人的眼圈红了,叹道:“有一天我拿了新簪子,想试试用较钝的簪子在手臂上写字怎么样,其实我很轻的,她竟然突然扑过来抢了簪子刺向自己的胸口,就这样死了。伤心得我两天都没吃下饭。”

看林萍儿听得入神,老夫人道:“小红死了之后,不知道老爷听说了什么,就渐渐和我疏远了。后来又新来了个小丫头,叫小珊,长得非常漂亮。唔,说实在的,和你还有点像呢,要长大了,指定是个小美人。我很喜欢她,教她读书识字,可是她同小红一样,想在我面前耍心眼。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哪里斗得过我?过了两年,她已经变得傻兮兮的,像春草一样,一点意思也没有。有一天晚上我用小刀将她手臂上的一块烂肉割下来,结果发了烧,就死啦。”

不仅沫儿文清,连婉娘和林萍儿都在发抖。

林萍儿颤抖着声音问:“她就这样死了?”

老夫人笑道:“可不就是这样死了?唉,这些小丫头都不行,真要赶紧去香粉店,把那个小厮买回来才有趣。”

林萍儿定了定神,微笑道:“大娘就不怕有报应吗?”

老夫人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傲然道:“哼,报应二字都是吓唬那些傻瓜的。第三个小丫头来的时候,老爷娶了一个小妾,我整天想着如何把小贱人人不知鬼不觉地弄死,没工夫理那个小丫头,她倒是舒舒服服地过了两年。先后两个小妾死了,老爷却更加讨厌我,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心里不舒服,就又开始玩那些针扎啊香头烙啊的游戏。第三个丫头竟然是个草包,连惊带吓的,一个月就死了。”

林萍儿听着,突然走到床边,撩开幔子,温柔地对床上的人说:“老爷,你都听到了?”

老夫人似乎吓了一跳,道:“老爷醒了?”

林萍儿嘻嘻笑道:“大娘就别装啦,您明知道老爷睡着,还那么大声,就是个死人也被你惊醒了。不过我不明白,您隐藏了这么久的秘密,怎么今天突然不怕老爷知道了呢?”

老夫人咬牙切齿道:“我受够了!我不过弄死一两个丫头,你便整天横眉冷对,全然不顾我对你的一片情意!”这话竟然是对床上的老爷说的。

林萍儿装作吃惊道:“大娘这样干吗?你让老爷知道这些,老爷岂不是更不喜欢你了?”

老夫人突然面目狰狞,原本端正的五官拧在了一起,阴森森道:“哼,你以为听了我故事的人,还活得过今晚吗?我一直等着他重新爱上我,谁知现在他又娶了你!我等不了了!既然我得不到他,我还不如毁了他!”声音凄厉,沫儿听起来竟然像那晚野鬼的叫声一样。

林萍儿过来斟了茶,笑道:“大娘再喝口茶润润嗓子。”

老夫人呵呵大声笑道:“把这些都说出来,好痛快!整天戴着个善人的面具,还真是有点累。”伸手去端茶杯,却手一软,茶杯骨碌碌滚下桌子,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老夫人蓦然警觉,抬起头问:“你做了什么手脚?”

林萍儿却笑道:“大娘也太小心了。我哪有做什么手脚?是大娘你说话累了,没力气啦。”

老夫人咳了几声,道:“我最近总是很容易累。”脸上又恢复了一团和气。

林萍儿好奇道:“我看大娘胸有成竹的样子,显然已经安排好了让我们上路,我能不能听听呢?”

老夫人咳得更厉害了,林萍儿站到她身后,体贴地帮她捶背。等一阵咳嗽过去,老夫人笑眯眯地道:“本来我是从来不告诉别人的,但看在你我能谈得来的分上,我就告诉了你吧。我给你的焚心香,里面加了软骨散。不仅如此,我还同时给了红玉和晴川,告诉她们这是从闻香榭专门定做的香粉,名贵得很,就是为了不让老爷迷上你一个人。她们以前怕我恨我,如今却对你恨之入骨,就和我成了盟军。”

婉娘听到她竟然如此糟践闻香榭的香粉,顿时大怒。

林萍儿道:“这个软骨散有什么特殊的作用吗?”

老夫人慈祥地道:“没有什么特殊的作用,但是用了三天之后,就会浑身无力,意识虽然清醒,却像个死人一样。我算了,她们两个都已经用了三天了,但你却是要等明早才到三天,所以看到你还能走动,我一点都不奇怪。”

说着,老夫人皱起眉,惋惜地道:“其实这事都怪你。我已经好多年不出门了,上次在陶然居,本想私下里见见你,给你一笔钱,让你离开老爷。可是见了之后,我就发现,你比红玉和晴川可聪明得太多了。没办法,我只好动了杀机。”

林萍儿却也不怕,笑着说:“怪不得呢,红玉和晴川两位姐姐一直躺在这里一动也不动。”走到床边,弯腰伸手一拉,拉出一个长长的抽屉来。

沫儿个子小,看不到里面是什么。婉娘却看得清清楚楚,红玉和晴川并头躺在抽屉里,一动不动。

老夫人厉声喝道:“她们怎么会在你这里?”

林萍儿莞尔一笑,道:“大娘,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这么煞费苦心地把我们几个都害死,一个卫府一下子死去了四个人,一个男主人和三个小妾,怎么可能官府不知道呢?”

老夫人顿时眉开眼笑:“每次我做了自认为得意的事,我都很想告诉别人——你放心,从陶然居回来我就开始安排了。三天前我给红玉晴川香露的时候,已经和她们俩约好,这几天不要露面,等我找机会一起对付你。然后我对下人仆妇放了风,说老爷娶了新夫人,红玉不忿,自己回了娘家,晴川呢,被老爷休了,自己羞愧走啦。到了明天,我找人在后院里挖两棵树坑,将她们俩丢进去,上面种上两棵树,直接做了花肥。你说这主意妙不妙?”

林萍儿拍手道:“果然是个好主意!老爷又不会醒,也不会有人追问她们两人去了哪里。但是我呢?你准备怎么处置?”

老夫人朗声笑道:“我想好了。大家都知道老爷新娶的小妾是烟花女子,但不知这小妾有花柳病,结果老爷就染了病啦,小妾羞愧难当投湖自尽,老爷也一病不起,昏睡不醒。这以后,老爷就属于我一个人的啦,对不对?”

林萍儿哑然笑道:“大娘想得周到之至。这安排也算是天衣无缝。”

老夫人感叹道:“其实这些年我也看透了,做好事难,做好人难,做坏事却是一点不难的。一个人要是处心积虑想害什么人,没有找不到机会的。难怪人家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呢。”

沫儿的腿都已经站麻了,屋里的谈话还在继续。

林萍儿看案头的香烧完了,重新点了三支。

老夫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却一个趔趄跌坐到了椅子上。“唉,老了,一激动就更累,”她叹道,“真是越来越不济啦。春草,我们回去吧。”春草像梦游一样,站起来搀扶老夫人。

沫儿换了个姿势,突然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

林萍儿“哎哟”一声,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大娘,是不是软骨散发作了?我怎么感觉浑身无力呢?”

老夫人咯咯笑道:“当然。”

“您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把红玉晴川都放在这里呢?”林萍儿道。

老夫人悠然自得地答道:“不管放在哪里,结果是一样的,浪费这个口舌做什么?”

“不,”林萍儿哈哈大笑起来,“不一样,因为今晚,”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要陪着我们一起死。”

老夫人一呆,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萍儿突然变声,脆生生道:“夫人,我是小珊哪。”

〔十〕

老夫人倏然变色,结结巴巴道:“你……你……”

林萍儿一跃而起,娇俏地笑道:“夫人,您不记得我了?我是小珊哪。您不是还教我读书识字的吗?”

沫儿又开始发抖,他看到,房屋里的青烟正凝成一个个人形,其中一个,呼啸着穿过老夫人的身体。婉娘飞快地拿出一个小瓶子,倒了香粉按在沫儿的眉心上,辛辣的气味刺激得他的眼泪哗啦啦地流。

老夫人打了一个寒战,冷笑着道:“别给我装神弄鬼的,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萍儿恢复了正常,叹道:“老夫人果然心智过人,这些装神弄鬼的事情还真是骗不到你。”

沫儿看得更清楚了。三个人正在拉扯老夫人的头发和衣服,在她的手臂上又掐又咬。一个浑身肿胀的人把手伸进她的体内,狠狠地抓住她的心脏。

老夫人捂住胸口,低叫了一声:“唉,胸口痛的毛病又犯了。”

林萍儿正色道:“不是胸口痛,是你用锤子打晕了丢到井里的小妾,正在掏你的心呢。”

老夫人抬起头,严厉地盯着林萍儿,威严丝毫不减:“你还是先说你是谁吧!”

林萍儿呵呵地笑,笑声却极其冰冷:“你不知道小珊有个妹妹吗?”

一个七窍流血的人握住老夫人的脖子,老夫人激烈地咳嗽起来。

小珊十一岁时因为家乡饥荒,跟着父母来到洛阳城外的乡下,卖到了卫府做丫头。妹妹小萍当时九岁,跟着父母住在城外。小珊学会写字后,有一次回家和妹妹约定,给妹妹写信就放在上东门不远处一棵老柳树的树洞里。在她死后,小萍在树洞里拿到了她死前一个月写的长长的一封信,里面详细诉说了卫夫人的狠毒和自己的绝望。

林萍儿脸色苍白,双眼几乎冒出火来:“我告诉了家人,说姐姐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你折磨死的,可是当时姐姐已经火化了,你又摆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给了一笔丰厚的殓葬银子,连父母也不怎么相信我的话,所有的人都说你是大善人、活菩萨。”

一个人拿起一根银针,在老夫人的右臂上狠狠地刺;另一个却低头狠狠地咬下去。老夫人疼得右臂直抖,便用左手轻轻拍打,沫儿却看见每次的拍打都软绵绵地打在正咬着右臂不松的那人的脑袋上。

老夫人揉着右臂——沫儿看到她揉着那人的头——道:“我记得我检查了,并没有留下可疑的东西,原来小珊这小东西狡猾得很,竟然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了你。”

林萍儿诡异地笑着,说道:“你想不想见见小珊?”

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孩子,直直地站在老夫人后面,双手插进老夫人的肋间,长长的指甲狠狠地扎入她的皮肤。

老夫人皱起了眉:“唉,我现在周身都痛。莫非明天要下雨了?你怎么还不死呢?”

林萍儿妩媚地一笑,道:“我没用你的软骨散。”拿出一个小罐子,用镊子夹了一块东西,将铜灯去了灯罩,在火上烤着。

婉娘和沫儿对视了一眼。是出血菌。

潮湿的出血菌在火上嗞嗞地响,冒出浓郁的白烟。周围的一切开始模糊,五个蓝色的身形逐渐显露在烟雾中。

老夫人惊恐地发现,她的周围站满了人。穿白衣的小珊站在她身后,正将指甲狠狠地扎她的腰部;小红拿了一支银针正在扎她的右臂;第三个丫头明月,狠狠地咬着她的手臂;被她丢尽井里的小妾,面目肿胀,正狞笑着双手插入她的胸口来回搅动。

她脸上肌肉抽动,大叫道:“你们都给我滚!”被毒死的小妾将七窍流血的脸贴在她的脸上,用力握住了她的脖子,她咳得喘不过气来。她挥舞双手,想把那些人赶走,可是手穿过了那些人的身体,无处着力。

林萍儿咯咯地笑道:“怎么样?你还相不相信有报应?”

林萍儿在火上一边烤出血菌,一边自言自语道:“人人都以为,出血菌在火上烤了会让人产生幻觉,其实不是。出血菌的烟,是阴间通往阳间的通道。”她微笑着看着那个正在厮打老夫人的白衣女孩,道:“姐姐,我好想你。”

白色的气体越来越浓,五个人凄厉地尖叫着,在老夫人的身体中穿来穿去,掐她的心,扎她的肝,咬她的肺。

老夫人从椅子上滑下来,在地上缩成一团。林萍儿哈哈大笑。

老夫人喘息着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林萍儿,笑道:“你知道吗?小珊死了之后,我在她的耳朵、鼻子里塞上了稻草,在她嘴巴里填了麻核,还在她中枢穴里扎了一根银针。哈哈,她口不能言,耳不能听,我让她在地下也不得安生,哈哈,我是不是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