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很软,袖子里飘出一种幽香,让沫儿觉得很舒服。沫儿呆了一下,倔强地打掉她的手,并生生把泪水堵了回去。

“我要回去了。”沫儿冷冷地道,“我不认识你。”

黄衫女子眼波流转,吃吃笑道:“小兄弟,不是我要跟着你,是我的东西还在你那儿呢。”

沫儿冷笑道:“你的东西?老天爷给的东西,怎么就成了你的了?”

黄衫女子还是一脸笑意,“那个玉鱼儿,是我闻香榭的东西,在鱼尾底部,有闻香榭的镌刻呢。不知怎么跑到了张龙那个市井无赖的手里。”

张龙自然就是刚才那个打沫儿的大汉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记得沫儿的提醒。

沫儿白了她一眼道:“我不知道什么闻香榭,也没见过玉鱼儿,老天爷给的就是这些荠菜,荠菜上面可没打着你的名儿。你若想要,我就吃亏分你一半,就当积德行善了;你若不要就别跟着我,耽误我中午包饺子,我还想好好地过个三月三呢。”

黄衫女子嗔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然后莞尔一笑,又道:“要不我们做个买卖如何?”

沫儿道:“我一个小叫花子,哪有本钱和你做买卖?不做不做!”扭头不听。

黄衫女子盈盈笑道:“玉鱼儿给我,你可以住在闻香榭,而且我答应你三件事,如何?”

沫儿哂笑道:“真是好笑,我又有什么事情要求你的?什么闻香榭闻臭榭的,我才不爱去呢!”

黄衫女子笑意更浓,随手拿出一个三寸来高的黑色小瓶,往沫儿鼻子下一放。

黑气源源不断从小瓶中冒出,带着那种又香又臭、难以描述的味道,熟悉而恐惧。沫儿的眼睛睁得溜圆,嘴巴微张说不出话来。

黄衫女子一声轻笑,用手轻轻一抚,黑气钻入瓶子,瞬间不见。

沫儿满脸憎恶,结结巴巴道:“你……你用这个害人……”

黄衫女子回头朝身后的憨厚少年笑道:“看来乌灵烟做的没错了,下步便可做腐云香。”憨厚少年似乎很高兴见到沫儿,慌忙解释道,“不是害人,是为了破解它才做的……”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说不清楚,热切道:“你来我们闻香榭吧,我慢慢讲给你听。”

沫儿眼底警惕之色更重,瞪了他一眼,坚决地摇头。

黄衫女子笑着朝少年摆摆手,自己俯身在沫儿耳边悄声说道:“在闻香榭,至少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被人当做妖孽。”

沫儿垂下眼睛,置之不理。

黄衫女子并不着急,微笑道:“好吧,我走了。如果你想明白了,就到城里修善坊的闻香榭找我。”伸手从少年背后的包裹中抽出一条鹅黄色的手绢来。手绢正中用金色丝线绣了一条金鱼,旁边用红线绣着“闻香榭”三个字。“拿好这个,到时不管我在不在,都有人会安置你。”说罢将手绢塞到沫儿手中,带着少年飘然而去。

※※※

沫儿目送两人走远,心中依然七上八下的。看着手中的鹅黄绢子,一时不知怎么才好。有心想把绢子丢了,转念却想,这绢子用料精细,用来包裹那个玉鱼儿倒是刚好。

眼看已到正午,沫儿匆匆回到自己藏身的破土地庙,把玉鱼儿用绢子裹了藏在土地爷泥像的后脑勺里,换了一套干净整洁的衣服,又找了条破口袋把挖的荠菜装了,这才赶往小五家。

不知道小五的娘怎么样了……如果玉鱼儿当掉给小五的娘治病就好了……可是那鱼儿上有闻香榭的镌刻,会不会被官府抓起来呢?……沫儿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跑得飞快,一会儿就看到了小五家门口的大柳树。

一条小溪从邙山喷涌而出,斜着汇入洛水,将村落划为两半,西边的是郭庄,东边的是刘庄。小五家就住在城外集市附近的刘庄村头。

小五家的门敞着,沫儿叫了几声,见没人应,便走进堂屋,却发现堂屋空荡荡的,小五和他娘都不在,他把早上王掌柜给的盛麻花的篮子放床头桌上,晃晃悠悠出了小五家。

突然想到黄衫女子的话:“小五,小五的娘,来不及啦。”

斜靠在门前的大柳树上。天空蓝得耀眼,太阳光很强烈,照在身上有一种不正常的暖。沫儿心想,那些光线是不是同黑气一样,能够吸取人的灵魂呢,因为他觉得,他的灵魂已经被吸走了,只剩了一具乏力、倦怠的躯壳。

一群吵嚷声从远处传来。一个农夫带着几个人往小五家这个方向走来。

“大爷,您看,就是这所宅子,临近集市,去城里也方便,你给看着开个价?”农夫点头哈腰地对领头的一个身着胡服的人道。

沫儿想起来了,那个农夫是小五的叔叔。

沫儿冲过去,大声叫道:“小五呢?”

农夫回头看到沫儿,不耐烦地说:“小五去长安学徒啦!”

沫儿不服气道:“小五的娘刚死,小五就去长安啦?他还要回来呢,你怎么能卖掉小五的房子?”

农夫皱眉骂道:“你从哪里蹦出来的?哦,你是……”

农夫抓起门旁的一把大扫帚,朝沫儿挥了来:“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次咒死我家耕牛的那个小乞丐!小五的娘也是你咒死的吧!你这个小妖孽!别逃!”

〔四〕

沫儿逃回了他的小破庙。荠菜已经不记得丢在哪里了,麻花也忘了拿出来,脸上被扫把划了几条血痕。这倒没什么,可是他唯一一套体面衣服的袖口被撕破了。

小五的娘会死,在沫儿见到小五的时候就知道了,但他除了帮小五去要一篮麻花满足他娘的最后愿望,没有其他办法。

可是小五走了,他却不知道。

衣服会被撕破,他也不知道。

沫儿换上小乞丐服,把脱下来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用油纸包了,然后坐下。

方怡师太说:“沫儿,不要哭呀。哭也改变不了什么,还是要高高兴兴地继续活下去。”

方怡师太说:“傻孩子,你知道就好了,别说出来。世人都被蒙了眼,你说了真话,他们却会认为你是怪物。”

方怡师太说:“世上有坏人但也有很多好人。你不能因为一两个坏人就也做坏人。”

方怡师太说:“唉,我也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谁……但现在你是我的孩子呀。”

方怡师太说:“你看,我给你做了新衣服啦。你穿上我瞧瞧。”

方怡师太说:“孩子,我要死了,不能护着你了。离开这里吧,以后你要自己生活了。”

※※※

沫儿一向很听方怡师太的话,方怡师太说让他不要哭,他就不哭。今天他也没哭,可是眼睛很不听话,不停地流出一些咸咸的水珠,弄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土地庙不能再住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小五的叔叔就会来人来把他抓起来活活烧死,就像方怡师太死去那天一样。沫儿擦干眼泪,站起来把包了衣服的油纸包夹在腋下,回身给土地爷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把包着玉鱼儿的手绢取出,塞进怀里。

※※※

沫儿半年前来到洛阳,一直在城外讨生活,少有进入城中的。如今既然小五走了,土地庙也住不得了,还不如进城算了。洛阳城这么大,总能过得下去。

此时,心里如此盘算着,沫儿揣着玉鱼儿和全部家当朝上东门走去。

一个铁匠挑着集市上没卖完的铁叉、铁锹等,走着沫儿前面。将到城门口,扁担后端的绳子突然脱落,上面绑的货物落了地,另一端吃重下沉,扁担倏然扬起。恰巧一辆马车从城门中辚辚而出,扬起的扁担“叭”地一声打在了马头上。马儿受惊,往左一窜,迎头撞在一匹从城外飞奔而来的高头大马的脖子上。那匹马一声长嘶,前蹄站立,马鞍上的人被直直地甩了出去。

事故发生几乎就在眨眼之际,众人目瞪口呆,等听到了从马上摔下之人的哼哼声,才有人跳将起来勒住马,查验伤者。沫儿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芥色绸衣,玄色长裤,不是张龙却是哪个?

那张龙吭吭哧哧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尘土,伸手去抓马辔,看起来似乎并无大碍。

沫儿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正待转身走开,却见那张龙喉头“咕”地一声响,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顿时委顿在地。

沫儿大惊,睁大眼睛看着张龙。那张龙兀自吐血不止,眼见已经奄奄一息。沫儿从围观众人的腿缝中看过去,一心盼望这张龙不要死去。谁知张龙恍然间抬头,正和沫儿目光对视,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满眼惊惧之色,抬手指着沫儿道:“你……你这个妖……”一句话未了,气绝身亡。

沫儿浑身颤抖,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看到张龙凸起的眼珠子仍盯着自己,心怦怦直跳,害怕异常,大叫一声,转身逃进城门。

陆 腐云香

〔一〕

天色渐暗,路边的酒楼店铺都点起了灯笼,逶迤数里,斗移闪烁。其时洛阳城中实行宵禁,亥时三刻,闭门鼓一响,街上空无一人。狂奔一气的沫儿猫着腰,缩在墙角蹲了一夜,几乎不曾冻死,不禁怀念土地庙那软软的稻草了。

哪知几日之后,沫儿就如鱼得水,将洛阳城摸了个遍熟。

神都洛阳天街宽阔,绿树成荫,洛水穿城而出,其间涧水、伊水等河流汇集,山水秀丽;恰逢三月底牡丹盛开,姚黄、魏紫争奇斗艳,宛如天堂一般。且商贸繁荣,民间富庶,乞儿并不多。如此一来,沫儿的日子竟比在乡村还要好过,仗着机灵,会扮可怜,嘴巴又乖巧,很快便有店小二专门留给他一些比较好的饭菜。

他还觅到一处好的安歇所在:周公庙。周公庙设在福承坊,是纪念周公姬旦的祠庙,亦称元圣庙。这庙晚间并不落锁。沫儿便夜夜等闭门鼓打过之后,就偷偷溜进侧房,并寻机将衣服和玉鱼儿藏在庙内一块石板之下。

这日,沫儿打算到南市去讨些吃的,刚转过定鼎路,就有一股香甜之气飘来,着实诱人。随着香味找去,沫儿摸进了皆是卖糕点的牌楼贤德里的巷子:馓子、桃酥、杏仁饼、麻花、油角、糖糕、桂花糕等,应有尽有,引得他口水涟涟。

沫儿在巷口一家卖馓子处讨得一些碎馓子,狼吞虎咽地一口吃了,又去第二家。哪知第二家卖油角的伙计十分凶恶,不仅赶他出来,还顺手给了他一火棍。

沫儿跳开,站在不远处破口大骂:“你不给就不给了,打你家小爷做什么?瞧瞧你的样子,呲着满嘴大龅牙,连粪叉都不用买了!充什么大爷呢!”骂完又拍手唱起来:“好小子,长得瞎(洛阳土话,差的意思),憨斑鸠脸儿麻子花;大龅牙,当粪叉,又矮又丑赛倭瓜。小雀儿见了躲着走,小猴子见了叫呱呱。美人牵来大白马,一脚踢你个大马趴……”

伙计驱赶叫花子,路人本来见怪不怪,但听到后来,见小叫花子伶牙俐齿,骂得句句押韵,十分好笑,都围上来看热闹。那伙计本就因面貌丑陋至今未娶,一听小叫花子奚落他,不禁暴怒,越发显得龇牙咧嘴丑陋无比,抓起一把火钳就来打。

沫儿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伙计始终在后面追。到了巷子尾,眼看要抓到沫儿了,沫儿扭身躲在路旁一个中年人后面。中年人倒也仗义,伸臂挡住沫儿,劝道:“张麻子,和一个小孩子较什么真呢。”

张麻子气哼哼地站了,说道:“王掌柜,你不知道,这小乞丐牙尖嘴利,可不是什么好鸟!”

王掌柜显然知道这张麻子的症结所在,叹道:“男人相貌有什么美丑之分?要不是你这臭脾气,十个老婆也娶了,如今还不改一改?”

张麻子把火钳重重地丢在地上,狠狠地瞪了沫儿一眼,转身回去;走了几步又回来,把火钳捡了去。沫儿在王掌柜身后探出头来,又挤眼睛又吐舌头。

王掌柜看着张麻子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回头看身后的小乞丐,却见小乞丐木呆呆盯着自己,满眼惊惧,犹如被定住了一般。

王掌柜只当小孩子被吓住了,便自行走回店铺营业,回身拿了一包放在柜台深处的油纸包,递给旁边的小伙计,道:“把这给那个小叫花子吃吧。”

伙计走来把纸包塞给沫儿,原来是一包碎麻花。

沫儿仍呆呆地一动不动。

王掌柜店铺的招牌上,赫然写着“上店街麻花”。

而慢悠悠走回铺里的王掌柜,黑气已经绕满了他全身。

〔二〕

愣了有一刻工夫,沫儿突然发足狂奔。包麻花的油纸破了,麻花掉了一地,也顾不上捡。

贤德里离周公庙有一段距离,等沫儿从周公庙里取了自己的东西来,午时已经过了。沫儿拐进一个小胡同里,找到一个僻静的所在,把剩下的碎麻花一股脑儿倒进嘴巴里,然后拿了玉鱼儿出来。鹅黄的绢子有些脏污,阳光下的玉鱼儿透出一种沁人心扉的凉意。

闻香榭。修善坊的闻香榭。

※※※

修善坊就在南市附近。东都城内这样的“坊”共有一百多个,分工各自不同。修善坊主要集中了卖胭脂水粉、钗环首饰、衣料布匹的商户,是以沫儿很少去。

沫儿来到了修善坊,恨不得将各条街道的底儿翻出来,却仍没找到闻香榭。拉过几个路人,皆摇头不知;就连街上几个老字号店铺的伙计,都称从未听说过修善坊有叫“闻香榭”的。

太阳快下山了。已有香料铺子、首饰店面关门谢客。沫儿在一家店铺的门口坐了下来。

找不到闻香榭。怎么办呢?

莫非记错了?沫儿拿出绢子,细细地看了一遍,没错,是写“闻香榭”三个字。而且他也清楚记得黄衫女子说“修善坊的闻香榭”。

沫儿茫然地看着落日周围的云朵由红变暗,再渐渐不见,无意识地拿着绢子在手指上缠绕。

“喂。”有人轻拍沫儿的肩头。

沫儿回头一看,却是那日跟着黄衫女子的少年。“原来你在这里呢,让我好找。”少年轻声道。

沫儿很高兴,却故意装作不认识,问道:“你是谁啊?找我干吗?”

那少年老实答道:“我叫文清。你不记得我了?三月三那天我们见过的。婉娘说你在找我们,要我带了你去。”

沫儿哼了一声站起来,大模大样地说道:“那你还不带路?”

沫儿跟在文清后面,七拐八拐的,来到一处大宅子的围墙外面。红砖绿瓦,飞檐翘脊,像是某个达官贵人的府邸后宅。

文清道:“到了。”

沫儿见着这围墙上并无门,正满腹疑惑,却见围墙突然开了,黄衫女子婉娘——今天穿了件紫衫——笑吟吟地迎了出来。原来门与围墙融为一体,不仅颜色相同,连砖的花纹都毫无二致,从外面看不出丝毫破绽。

“快进来吧。”她笑眯眯地看着沫儿,口气十分自然。

沫儿默默走进去,围墙房门重新关上。

※※※

一进门,沫儿就被正堂里整面檀香木架上各式各样的精致瓶子唬了一跳,这些瓶子或陶瓷的、或象牙的,或贝壳的,或碧玉的,正散发出幽幽的香味。

婉娘抚着头发微微笑着,并不接话。沫儿站在中堂顿了半晌,十分突兀地说道:“我来做买卖。”说罢,便将玉鱼儿递予婉娘,直通通说道:“你说答应我三件事,那么我现在就说第一件:帮我救上店街麻花的王掌柜。”

婉娘接过玉鱼儿,笑道:“你还没吃饭吧?——文清!”

文清应着,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上放着一盘青菜,一盘荤菜,还有一个精致瓷碗盛了满满的白米饭。

沫儿从早上到几乎没吃什么东西,饭菜的香味刺激着他的喉头咕咕作响。别说有菜,就是没有菜仅一碗白米饭,他也照样吃得下去。

饭菜放在了他面前的桌上,要搁往常,沫儿早就扑上去了,但今天不行。

“我要你帮我救上店街麻花的王掌柜。”沫儿咽了口水,将目光从饭菜移向婉娘,眼神坚硬得像一颗石子。

婉娘抿着嘴儿笑:“唔。先吃饭吧。”

沫儿倔强地盯着婉娘:“你不答应,我就不吃。”

婉娘摩挲着玉鱼儿,低声道:“你想好了?”

沫儿道:“我想好了。”

婉娘轻笑道:“你要是做了这个买卖,以后可就是我闻香榭的人了需得签一纸十年的卖身契。安排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了,如何?”

沫儿心想:“难道你叫我杀人我也去?”

正欲张嘴质问,婉娘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笑道:“你放心,杀人放火、劫道越货这种非法的勾当我当然不会让你去做,而且也不叫你白做,一个月三百文,怎么样?”

沫儿道:“那就是成交了?”

婉娘拍手道:“成交!”

沫儿再忍不住,扑上去风卷残云,把饭菜扫了个一干二净。

婉娘笑吟吟地看着他吃。

看他吃得差不多了,婉娘问道:“明天什么时辰?”

沫儿将粘在碗边的最后一颗米扒进嘴里,说道:“午时一刻。”

“什么方式?”

“好像是……”沫儿迟疑了一下,“房子什么的,倒了,正好砸到他。”

“你见到他时他怎么样?”婉娘又问。

沫儿道:“我闻到了。”

“什么味道?”婉娘道。

沫儿皱眉道:“说不上来,又香又臭的。还有颜色。”

婉娘的眼睛亮了下,显然很感兴趣,“什么颜色?”

沫儿道:“黑色。同你的什么乌灵烟一样。”转而警觉,“你做乌灵烟干什么?”

婉娘悠然笑道:“放心,那点乌灵烟害不了人的。”沫儿想想觉得在理,便不再纠缠,但仍满脸戒备。

“为什么要救他?”婉娘摇了摇手里的团扇,“就因为他那一篮子麻花?”

沫儿的脸呆了一下。那日王老板送一篮子麻花给自己,婉娘竟然也知道。“他是好人。”沫儿瓮声瓮气答道。

“好人不止他一个,”婉娘咬着嘴唇凝视沫儿,“救得过来吗?”

“不,”沫儿固执地说,“其他人我不管。”

婉娘长叹一声,“那好吧。”

〔三〕

这一夜,沫儿洗了澡,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大觉,似乎连个梦都没有做,次日一早,穿上文清给他准备的衣服,下了楼,看到婉娘和文清已经起来了,正在摆碗筷。旁边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正蹲在地上从一个竹箩里挑拣一些黑红色花瓣。

文清抬头看着焕然一新的沫儿,似乎呆了,婉娘抿嘴笑道:“文清,以后你们——对了,你叫什么?”后面一句却是对着沫儿说的。

沫儿生硬硬地回道:“沫儿!方沫!”

婉娘看着沫儿一脸别扭的样子,掩口笑道:“太好了!有了沫儿,这闻香榭就有趣了!”然后指着蹲在地上的男子对沫儿道:“沫儿,这位黄三哥,以后你叫三哥就好了——文清,你可是哥哥了,以后要让着沫儿啦。”

说着拍了拍男子的肩头,男子抬起头来,婉娘指指沫儿,双手比划着,看意思是告诉他来了个沫儿。那男子看了一眼沫儿,面无表情依旧干活——原来竟是个聋哑人。文清却在旁边连连点头。

沫儿惦记着王掌柜,吃了几口粥就连声催促。婉娘却不着急,慢悠悠吃了多时,上了楼好久才下来:身着青色宽袖罗纱裙,翠绿的长披帛,略施粉黛,云鬓高挽,头上随意插了一件碧玉簪,颈中带了一串珠子,个个有手指大小,散发出隐隐的光晕,愈发映得她面如桃花,端庄大气,与往日形象大为不同。

出了闻香榭,已有一辆华丽的马车等在门口。婉娘乘车,文清赶车,沫儿则扮作侍从坐在文清旁边。

到了麻花店口,已经日上三竿了。店面不大,却很整洁,整个店里都弥漫着浓郁的麻花香味。但是不见王掌柜,只有一个小伙计在整理柜台。沫儿顿时有些慌了,不住探头张望。

文清走进麻花店,高声道:“掌柜的在吗?”

婉娘扶了沫儿,目不斜视径自走进店中,傲然往椅子上一坐。文清方道:“叫你们掌柜的来。我家夫人有事问他。”然后和沫儿站在婉娘身后。

伙计一看来者不善,慌忙斟了杯茶来,赔笑道:“我家掌柜的今天有事不在,要到下午才能回来,夫人所为何事?不妨告诉小的?”

婉娘脸色一沉,小伙计弯腰赔笑道:“要不您留张名帖,让我家掌柜的一回来就去拜访您如何?”

婉娘冷然道:“我不管他有何事,限你半个时辰内将他叫回来——如若不然,”冷哼几声,“你信不信我把这个店子拆了?”

小伙计思量,莫非掌柜的得罪什么达官贵人了?心下惴惴。小心翼翼道:“那我就叫去,只是这店……”眼下之意要关了店门。

婉娘一摆手,文清“啪”地拍出一个金锭儿放在桌面上。小伙计点头哈腰道:“我这就去,我这就去……您老先坐着。”说罢,飞快地去了。

见那伙计走远,婉娘起身,从怀里摸出一片金黄色的东西来,巴掌大小,呈透明状,莹润如玉。沫儿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婉娘微笑不语,递给文清:“去把它贴在牌匾中间。”

文清看着笨笨的,手脚竟然麻利得很,连梯子、凳子也不用,对准“上店街麻花”的“街”字,将那金黄色的物什直抛了过去。那东西一碰到牌匾,便隐入不见,牌匾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婉娘又从袖里拿出一个白玉小瓶递给沫儿,道:“把这个拿好。如今是辰时末,等到了午时,看我示意,想办法将瓶子里的东西涂在他的太阳穴上。”

沫儿打开瓶塞,用力一嗅道:“是什么好东西?”哪知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几乎把他给熏死,慌忙又盖上了。

婉娘笑道:“你再胡乱试东西,我可不管你了,后果自负。”

过了良久,在门口张望的文清叫道:“来了!”果见王掌柜穿着一件崭新的长袍,一溜小跑儿过来了。在门口抹了把汗,才满脸笑着进来。

沫儿心虚,忍不住往后缩了一下。

王掌柜自思一向谨慎,从未缺斤短两,做奸耍滑,何处得罪了这位夫人了?今日侄子成亲,午时要拜堂,可千万不能误了时辰了——见婉娘冰冷着脸儿坐在椅子上,便拱手笑道:“请问夫人,这么着急叫小的,所为何事?”

婉娘并不看他,拿起茶碗玩弄良久,方才道:“把所有的麻花包了送到我府上。”

王掌柜长出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地指挥伙计:“快,赶紧。碎的放一边。”足足有十几大包,两人忙了良久,方才整理好。伙计拿了文清给的名帖送货去了。

眼看时辰不早,王掌柜脸现焦急之色,躬身道:“夫人还要些什么?”

婉娘慢悠悠道:“你这个店不要开了,我要了。”文清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放在台面上。

王掌柜一张圆脸霎时变得苍白,但笑意却一点儿不减,小心翼翼道:“夫人,这个……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指着这个养家呢。”

婉娘看看店外,随意地说道:“午时到了。”

〔四〕

沫儿犹如没听到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原本缠绕在王掌柜身上的黑气,一大部分被隔在了窗外。

婉娘回身道:“沫儿,你说我们把这个麻花店连伙计掌柜一起买下来可好?”黑气一次次汇集,一次次被挡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