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娘道:“乖蛋啊,你小时候又聪明又机灵,最喜欢搞怪,经常捏着鼻子学人说话。别人听不出来,为娘的哪能听不出来呢?”

刘老娘转向刘大:“大儿,你听到猪崽跑了,就迅速冲了出去,搬开院中枯井旁边的石头,将银两放在石头下掏好的土洞里。是不是?”

刘大掩面痛哭:“娘,我虽然对你偏向弟弟有点不满,但是真没打算独吞这些银两……我也没有说谎,这些银两真的是丢了……”

刘老娘道:“你不知道,床旁边就是窗户,你冲出去后,我心里惦记,就打起精神披衣坐了起来,头靠着墙,正好可以看到大石头的一个边。”

“可惜啊,这时不止我一个人在看着。你放完了银两,就吼你媳妇,要分头去找猪崽。你们俩出了门,乖蛋就进来了。”

刘二突然叫起来,道:“娘,你听我解释……”

刘老娘自顾自地说道:“乖蛋从土洞里掏出银两,还偷偷从窗户看了看我。这时已经黄昏,屋里也没点灯,他没看到我坐着呢。唉,要是看到也好了,说不定这事就没啦。”

刘二拿到了银子,心里着实有些迟疑。老娘从小溺爱他,他也不是不知道,但是这半年来,他在附近臭名远扬,那些个亲戚朋友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借”就别想了,连“骗”都骗不来了。偏偏他又过惯了好日子,如今老娘病重,家道败落,看到十两银子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其实他今晚来的本意是想趁哥哥手头宽裕,回来讨些零用钱,临时起意放跑了猪崽,想趁哥嫂不在偷偷拿几个钱,不料却正好看到刘大将银两藏在这里。

刘二拿了银两,偷偷朝老娘的茅屋里看了一下,屋里黑乎乎的,没有一点动静,料想老娘还未醒。思虑再三还是舍不得放回原处,可是这些筹来的银钱,都是一些散碎银子,还有一大堆的铜钱,鼓鼓囊囊的,现在晚饭时间,还有很多人在大门口吃饭聊天,带在身上十分不便。正踌躇间,听见门口有脚步声,慌忙躲进厨房,摸黑将银钱塞进了灶洞里。

※※※

旁边一个老者喝道:“瞧这兄弟俩,老娘的治病钱都偷!”另一个道:“刘家的家法多年未用了,这次可要试试能不能用啰!”围观的村民也指指点点。

刘二磕磕巴巴辩解道:“娘,这钱确实是丢了!我虽然拿了,但是一大早我回去就找不到了哇!”

刘老娘冷笑道:“钱当然没在你那里。嘿嘿。”

※※※

刘大媳妇田氏,长得粗笨,却心思细腻,晚上喂了猪之后清楚地记得已经将猪栏拴好了,听说小猪崽跑了,走出去后想想不对劲儿,便折回身查看,在门口就见一个身影闪进了厨房。

她倒是个有心人,看到有人也不叫喊,拿了件衣服转身出了门,藏身在门前的大磨盘后面,就在这时,李义端了一碗鸡汤来了,在门口叫了几声嫂子,不见有人回应,就自行端进了刘老娘的房,喂刘老娘喝了半碗。赵氏见儿子良久不回,站在隔壁院子大声叫李义,刘二顿时慌了神,趁李义还没出来,偷偷溜出来,翻过后墙逃走了。

李义回家后,田氏进来了,在厨房找寻一番,很快就找到了这包银两。本来想告诉刘大,但是唯恐一句话说不对遭到暴打,反被刘大误解是自己偷了,就拿去了刘老娘的屋里。

※※※

刘老娘猛咳了一阵,似乎将五脏六腑都咳得错位了,手抚胸口过了良久才道:“媳妇丑是丑了点,但人品没得说。世人都瞎了眼,只见眼睛里的美丑,不见心里的美丑。媳妇将银两拿了去我屋里,我已经躺下了,有些累,不想说话。”

刘老娘用浑浊的老眼看了看田氏,对刘全道:“他三叔,让田氏起来吧。她已经不用跪我了。”

刘秃子慌忙去拉田氏起来,田氏一抖胳膊,自己站了起来,目光凄楚地望着刘老娘。

刘老娘道:“孩子,娘是为你好啊。”转向众人道:“她到我跟前,以为我睡着了。在我床边坐了良久,突然开始哭了起来。她说心里苦,我大儿从来当她是块木头;她说活着没什么意思,也没什么牵挂,恨不得自己得病替我死了;她说这些银子本来就是给我治病的,放我这里最合适。将这一包银两塞在了我的被窝里,出去找猪崽了。”

“我心里清得跟明镜儿似的。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这个媳妇。不过啊,我当时还没想舍得要放她走,家境不好,儿子娶个老婆也不容易。”

刘大捂着脸,大声哭了起来。

周围的人都静静地听着。沫儿再看看田氏,觉得她黑红的脸儿,亮亮的眼睛,其实也挺漂亮。

刘老娘接着道:“唉,我本来想,第二天早上,大儿和乖蛋到了我跟前,我数落他们一番,将银钱拿出来就是。谁知天还未放亮,他们俩已经在院中吵起来了。老大非要说当时他是放我屋桌上被人偷了,老二则说是老大独吞了,两个人竟然没一个说实话。不知谁说了句隔壁的石头来过,他们竟然去抓了石头来顶缸。”

刘老娘老泪纵横,道:“到了这一步,我还能做什么呢?我突然体会到了田氏的感觉,我一辈子都是为了你们两个,可如今还有什么意思?儿啊,你们是不是觉得为娘的太狠心了,在这么多人面前揭你们的短?”

刘大刘二只管砰砰磕头,刘大更是一脸羞愧,哭得哽咽难言。

刘老娘道:“他三叔,这件事就这么完结了。麻烦你派一顶小轿送田氏回家。我床底下靠墙的角落里有一个早就丢弃不用的破方枕,那十两银钱,被我掀开床板丢在里面,你拿了一并送给田氏,权当是田氏在我刘家辛苦多年的补偿吧。欠诸位乡亲的账由刘大刘二两人承担。”

田氏泪如雨下。

刘老娘又道:“大家都散了吧。大儿,乖蛋,你们先扶老舅回去,再帮我煮碗粥。我现在不想动,就在这儿养会儿神。”说罢闭目不语。

刘大刘二见老娘性格大变,也不敢多说。刘大看一眼田氏,心下空落落的,和刘二唯唯诺诺去了。围着的人也渐渐散去,留下几个年轻子侄在附近帮忙照看刘老娘。

沫儿的脚都已经站麻了。刘老娘身上的青光正在变淡,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婉娘和文清远远地坐在对面人家门口的石头上,十分悠闲。

〔七〕

刘全派人去叫了一顶青衣小轿,田氏回去收拾了一些随身衣物,回来给刘老娘磕了头,哽咽道:“娘,跟您婆媳一场,是我田妞的福分。我走了,您保重。”

刘大不知何时又跟了过来,远远地站在街角看着田氏。

从刘大懂事起,就知道爹娘偏着刘二,虽有不满,但一直压着。田氏过门四年,他从来没对田氏正眼看过,在他眼里,田氏不过是个会说话的干活工具而已,连家中猪牛的地位都比不上。刘大为人不甚机灵,也不识字,他只是固执地认为,田氏只是爹娘为了完成义务而强加给他的,他通过不待见田氏来发泄对爹娘偏心的不满,却从未考虑过田氏有一天真的离开,他将如何。如今,一纸休书,一句“不再是刘家的人”,一下子把刘大打蒙了,犹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气死风灯,外面的灯罩突然被划破了,呼呼的风往里面灌,想止都止不住。刘大第一次回头审视自己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犹如醍醐灌顶,悔愧难当。

田氏刚转身,刘老娘突然道:“你等一下,我还有话要对你说。”扭头对旁边的几个子侄道:“你们回避一下。”几个子侄早就觉得无聊,一下子作鸟兽散,只剩下沫儿还站在身后。

刘老娘吃力地回头看了看。刘秃子站在祠堂门口,正朝这边张望,看到老娘回头,忙低头装作在地上找东西。

田氏一张黑脸顿时通红。刘老娘道:“刘秃子不可靠。回去找个正经人嫁了吧。要是大儿他真心悔过了,回过头去求你,万望你再给他个机会。”

田氏慌忙又跪了下来。刘老娘叹道:“你是个好孩子,总算没受到蛊惑。你走吧。”

刘秃子住在刘大家后面,在村里是个活跃人物,最喜撺掇事情,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刘秃子老婆刚死了半年,见刘大老婆田氏为人老实粗笨,还经常无辜挨打,便动了心思,一找到机会便搭讪、献殷勤,表示对田氏的同情。田氏虽然外表粗蠢,却善良正直,刚听到这些话还有些感动,后来发觉刘秃子不怀好意,便坚决不再与他来往。刘秃子一向自诩风流,善于说甜言蜜语,老婆在世时也经常拈花惹草,没想到连一个一脸蠢相的丑婆娘都搞不定,十分不甘心,只要看到田妞独自下田便跟随其后,说一些安慰体贴的话。有一次甚至用强,几乎得手,饶是田妞力气大,挣脱了他跑了回来。

发生这种事情,若是村中他人得知,饶是多好的女人也会被指指点点。田妞不敢对外人说,更不敢告诉刘大,只好自己闷在心里。这半年来经常神思恍惚,做菜忘记放盐、做针线扎到手指是常有之事。刚才听到刘老娘那句“媳妇,你这半年变化真大啊”,还以为老娘要在众亲族面前说起这件事,吓得手脚冰冷。

田氏走了。刘老娘回头对沫儿道:“你帮我叫刘秃子来。”

刘秃子正张着嘴巴看田氏的小轿慢慢走远。沫儿过去,将他拉到刘老娘跟前。

刘秃子“噗”的一声将嘴里嚼的草根吐在地上,满脸堆笑道:“婶子这次一场虚惊,必有后福。”刘秃子方面大耳,脸色红润,一看就是精力充沛的,五官倒还齐整,但身材矮壮,眼光闪烁,尤其整个脑门光亮光亮的,泛着红光,让整个人的形象大打折扣。

刘老娘冷冷道:“秃子,你做的事,别打量婶子不知道。”

刘秃子赔笑道:“婶子,您是埋怨我这两天没尽力?侄子确实能力有限。”

刘老娘哼了一声:“你缠着田妞不是一天两天了吧?你打量我不知道?”

刘秃子一张红脸变得犹如猪肝一般,辩道:“婶子说得哪里话?我不过是看弟妹……人好,想安慰安慰她而已。”

刘老娘冷笑道:“天下需要安慰的人多了去了,你怎么不去安慰别人?还真不知道你刘秃子这么好心呢。”

刘秃子缠着田妞被刘老娘撞见过一次,但他欺负刘老娘胆小怕事,爱惜名声,并不在意。如今眼见刘老娘活不了几天了,刘大刘二的本事也不济,掀不起什么大风浪,被刘老娘当面数落更无所谓,只咧嘴笑笑,道:“婶子,您误会了。”

刘老娘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双眼空洞洞地睁着,好像在瞪着刘秃子,好像又不是。

刘秃子用探询的目光看了一眼刘老娘,没脸没皮地嬉笑道:“婶子不会是担心我,才故意休了你家媳妇吧?”

刘老娘散乱的目光倏然间精光四射,压低声音恶狠狠道:“刘秃子,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今天没当着众人揭穿你,原是给我们媳妇留个面子。”

说着一个闪身,突然扑了上去,细长的手指一把掐住刘秃子的脖子,尖声尖气道:“哼哼,你要是再打她的主意,在三邻五村里传出什么不利于她的话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面目扭曲,五官变形,形容十分狰狞恐怖。

刘秃子看她病怏怏的,丝毫没有防备,被掐个正着,双手急忙去扳她的手指,哪知她力气惊人,手指冰冷有力,竟如铁钳一般。又见她一张干枯扭曲的老脸凑在自己面前,脸上尸斑隐约可见,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已经分不出瞳孔和眼白,呈现一种昏暗的黄白色,顿时毛骨悚然,啊啊呀呀地叫了起来。

刘老娘终于松开了双手,跌坐在椅子上。刘秃子的脖子上,赫然出现五个乌青的手指印。刘秃子揉着脖子,颤声道:“婶子……婶子,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吧。”跪下朝刘老娘磕了几个响头,兔子似的逃走了。

刘老娘睁着无神的眼睛,长吁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道:“孩子,你好人做到底,再帮我叫了我大儿来。”

刘大并未走远,仍站在街角,失魂落魄地盯着田氏回家的小路。沫儿去叫了他来。

刘大跪了下来,仿佛被抽去了主心骨一般,双眼无神,四肢无力,就那样软塌塌地跪着。

刘老娘道:“大儿,你心里后悔了,是不是?”

刘大一个激灵,面皮抽搐,捧着脸无声痛哭。

刘老娘叹道:“你要是好好过日子,何苦走到如今这般田地?”

刘大双肩耸动,悔恨异常。

刘老娘伸出细长的手指,摸了摸刘大的脸,道:“你要是真心悔过,就费些心思和工夫,再去她娘家求了她来。成与不成,就看你的造化了。你回去给我拿粥来吧。”

刘老娘闭上了眼睛。

〔八〕

沫儿看刘老娘闭眼小憩,便悄悄走开。

见了婉娘和文清,将所听所见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婉娘还好,文清听得唏嘘不已,皱眉道:“就十两银子,至于藏来偷去吗?”

婉娘道:“你自然没体会,沫儿你说呢?”

沫儿闷闷道:“方怡师太病了,可是没钱去看病。我去求了郎中,却被当作妖孽赶了出来。那天夜里,听到师太因为腹痛发出的呻吟声,我睡不着,起来坐在月亮地儿下发呆。这个时候,我就想,别说十两银子,就是三两也好啊。去偷去抢都行,只要能让我拿到钱。”

文清道:“那不一样。你是为了救方怡师太,可是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贪念。”

沫儿道:“有什么不一样?我当时没偷没抢,是因为没机会;如果偷了抢了,对于被偷被抢之人,结果还不是一样的?”

文清无法回答。

婉娘叹道:“刘大只是愚昧,平时与邻里关系尚好,除了喝酒打老婆,也不算是个坏人。他藏起银钱,要说没有私心不可能,但是也至于就此昧下不给老娘看病。可是因为这十两银子丢了,人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出来,才非要赖说是李义拿的。刘二明明自己偷了钱,找不到了反而想讹李义一把。人的恶念一旦起来,就难以控制了。倒是刘大媳妇和刘老娘,为人着实不错。刘大娘今天的举动也让人佩服得很。我相信,经过这次,刘大也会明白,对他最重要的是什么。”

沫儿远远地望着灵堂,道:“我们走吧?”

婉娘道:“等一下。”

灵堂那边突然乱了起来,一个人带着哭声大叫道:“老娘去了!”接着两个年轻人朝刘大家飞跑过去,一个还着急地连声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刘全、刘大、刘二等人又匆匆地赶来了,一会儿,哭声响成一片。

沫儿奇道:“不是说这个还魂香可以维持一天吗?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

婉娘道:“心死了,再厉害的香都没有用。”

一个身影悠悠荡荡地飘了过来,对着婉娘深深一揖。婉娘道:“不用了。老娘在处置田氏一事上心思缜密,考虑周到,婉娘深感敬佩。”文清正对着婉娘,见婉娘对自己身后说话,以为有人,急忙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身影向沫儿一福,消失不见。

婉娘起身道:“走吧。”文清拉拉沫儿的衣袖,悄声问:“刚才是刘老娘?”沫儿点点头。

文清和沫儿跟在婉娘身后,却见婉娘并没有往上东门方向走,而是朝大刘庄走去。文清道:“婉娘,我们去采花吗?”

婉娘道:“今天有雨水,花会烂掉。既然来了,去看看龚老先生的义塾。”回头笑着对沫儿道:“都是你多管闲事。好吧,你说这场买卖的账记在谁头上?”

沫儿吐舌道:“反正我不管。刚才刘老娘说将心魄给你作为酬谢,你怎么不要?”

婉娘道:“少了心魄,你想让她永远做孤魂野鬼?呸,你这小子,一点儿都不厚道。不过,这笔账,可是少不了的。”

见婉娘眼波闪动,满眼笑意,沫儿警惕道:“你想怎么样?”

婉娘不怀好意道:“没想怎么样,既然你身无长物,又没有东西补偿我,不如再和我签十年的卖身契好了。”

沫儿“哇”一声大叫,远远地跑到前面去,将耳朵捂起来。

拾壹 焕颜霜

〔一〕

这日,婉娘带着文清沫儿去北市购置香料,一直忙到中午。

沫儿早就饿了,耸着鼻子不住分辨四处传来的饭菜香味,有心和婉娘要求在街上吃,又担心她重新提起续签卖身契之事,一双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法子来。用手指捅捅旁边的文清,希望文清能提出来,可是这个榆木疙瘩只会傻乎乎地问:“怎么了?”把沫儿气了个半死。

眼看快到修善坊,文清还是木头一个。沫儿又是挤眼又是皱眉,还不住用手臂碰他,文清突然开窍,叫道:“婉娘,我们中午在街上随便吃点好不好?”

婉娘爽快道:“好啊,你想吃什么?”沫儿大喜,就手儿指着路边一家名为“食为天”的饺子馆,叫道:“就这里好了。”

婉娘正色道:“是我和文清去吃。你若不再续签十年卖身契,以后吃饭问题自己解决。”沫儿郁闷至极。

“食为天”是一个小食馆,位于上东天街与永善街的交口处。他家的饺子皮薄馅儿鲜,韭菜鸡蛋、羊肉大葱、猪肉萝卜、牛肉等有七八种口味,免费赠送一碗放了香菜、大葱的骨汤,味道十足,加上正好是路口,生意便格外好些。

今日店里的人不太多。沫儿也不管婉娘说什么,只管厚着脸皮占了个临着上东天街的桌位。一位小二过来,用白毛巾将桌子擦拭了一番,满脸堆笑道:“三位客官吃点什么?”

婉娘还未搭声,沫儿大声道:“先来二斤羊肉馅的饺子。”朝婉娘一吐舌头。

婉娘笑骂道:“作死啊你,二斤饺子,一百二十个,吃得了吗?”回头对小二道:“猪肉韭菜和羊肉大葱的,各来半斤,再来四个小菜。”

沫儿一听还有小菜,顿时眉开眼笑,道:“你怎么知道吃不完?我一个人能吃一斤呢。”在神都洛阳,无论大小饭店,饺子所谓的“一斤”,并不是上称称出来的一斤,而是按照一斤六十个的惯例,“半斤”几乎就够一个成年人吃的了。

等上菜等得无聊,文清和沫儿每人拿了一双筷子在桌面上咚咚梆梆地敲,婉娘嫌烦,托腮看着窗外。

沫儿和文清正在比赛谁敲的节奏好听,婉娘突然站起来,面带惊奇,“咦”了一声。然后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个时候怎么会在洛阳?”

文清道:“什么?”沫儿连忙伸长了脖子往外看,但路上行人匆匆,一切照旧,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菜上齐了,婉娘似乎有心事,只吃了几个饺子和几口青菜,剩下的都填到了文清和沫儿的肚子里。

回到闻香榭,婉娘躺在院中的躺椅上,依然沉默不语。文清和沫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时面面相觑,看婉娘不开心,两人都觉得好没意思。

沉思了良久,婉娘突然站起来,笑道:“沫儿,你多久没回过老家了?”

沫儿一愣:“什么?”

婉娘道:“笨蛋,我是问你多久没回过老家汝阳了?”

沫儿闷声道:“已经快三年啦!从方怡师太去世,我自己逃出来,就再也没回去过。”

婉娘笑眯眯道:“那你想不想再回去看看?”

“回去?”沫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接着又变得黯淡,低声道,“方怡师太已经不在了,回去也不知道要干吗?”

婉娘道:“回去给方怡师太上炷香,烧点纸钱,去看看那时候照顾过你的人家,不好吗?”

沫儿冥想了一会儿,兴奋道:“好啊好啊,我要回去。”

婉娘叫道:“三哥,今晚要是有人来找我,你就让他明晚来。文清沫儿,收拾衣服,我们今晚就去。”

※※※

回家的念头一经提出,便像一个无限膨大的泡沫,将沫儿紧紧地包裹。沫儿把自己存的工钱——一共剩了三百六十几文,全部拿了出来,兴冲冲地拉着文清一起上街,买了一捆香烛和一大包的元宝纸钱,又去聚福园买了各色点心,直到将所有的钱花得一文不剩,然后情绪亢奋地在园子里上蹿下跳,只盼望天快点黑,晚饭也没心思吃。婉娘却笑称,他是中午吃多了。

今晚的闭门鼓似乎敲得特别晚。沫儿早就收拾好了,在楼下转来转去地绕圈子,几乎都要耐不住性子了,才听见“咚——咚——”的闭门鼓一声接一声地传来,连中间的间隔都要比往常拖得长些。

又过了良久,才见婉娘收拾好了东西下来了,带着一个大锦布包袱,叮叮当当直响。文清连忙上去接了过来,压得手臂一沉,便问道:“什么东西,这么沉?”

婉娘道:“一些工具。”沫儿好奇,扒开包袱一看,但见里面小锉子、小斧头、小撬子、小锹、小镐,还有一把两齿的小镢头和一柄精致的小刀,种类十分齐全;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打造的,通体乌黑,没有一点光泽。沫儿拿起小刀,拔开刀鞘试了一下,倒也合手,就是沉甸甸的。婉娘喝道:“小心了!锋利得很呢!”

沫儿疑惑道:“带这么多这种东西,难不成准备打家劫舍?哼,我说你那么好心带我回家看看呢,还要晚上去,不会是要去做什么坏事吧?”

婉娘道:“你去不去?你不去就算了,我和文清去。”说着扭身朝院中走去,沫儿连忙拿了香烛点心跟上去。

〔二〕

院中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两匹马,一黑一白,正是那晚跟踪林萍儿出城回来时乘坐的。黄三将文清和沫儿抱上黑马,婉娘将带的工具、沫儿的香烛纸钱点心等东西捆好,放在了白马背上,自己骑了白马,交代道:“老规矩,闭眼。”

沫儿竭力忍住,不让自己睁眼偷看。一时间耳边呼呼声风,不到一炷香功夫,只听婉娘道:“下来吧,到了。”

文清先跳下马,又接了沫儿下来。两匹马儿长嘶一声转身跑开。沫儿揉揉眼睛,发现他们站在一个十字街口,看不出这是哪里。从街道两边悬挂到底旗帜和招牌看,这里应该是个小镇,有十几户人家,两边有绸布庄、粮油店、日杂店等,但已经关门打烊;只有一间酒坊和一个客栈仍开门迎客,门口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

文清提了包袱,沫儿拿了香烛和点心,跟着婉娘向客栈走去。天上月亮半圆,发出清冷冷的光。周围除了犬吠和秋蟋蟀哆哆嗦嗦的鸣叫声,周围一片寂静。

婉娘仰脸看了看天上的星相,笑道:“好时机!走吧,我们今晚就住这里。”径自走往客栈。客栈为两层结构,在这个略显偏僻的小镇上显得甚为气派。客栈门口斜矗着一杆旗帜,上书“紫罗口客栈”几个大字,一楼左侧大堂吃饭,右侧是价格便宜的大通铺,二楼有十几间上房。大堂四角点了高高的烛台,只有三个商人打扮的壮汉在喝酒聊天;柜台一个小伙计正在闭目养神。一看有客人来,慌忙迎上来,道:“客官好,打尖还是住店?”

婉娘道:“这么晚了,当然住店。开两间上房。”

三个饮酒的壮汉听到声音,停下聊天,回头看了看他们。

婉娘向四处打量了一番,笑道:“天还真是有些凉了。麻烦小二先将我们的行李送上房间,然后打壶热酒来。”说着径自坐到了三人旁边的一张桌子旁。

文清和沫儿去放了行李,也下来坐着。小伙计端来了一碟五香胡豆,一碟瓜子,一壶热黄酒。沫儿这时觉得饿了,抓起胡豆嘎嘣嘎嘣地吃个不停。

旁边的三人似乎有些沉默。沫儿还在大嚼胡豆,文清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附耳道:“你看旁边的那个人。”

沫儿这才注意到这三人。靠近沫儿的这个,侧面坐着,皮肤粗糙,脸色红润,头上混乱地扎了一个发髻,并未带幞头,一身短衣打扮,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腐土味道。他似乎感觉到沫儿扭头看他,便朝这边一瞥。沫儿顿时吃了一惊。只见他右脸一条暗红色疤痕,从眉间一直斜到下巴,所幸的是右眼并没瞎,但是整个右边脸颊被一分为二,仿佛上面爬了一条红色的毛毛虫,在嚼着东西的腮帮子带动下,不住地蠕动。沫儿慌忙把眼光看向别处。

坐在刀疤脸对面的却是一个长须白面的中年人,穿一件长袍,举止文雅,看到沫儿,和善地笑了一下。他旁边坐的那人面皮呈古铜色,个头矮小,穿着精干,裤子上打了高高的绑腿,绑腿里插着一把龙头鱼身柄的小刀。

婉娘优雅地嗑着瓜子,偶尔抿一口温热的黄酒,并不朝那边看一眼。

沫儿悄声对文清道:“这三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凑到一起的。”文清点点头。

吃完了胡豆,沫儿拉着文清去柜台看还有什么小吃。小二满脸堆笑道:“这位小公子,要不要厨房给炒几个热菜来?”

沫儿摇头道:“不用了。”用嘴巴朝那边一努道:“那三位也来收购粮食的吧?别和我们的生意冲突了。”

小二笑道:“原来您几位是来收购秋粮的啊?不会,他们住在这里几天了,天天在这喝酒聊天,哪有出去收购粮食?我跟您说,今年收成好,各家各户粮食都满仓,要是您给的价格好,指定收得到!”

沫儿朝楼上黑着的客房看了看,又问道:“现在是不是很多人来收秋粮?”

小二眉开眼笑道:“当然当然,客人都住满了,他们累了一天,老早都安歇了,明天赶早儿,才能收到好粮食呢。不瞒您说,我这客栈在附近可是最豪华,收粮的,盗宝的,行脚的官爷,都爱在这里落脚。”

沫儿惊道:“什么盗宝的?”

小二自觉失言,打哈哈道:“小的说错了,其实就是收古玩的。”

沫儿见他不说,也不多问,敷衍道:“恭喜你发大财。”谁知这个小二也是个爱打听的人,好奇道:“我看就你们三个,都是妇孺,连个马车也没来,收了粮食怎么办?”

沫儿不耐烦道:“收粮食只要有钱就行了,你没提我们刚才的包裹吗?有多沉!收好了雇几辆马车拉回神都就行了。”

小二赔笑道:“是,是。您看您再要什么小点心?”

沫儿和文清看了一下,除了胡豆和瓜子,只有盐煮大黄豆和糟好的鸭蛋。沫儿拿了一碟糟鸭蛋,文清又拿了一碟五香胡豆,向桌边走去,却见不知什么时候,那个白面长须的中年人坐到了这边,正和婉娘聊得火热。

见文清和沫儿走来,婉娘道:“过来见过柳公子。”中年人抱拳微笑道:“在下柳中平,来此地贩运秋粮。”嘴角有一个小酒窝,看着面相很让人舒服。

沫儿和文清还了一礼,仍旧在旁边坐下。柳中平道:“敢问这位姑娘,这么晚了投宿此处,是探亲还是做买卖?”

婉娘嫣然一笑道:“原是访一位故人,也顺便打听下今年秋粮价格。看天色晚了,便在此歇息了,明日再访。”

柳中平殷勤地帮婉娘斟了茶,笑道:“姑娘好本事,原来是做贩粮生意的。”

婉娘笑道:“柳公子过奖,是家父的生意,我不过是顺路看看而已。依柳公子看,今年的秋粮价格如何?”

柳中平道:“今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收购价格不会高于去年。况且前日官府刚下令,要征调一批粮草,运往突厥边境。农民担心余粮被征,会多抛售,因此,在下以为,今年的一等粮食收购价格不会高于三十文一斗。”

婉娘抚掌赞道:“柳公子好眼光!不如明天小女子就跟着柳公子收粮罢。”

刀疤脸表情冷淡,时不时将三角眼往这边瞥一眼;瘦子则沉默寡言,目不斜视,只闷头喝酒。

柳中平笑道:“姑娘过奖了,在下不过是妄加推断而已。”回头对小二道:“小二,姑娘今天的酒钱记到我的账上。”沫儿心想,早知道多拿些东西了。

天色已晚,婉娘与柳公子犹天南海北,谈笑风生。柳中平见识渊博,风趣有礼,不时逗得婉娘哈哈大笑,连沫儿都被吸引住了。听口气他到过很多地方,南到大海,北到敦煌,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正聊得尽兴,柳中平突然支起耳朵听了听,然后一个箭步朝楼上冲去。沫儿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都追随他往楼上看去。刀疤脸和瘦子却见怪不怪,一动不动。

楼上一间房门开了,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光着脚跌跌撞撞地从房里走出来,尖声哭叫道:“爹爹,爹爹!”

柳中平一把抱住,亲亲她的脸颊道:“好宝儿,爹爹在这里呢。别怕。”

小女孩抱着柳中平的脖子,抽泣道:“黑……有大妖怪……”

柳中平轻轻拍她的背,道:“爹爹在这里呢,大妖怪不敢来。爹爹可是很厉害的,一拳头就把它打跑啦!宝儿不怕,爹爹抱着你睡。”一边拍着一边轻轻地哼唱摇篮曲。小女孩果然乖乖地伏在他的肩头,一会儿工夫又睡着了。

柳中平朝婉娘等人做了一个抱歉的表情,抱着孩子进了房间。

婉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文清沫儿,我们也去休息吧。明天要一大早去拜访故人呢。”

从头到尾,刀疤脸和瘦子竟然一句话未说。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