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的大唐洛阳城里,有座神秘古怪的闻香榭,传闻老板娘婉娘并非凡人,能制作出各种满足人心愿的胭脂水粉。
不知不觉中,卖身闻香榭十年的小乞丐方沫儿已在此间半年多。群芳髓、同心露、忘忧香……他与文清一起帮婉娘调制出各种秘香异粉,也见识了无数世间罕见的珍奇花草。
正当沫儿逐渐放下戒备,将闻香榭当做自己家时,却无意间发现哑叔黄三能开口说话,婉娘与邪恶堂主香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更偷听到自己是被养在此处做洛河祭品的真相……

闻香榭2玉露无心 作者:海的温度

引子

〔一〕

伊阙两岸,秋风乍起,天气渐渐转凉。一个衣衫褴褛的打渔老汉,慢吞吞摇着一叶小舟,从洛水浓重的雾气中穿出,撒下今晨的第一次网。

一网上来,空空如也,又连撒了几网,网网皆空。

这里位于伊阙两岸山梁之下,峭壁高耸,洞穴林立,相对偏僻些,本以为可打个鱼虾满仓,一大早便赶了来,哪承想也是一无所有。老汉心有不甘,将卡在网眼的枯枝烂叶一点点清理干净,跪在船板上磕了几个头,祷告道:“龙王保佑,保佑我最后一网打到大鱼,我给您供个大猪头!”

龙门香山经过洛水多年冲刷,下面山体形成一个巨大洞穴。洛水旋转一圈后顺着主河道奔流而去,在此处形成一个深潭,表面看潭水平静如镜,实际下面暗流涌动,凶险万分。老汉打渔多年,知道越是险峻之处,越容易藏有大鱼,便决定铤而走险,奋力将小船摇了进去。

谁知估计不足,小船一进入山洞便不受控制,疯狂打转。老汉自负水性良好,不肯退却,凭借自己多年的掌舵经验,顺着急流拼尽全力控制小船,凝神观察水面。

恍然间,隐约看见水面下白光一闪,似有一条银色大鱼在水下游弋,划出一条淡淡的波痕。老汉精神一振,拉起渔网,正要撒下,只听哗啦一声巨响,水面正中出现一个簸箕大的漩涡,接着喷出一股蓝绿色的火焰,小船跟着水流急速转圈,老汉站立不稳,手中的网斜斜撒向了漩涡,恰巧此时,一个龙头龟背的巨型怪物从漩涡中冒出,整个渔网不偏不倚刚好将其脑袋罩住。

老汉吓得傻了,喃喃道:“老天爷,这是惊了龙王了!”欲要跪下磕头,可小船飘忽,只怕一不小心便要葬身洛水,本能地一手拉紧渔网,一手控制桨橹。那怪物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不再追逐银色大鱼,转过头来瞪着老汉,嘴巴突然喷出冷冷的蓝色火光,寒意彻骨。火光所到之处,水面瞬间冻成了白色。

老汉浑身哆嗦,手脚麻木,再看小船前端已经冻在冰面上,眼见怪物嘴巴大张,下一个火焰便要喷出,不由大惊,惊慌失措逃至船尾,一个跟头栽入水中,反倒觉得暖和些。

那怪物轻松将渔网撕做两半,飞快追来。老汉见其水下身体一丈方圆,黑黝黝的背甲烁烁闪光,更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一个猛子往下潜去,抱住水底一处凸起的墨绿岩石。龙头怪物铜铃般的眼睛朝这边扫视了一眼,竟然转身游走了。

老汉暗自庆幸,正要浮出水面换气,抱着的岩石突然一阵晃动。定睛一看,自己抱着的哪里是什么岩石,而是一只巨大的癞头大鼋的脑袋,阴森森的小眼珠发出暗绿色的光,正凶狠瞪着自己。

老汉惊魂未定,欲要逃离,被它张嘴咬住了左臂。老汉知道,大鼋咬住猎物绝不松口,不由大急,情急之下不由慌乱,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冰冷的河水,全力挣脱。正绝望之际,隐约觉得身后红光一闪,一条丈长的锦鲤一跃而过,在大鼋的癞头狠狠一啄。

大鼋吃痛,将老汉咬得更紧。一阵剧痛袭来,大量的河水灌入肚中,老汉手脚伸展,很快便人事不知。

※※※

不知过了多久,老汉醒了过来,张嘴便要呼救,却发现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小船上,正飘荡在龙门码头附近。一个黝黑的青年渔夫摇船经过,笑道:“你是来打渔还是睡觉?一个早上,就见你呼呼大睡了!”周围几个渔民哈哈大笑。

老汉一骨碌爬起来,看看衣服,浑身上下还是干的,但渔网却不见了,挠头讪笑道:“今日起得早了,犯困。”心中纳闷不已——难道刚才的遭遇竟然是做梦?

经这一吓,老汉无心打渔,抛锚上岸。回到家中,依然觉得寒冷彻骨,取出一件薄棉衣换上。无意中看到自己的手臂,不由愣了。

左臂上,上下各有四个巨大的尖利齿印,呈浅月牙形,从手腕一直延伸到臂弯——老汉多年打渔,自然认得,这是鼋的齿印,只是大得惊人。

〔二〕

夕阳西下,气温渐寒。洛阳城郊外,原本游人如织的邙岭不见了往日的喧闹,只有一个身着桃色小袄的妙龄女子在山间小路上走走停停,不时翘首张望,眉眼间含羞带笑,似在等人。

她是附近农户的女儿,名字叫做小桃,长得浓眉大眼,唇红齿白,虽然皮肤略显粗糙,但也算是青春靓丽。她正在等的,是她的心上人张生,一个贩卖粮食的外乡男子。因爹爹不同意,两人只好选择人少的黄昏时分偷偷出来约会。

不大一会儿,张生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山路上。小桃有心让他着急,调皮一笑,闪身躲入路旁的一块大石后,只待张生靠近便跳出来吓他一跳,却突然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似花似果,悠长细腻,沁人心脾,说不出的好闻。

如今已经初冬,草木枯涩,秋叶落尽,早过了花开的季节。小桃不禁好奇,循着香味来到大石后,只见山石缝隙中,不知何时长出一株通体朱色的花草,红色的叶片如同玉雕一般晶莹水润,娇艳欲滴;红中泛翠的枝干随寒风轻轻摆动,如同美人曼妙的腰肢,虽然无花,却比最美的花儿还要动人,配上这种难以描述的异香,不由让人心旷神怡。

小桃对附近地形、草木了如指掌,从来没见过这种植物。见此尤物,不由大喜,兴冲冲地把脸凑上,拉过顶端最为娇艳的叶片猛嗅,听到脚步声渐近,也不回头,娇声叫道:“哥哥你快来看。”

话音未落,花草中突然伸出一只白森森的枯手一把按在她的天灵盖上。

※※※

张生听到响动,快步走了过来,笑道:“小桃子,发现什么好玩儿的了?”见小桃脑袋低垂对着山石一动不动,伸手将她肩头一拍。

小桃扭过头来,双眼凸出,口唇歪斜,表情怪异地瞪着张生。张生吃了一惊,体贴道:“你不舒服吗?”话音未落,小桃的一双眼珠子突然爆出,带着红血丝挂在脸颊上,眼眶中间慢慢伸出一片血红色叶子来,微微抖动。

张生呆若木鸡,只听小桃体内发出一声咝咝的响声,她丰满的身体瞬间干瘪,鼻子、眼睛、嘴巴里纷纷长出叶子根须来。片刻工夫,身上的血肉消失不见,只剩一具白骨,被一株妖艳瑰魅的红色植物紧紧包裹着。

张生只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逃下山去,后越想越怕,唯恐受到牵连,简单收拾了行李,连夜逃离了洛阳……

〔三〕

冬日初至,胭脂水粉热销,闻香榭里忙作一团。

“闻香榭”是一家专营上等胭脂水粉的店铺,在官宦商贾的女眷中口碑甚好。老板娘长得风流窈窕,精明能干,最会侍弄那些奇花异草。据说她家的胭脂水粉可解忧、能祛病,甚至能让人心想事成。时间久了,不免以讹传讹,世人对闻香榭老板娘的身份便有诸多猜测,有人说,她是洛水的鲤鱼幻化而成,会妖术;有人说,她是牡丹花灵,最识花草,所以才能做出这么好的胭脂水粉。

对这些传闻,小伙计方沫儿向来嗤之以鼻。婉娘贪财小气、奸诈狡猾,奸商一个,哪有丝毫超凡脱俗的仙家之气?

※※※

这日午后,方沫儿同另一个小伙计文清去城外采菊,听了些异闻怪事,一回到榭里便开始了卖弄:“近期洛阳发生了两件怪事,你猜猜是什么事儿?”

婉娘用簪子挑了刚做好的胭脂在鼻子下闻:“给我十文钱,我就猜一猜。”

沫儿撇嘴道:“老财迷。”但又实在忍不住想说,气得一跺脚,对一旁闷头修理器具的中年伙计黄三道:“三哥,你听说了没?龙门一个打渔的老汉说,他看到龙王了,龙头龟身,眼如铜铃,喷火成冰,可吓人了!又遇到一个这么大……”他把手臂抡圆了比划,“这么大一个大老鳖,还被咬了一口。”

沫儿说一句,文清就点下头。黄三哦了一声,继续低头干活。沫儿觉得不过瘾,急道:“三哥,你信不信,信不信?”

黄三沙哑着嗓子,慢吞吞道:“要碰上了龙王,还能活着回来?”

婉娘嗤笑道:“骗谁呢!”

沫儿急了:“真的!他手臂上有好长一排牙印呢!他被一条鲤鱼救了,他说的。那鲤鱼也很大,通体红色,像龙一样,肯定是成了精的。”

婉娘扑哧一笑,道:“小子,你就听他编吧。”

沫儿见婉娘和黄三都不信,不由沮丧,道:“不信就算了。哼!——其实我也不太信。”

文清不善言辞,提醒道:“还有另一件怪事呢。”

沫儿瞬间来了精神,做出一副恐惧的样子,压低声音道:“前几天,城外邙岭张猎户家的女儿小桃出去玩,不到一炷香工夫,就变成了一具白骨。”

见婉娘纹丝不动,故作神秘道:“你们猜是怎么回事?她被发现时,被一株花草紧紧裹着,连眼睛鼻子里长的都是叶片……”

黄三手中的工具停在了半空中。婉娘的眼睛透出一点讶异的光:“真的?”

文清凝重道:“真的,张猎户哭得跟什么似的。真可怜。”

沫儿继续他的故弄玄虚:“据发现小桃尸体的人说,这花草通体红色,晶莹水润的,十分妖艳,有一股特别好闻的香味。一见人来,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文清遗憾道:“婉娘,三哥,你们要在场就好了,肯定知道是什么花草。”

哐啷一声,黄三手中的工具掉了地上,一张黑脸变成了猪肝色。婉娘看了他一眼,道:“三哥累了,去休息下吧。”自己也扭身上楼,留下文清和沫儿面面相觑,兴趣索然。

壹 白玉膏

〔一〕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将神都洛阳装扮得粉妆玉砌。原本犹如垂暮老者的枯树,仿佛一夜之间焕发新颜,变成了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闻香榭整个园子玉树琼花,只剩下后面的水塘子一池碧水,热气微腾。在一尘不染的纯白里,大地一片静谧安详,所有的浮躁和喧嚣都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沉寂下来了。

今天恰巧立冬,这雪下得倒是应景。但对沫儿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冻疮,是沫儿除寒冷之外对冬季的另一重要印象。在外流浪的三年,从第一场雪开始,沫儿的手都是红肿加皮开肉绽,一直要等桃树盛开的春日才能痊愈。如今大雪突至,尚且顾不上打雪仗、赏雪景,各指关节已经开始发红发痒,肿得像发好的红枣糕。

蒸房那边,黄三正忙着给沫儿做防治冻疮的膏子。人参、冰片、薄荷、红花、三七、附子、黄柏、吴茱萸等经过炮制,淘出最细的粉末或汁液,与加了姜油的羊脂混合,再加入一些蔷薇花露或者陈皮露,便制成了洁白芳香的冻疮膏。配料倒也普通,只是繁碎,各种各样的原料蒸的蒸、研的研、淘的淘、澄的澄,还有一些要炙、烘、焙、煮,几乎将所有的工序用个遍,才做出十几瓶子这样的膏子来。

今天的工序不多,文清和沫儿帮不上忙,地上这么厚的雪,正是玩的好时候。虽然婉娘早就告诫沫儿,要注意保暖,等涂上了冻疮膏再出去玩儿。沫儿哪里按捺得住,拉着文清在雪地里疯跑,打了半天的雪仗,直到衣服裤脚湿了半截才回来。再一看,手背上红肿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紫色,一些地方还鼓起了小水泡,这才慌了神。

婉娘气得没法,一边骂他们两个贪玩,一边生起了炉火。沫儿按照婉娘的吩咐,打了温水,加入姜汁,将手脚放进去慢慢搓热,然后抹涂上一层冻疮膏,围着火炉抱着小花猫,舒舒服服地坐着,连喝水都要文清端过来。婉娘端出针线筐,准备给文清和沫儿每人缝制一双手套。文清拿了一本太白诗集,认真阅读,不时发出赞叹,或与沫儿探讨一下心得。连黄三也搬了椅子坐过来,面带微笑,看着文清和沫儿读书。

此时此刻,窗外大雪纷飞,室内温暖如春,沫儿心情大好,装模作样地学着那些风雅人士长叹一声:“此生足矣!”

婉娘扑哧一笑,正在打呼噜的小花猫慵懒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周围,又闭眼睡去。婉娘盯了它一眼,看似随意道:“小花猫来闻香榭已经快三个月了吧?”

文清读诗已经读腻,连忙接过话头道:“正是呢。”

婉娘低头继续缝手套,“唔,它的主人要来啦。”

话音未落,“梆!梆!梆!”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在寂静的冬日午后显得特别清晰。

婉娘顿时来了精神,笑道:“生意来了!”起身换了木屐,出去打开了门。

门前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容貌姣好,上穿一件白色窄袖小袄,下着水红色长裙,踩着一双牛皮木屐。她的身后停着一顶红毡小轿,轿身并无装饰,十分简单大气,两个脚夫笔直在站在轿子前后。

婉娘先道了声:“怀香姑娘!”接着朝轿子道了个万福,轻笑道:“公主大安!”

轿子里的人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婉娘道:“天气寒冷,不如公主移步寒舍饮杯热茶如何?”

未等公主回答,在一旁的怀香道:“不用了,多谢婉娘。我家公主今日路过,想定制一批香粉。”

轿子里的人焦躁叫道:“怀香!”

怀香连忙过去,伏在轿帘听公主示下,不住点头。然后回头对婉娘低声道:“请问闻香榭里有治疗冻疮的膏子吗?”

婉娘笑道:“公主来得巧了,治疗冻疮的白玉膏今天上午才做好。公主现在就要吗?”

怀香惊喜道:“那敢情好。请婉娘取两瓶来。”在一旁恭立的黄三听见,回到中堂,用一个精致的小檀木匣子装了,拿了送出来。

怀香接了递入轿中,又拿出一张帖子和一封银子,道:“所要的香粉就在这上面了,请婉娘做好后派人直接送入府中。”

小花猫儿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出来,兴奋地绕着小轿嗅来嗅去,最后竟然哧溜一下跳上轿子钻了进去。

轿子里的人发出“咦”一声轻呼,小花猫儿先是轻轻喵了几声,突然“呜喵”一声大叫跌落在雪地上,似被人一脚踹了下来。婉娘连忙抱过,歉然道:“公主受惊。”

怀香盯着小花猫仔细看了看,疑惑道:“这只猫……不知婉娘从哪里得来的?”

婉娘道:“我从小养大的,不认生。姑娘也喜欢?”

怀香一怔,眼神一闪,道:“不,我不喜欢小猫小狗的。”说着招呼轿夫抬起小轿,颤悠悠地走了。

小花猫竭力想挣脱婉娘的怀抱,盯着远去的轿子不住低声哀叫。婉娘若有所思,恭送公主远去。

婉娘回头看见沫儿和文清站在身后伸着脖子张望,笑道:“不在屋里待着,跑出来做什么?小心你的爪子变成红烧猪蹄。”

沫儿两手交替搓着手背,夸张地吞咽下口水,道:“那我晚饭就直接吃它了。”

文清问道:“这是哪位公主?”来闻香榭选购香粉的公主不少,有派宫女来的,有自己兴致勃勃前呼后拥来的,但都派头十足。像今天这个,只带了一顶小轿一个宫女的公主,还从没见过。

婉娘一边往回走,一边道:“信诚公主。”

沫儿惊道:“真是公主啊?我还以为像那个臭丫头一样,是世袭的公主呢。”沫儿一提起明珠,三人不由自主想起了宝儿,气氛为之一沉。

小公主明珠摔碎了抑制宝儿心悸症发作的香露后,文清和沫儿驾车寻遍了洛阳城内所有香料铺子,也未找到生有火蚕的炭木。婉娘重新制作了龙涎香露,但是缺了火蚕,只能作为普通香露使用。柳中平强忍悲痛,在洛阳盘桓了数日后带着宝儿回了长安。

※※※

黄三对照信诚公主的清单要求,将所需原料一一备齐。刚将红蓝花瓣蒸上,忽然大门洞开,先进来两个侍卫在门口站定,接着进来一位贵妇,年纪有二十八九岁,体态丰腴,举止优雅,高高的凌云髻上插了一朵珠花,裹着一件加了金线织就的大红猩猩毡,一派雍容大气之相,扶着两个丫头走了进来。

婉娘略一施礼,笑道:“恭迎建平公主殿下。”公主摆手,笑道:“婉娘不用客气,还是帮我推选几款香粉要紧。”看起来极为和善,但眉间之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文清连忙斟了茶来,和沫儿两人垂手站立在婉娘身后。

婉娘道:“公主要什么香粉,只管送个帖子来,婉娘自会送去,大冷的天,何劳公主亲自来选?”

建平公主浅笑道:“这些东西要自己来选才有趣味呢。”黄三已经搬出一个紫檀木匣来,里面都是这些时日制作好的上等胭脂水粉。旁边的丫头一一递过来,建平公主细细挑选了半日,似乎有些失望,朝货架上扫视了一番,道:“婉娘这里可有护手的膏子?”

婉娘连忙差沫儿取了几白玉膏来,笑道:“公主原来要这个。刚做好的呢,用了之后手不皴不裂,光滑细腻。”

公主打开一瓶闻了闻,点头道:“就要这个了。”小花猫不知从哪里猛地窜了出来,弓起背部,呜喵一声,竟然朝着建平公主扑过去。公主一惊,手中的白玉膏差点掉在地上。婉娘连忙喝止,沫儿一把抱起猫,送到文清房里关了起来。

公主皱眉道:“婉娘什么时候养起猫来了?”

婉娘笑道:“原是我家新招的小伙计养的,舍不得丢掉,既然公主不喜欢,婉娘处理了就是。”

公主似乎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沫儿,道:“那倒不用。”

送走了建平公主,沫儿挠挠头道:“莫非今年流行冻疮膏?半天就有两位公主来买冻疮膏。我还以为冻疮只有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人才会有,原来公主也长冻疮啊?”

文清憨厚道:“这大冷的天,定是公主体恤下人,买给下人用的。”

婉娘得意道:“你道我闻香榭的白玉膏就只能治疗冻疮?这可是冬季护手的灵药呢。”捧着银子眉开眼笑,“白玉膏一做好就开市了,生意兴隆,大吉大利。”

〔二〕

雪又下了一夜,第二天便放晴了。碧蓝的天空下,明亮的日光在白雪的反射下晃得人眼睛发晕。气温尚且不算太低,太阳一出,雪便慢慢融化,原本洁白的街道很快泥泞一片。偶有马车驶过,黄灰色的雪泥四处飞溅。

沫儿握着扫帚,抱怨道:“这还没去赏雪景呢,就变成了黄泥塘子!”哗啦哗啦将扫帚挥得山响,文清傻呵呵笑着,将扫在一起的雪一铲一铲堆到街道两旁的树下。

一只脏兮兮的小猫一瘸一拐贴伏着地面爬到沫儿脚边,沫儿奇道:“哪里又来了一只小猫?和我们的小猫长得真像。”文清也凑了过来,两人蹲下仔细查看。

这只小猫浑身泥污,辨不出毛色,且湿漉漉的,一簇簇的毛板结在一起,看起来像一只小刺猬,鼻梁上有一条口子,上面有干涸的血迹。看到文清沫儿两个,似乎一点力气也没了,半眯着眼睛,伏在沫儿的脚面上轻轻地叫着。

沫儿也不顾手上的冻疮,双手托起小猫,疑惑道:“我怎么觉得这么熟悉呢?文清,你快去看看,我们家的小花猫在不在。”

文清拿起铁锹和扫帚,道:“走吧,先抱回去再说,它快要冻死了。”

婉娘正在大堂调配那些香儿粉儿,未等两人开口,便道:“小花猫回来了?”

沫儿一惊,道:“真是我们的小猫?”婉娘在大堂的一角给小花猫做了一个窝,沫儿文清都是不管闲事的,哪里会注意到小花猫晚上出去。正待细看,小花猫突然无声翻滚起来,像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样子十分痛苦,一边翻滚,一边伸长脖子咕咕呕吐,直到呕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来,瘫在地上喘气。

文清连忙打来热水,连洗了三盆子污浊的黑水,小花猫才恢复本来的面目。经仔细检查,除了鼻子受伤,它的前左脚脚趾指甲断裂,脚面肿起。文清奇道:“小花猫来了这么久,一直好好的,怎么昨晚突然跑出去了呢?”

沫儿和婉娘都没顾上回答。小花猫的呕吐物里,有一个拇指高的黑色小瓶子,火漆封口,上面刻满了奇怪的符号和花纹。

沫儿把黑色小瓶子洗干净握在手中,一种微弱的力量含着无助和害怕,在他的手心冲撞,他想起昨天婉娘说的那句:小花猫的主人要来了。谁是小花猫的主人呢?

※※※

吃过晚饭,黄三带着文清和沫儿在火炉边挑选干花瓣,婉娘半躺在贵妃榻上,抱着小花猫悠闲地哼着小曲儿。

天色已晚,沫儿瞥了一眼旁边的更漏,打着哈欠道:“该睡了吧,明天再拣行不行?”本来看着还相当虚弱的小花猫一个激灵爬了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绕着火炉转了两圈,又一瘸一拐地在门口徘徊。

婉娘饶有兴趣地看着小花猫,突然问沫儿:“你的手怎么样了?”

沫儿伸过去给她看:“唔,快好了。”闻香榭的白玉膏果然不同,一天的工夫,手背红肿将消,水泡也瘪了,看样子再用两天便可痊愈。

婉娘坏笑道:“嗯,给你便宜点,扣一两银子的工钱。”说罢,不容沫儿辩解,简短道:“换衣服,出门。”蹬蹬上了楼。

沫儿七窍生烟,对着她的背影龇牙咧嘴地做出各种恐怖表情。文清追问道:“现在?”

婉娘也不回头,答道:“快点!”两人无法,只好不情不愿地收拾了,换上厚棉衣,裹了婉娘递来的隐身披风。

推开大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小花猫哧溜一下从门内窜出,沫儿本打算穿上木屐,一见来不及了,快步追了出去。

繁星点点,银河斜挂,半弯的月儿发出清冷的光。沫儿原还担心路上泥泞,哪知如今昼夜温差大,地上的雪泥已经冻得硬邦邦的,走在上面喀喀嚓嚓直响,幸亏街上空无一人,不至于惊动别人。

小花猫虽然伤了一只脚,但跑得飞快,一路穿过闻香榭前的街道,转而向南,朝长厦门方向跑去。三人在后面气喘吁吁跟着,沫儿深悔穿得厚了,出了满身的汗。足足跟了有半个时辰,来到宣教坊一处围墙外,小猫爬上围墙外的老榆树,一跃翻过围墙,无法再跟了。

文清和沫儿面面相觑,同问婉娘:“怎么办?”

婉娘笑道:“跑热了吧?就在四周走走看看。”说着袅袅娉婷、举止优雅顺着围墙往前走去,仿佛这不是冬日黑夜,而是春日胜芳邀月赏花一般。

两人只好跟着。走了不远,便见前面灯火通明,两个硕大的石狮子,垂手肃立的侍卫,高高悬挂红色宫灯,显示出府邸主人的不同凡响。婉娘放轻脚步,三人裹紧披风,从门口慢慢走过。

大门正中的牌匾上书“信诚公主府”。三人小心翼翼,侍卫并未发觉。直到看不见了侍卫,沫儿才问道:“婉娘,你说这信诚公主会是小花猫的主人吗?”

婉娘轻笑道:“我哪里知道?”正待解释,忽见前面黑影儿一闪,小花猫竟然又从围墙中跳了出来。文清叫道:“快追!”

小花猫溜着墙根跑得飞快,拐了一个弯儿,钻入草丛不见了。沫儿俯下身子一看,原来草丛处有一个碗口的洞,原是这家院子的排水口。再往前走,却是一家寺院,门口种着两颗粗壮的古槐,昏暗的灯光下,隐隐看到高大的门楼上面写着“静域寺”三个字,周围弥漫着浓重的香烛气息。

沫儿乞讨时曾听闻,静域寺方丈德高望重,精通佛法,每逢他讲法之时,讲经堂内座无虚席,所以静域寺在城南一带颇有一些名气,但从未进去过。

婉娘走上前去,仔细观察了一番。寺门严丝合缝,触之冰凉,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四扇大门上各雕刻有一个门神,在微光中目露凶光。文清和沫儿两人看不出任何端倪,只觉得汗已回落,十分寒冷,巴不得早点回去。

婉娘用手指在门上抹了一下,放在鼻下闻了闻,嘴角微露笑意,道:“真有趣。走吧。”

三人转身,沫儿突然觉得脑后冰凉,仿佛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自己一般,猛然回头,却一切如旧,空荡荡的街道,肃立的老槐,庄严肃穆的大门,没有一丝异样。

〔三〕

第二天一大早,沫儿起床下楼,看到小花猫已经在它的小窝里打呼噜了,除了毛色有些脏污,倒也没有新添伤势。

吃过早餐,婉娘换了胡服,做男装打扮,道:“文清套车,我们今天去烧香拜佛。”

尚不到辰时,天空有一层淡淡的白雾,清冷的空气一进入鼻腔,让人周身通彻,精神为之一振。

三人驾车来到静域寺,大门已经打开,一个十几岁的小和尚正在扫地,见三人前来,只单手行了一个礼,并不多言。

婉娘背着双手,闲庭信步在寺门口转了几圈。原来门上雕刻的是四大天王,也称四大金刚,从东到西分别为东方持国天王、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他们脚踏小鬼,威风凛凛;分别手持刀剑、琵琶、混元伞和狐貂,借喻“风调雨顺”。沫儿见婉娘兴趣盎然,也连忙凑上去细细观察。

婉娘瞟一眼他,笑道:“看到什么了?”

沫儿挠挠头,纳闷道:“我怎么总觉得怪怪的。可是又说不上来。”文清一听,也睁大了眼睛,认真地看了一遍,道:“哪里怪?好像很多寺院都有四大金刚的。”

婉娘轻微摇头,抿嘴笑道,“走吧,文清沫儿有什么心愿?我们今天专门来烧香呢!”

※※※

静域寺原是先皇为一位高僧所建,虽然不大,但极为清净。门内松柏巍巍,绿意盎然,梆梆的木鱼声伴随着袅袅的青烟,在冬日之晨越发显得静谧幽远。树顶的白雪尚未消融,与松针上闪亮的冰凌相映生辉,映出团团簇簇的墨绿、灰绿、浅绿来,仿佛冬日的冷风将所有的绿色都赶到这里来了。

沫儿还以为自己是来得早的,谁知里面已经有了十几位香客,大多是一些官宦人家的女眷,衣着华美,行止轻柔,好像唯恐惊动了佛祖似的,个个压低了声音说话,搞得沫儿和文清也低眉顺眼的,不敢高声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