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问镯》

紫河车

痛,黑,沉,火光与血光交替……

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似乎有一双手伸入了腹部,要将我的五脏六腑一齐扯出,搓揉成肉糜。

天哪,我到底被送到了前世的身体中,还是被送到了地狱里?

我听到自己嘶喊的声音,已经喑哑到破碎;而几个衣着花花绿绿的老妇人,正在我身上折腾,被他们碰到的肌肤寸寸如割,脆裂得快如鳞片脱落,随时露出淋漓的血肉。

“好,好,终于出来了……”

终于有人欢天喜地大叫起来,我也终于随了体内某个赘物的掉落而松了口气,渐渐感觉到自己微弱的呼吸,更感觉到周围人的兴奋,兴奋地抱起从我身上落下的赘物。

身下,依旧有温热的液体在流着,源源不绝。

费尽了力气,我才能伸手去探了一探,然后抬起手,却险些晕过去。

居然是一手的鲜血!

依稀记得一些基本的生理常识。

我这是……这是在生产吗?

错了,错了!

杨旭那死小子一定是用他的三脚猫本领将我送错了身体了!

在所有关于前世的梦境中,我才不过是入门不久的年轻小妾,根本不曾有过一儿半女;可我一回到前世,居然会是在生育?

我真懵了。

可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细细思考目下十分可怕的处境,我便看到其中一名衣饰华贵的妇人,正将我生下的孩子用包裹包成一团,向外走去……

把孩子包在包袱里,打成紧紧的包裹,那样拎出去……

我顿时透不过气来了,半边身子探出床沿,发出声嘶力竭的沙哑叫唤:“喂……你……你把我孩子弄哪里去?”

“干什么啊,叶姑娘,别说胡话啦!”

探出的身体猛地被人拽了回来,一旁的老妇人扯住我叫道,“哪是什么孩子啊?才五个月不到呢……紫河车,紫河车,只是入药的紫河车而已……”

紫河车?

紫河车,本指胎儿出世时脱掉的胎盘,但这老妇人所指的,是……是我刚生下的那个五个月大的胎儿?

我彻底地抓狂,顿时忘却了我正身处另一个时空,竭力推搡着扯住我的老妇人,骂道:“你们打掉我的胎儿入药?你们疯了!疯了!我报警抓你们……我告你们……”

老妇人立时板起了脸,面颊上虚浮的铅粉簌簌直掉:“叶儿姑娘,你这是什么话?不是你自己主动说要把紫河车提供给老夫人治病的么?还报锦什么?报锦衣卫么?锦衣卫不也是咱们九千岁掌管的?还告官?谁不知咱们九千岁是当今最大的官?”

我主动要把自己的胎儿给人做药?

还锦衣卫?

九千岁?

头脑中轰隆隆仿若有巨雷劈过,又有闪电耀出狰狞可怕的亮光来。

而我,油然生了一种想让巨雷把自己劈死的渴望。

“我疯了,我一定是疯了!”

我瘫软在螺钿雕花的月洞床上,望着手上的血,垫褥上的血,以及枕边被我按出的血手印,无力地喃喃自语,好久才能抬起头,勉强将嘴角扯出一丝笑纹:“婆婆,我一定……病得厉害了,什么也记不得了。你能告诉我,今年是什么年号,我又叫什么吗?”

老妇人奇怪地望着我,怕是真的把我当成气得疯了,眼底渐渐涌过同情,声音也柔和了些:“唉,看来真是不记得了!枉费老夫人疼你一场哪!今年是正德五年,你是叶儿姑娘啊!”

我是叶儿!

这是正德五年,公元1510年,和我所在的公元2010年,差了整整五百年!

这里的确是我想来的地方,我不得不回来面对的前世。

我想笑,咧开嘴,泪水直掉下来,顺着面颊滴落唇边,又咸,又涩,苦不堪言。

萦烟,萦烟,你成功了,你终于把我逼回了前世,面对前世的叶儿。

阿宁,阿宁,你在哪里,这一世,你还会对我说,我们永远在一起么?

这一场失重的梦境哦,相隔五百年,谁相陪?谁来续?谁能对我含笑,说一声,我陪你,一辈子!

一场浮华梦断后,我在睡与醒之间徘徊了三四天,去消化前世成了今生,今生成了后世的颠倒错乱。

从刘府侍女口中陆续得到一些现实,残忍到让我哭笑不得的现实。

刘老夫人是个脑残。

她居然相信八字纯阴的女子所怀胎儿可以炼制长命仙丹。

原来的叶儿更是个脑残。

她居然心甘情愿将自己五个月的胎儿给刘老夫人入药。

据说,只有母体心甘情愿奉出的胎儿,才能不带丝毫怨戾之气,以最纯净的药质,达到最佳的药效。

为此,刘老夫人已经将叶儿留在府中快两个月了,华衣美食地照料着,就为了让她养好精神,并鉴定她的品行是否端正,是否诚心贡奉,以确保产出的“紫河车”品质优良,并且不干天和。

我给古人这种标新立异的养生之道囧到了。

那个,这是出版稿了,年份被我调整了一下,前面的我改不了,大家脑改,脑改。。。。

叶儿有过风/流韵事?

联想到明代还有位很极品的嘉靖皇帝,也就是现在这位正德皇帝的堂弟,曾以经血入药炼丹,差点被受不了折磨的宫女勒死的事,我只能扼腕一叹。

就当入乡随俗吧,我可没那么大本事去让历史提前进化五百年,让这些集体脑残的古人去接受我的思维方式。

我从来都只是个胸无大志的小女人,发誓绝对不会多走一步错路,多说一句疯话,断送我的……嗯,我的来世。

想到那个让我惨痛不已的落胎过程,我着实不寒而栗。

更让我不寒而栗的,是现在的年号。

正德五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查九千岁的资料时,我分明看到过,刘瑾正是在正德五年被人扳倒,犯的是谋反大罪,未等秋天霜降便凌迟处死了。

而萦烟带给我们的幻境中,应该是刘瑾正得势的时候;而且,所有与叶儿相关的片段,都不曾出现过叶儿怀孕的讯息。

想到杨旭还是个嘴上没毛的异能者,我忽然便想到,他……不会把我送错了年份吧?

如果在萦烟死后把我送来,我岂不是得白白在这个“吃人”的时代过上大半辈子?

好吧,我承认,现在我过得还算不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虽然没有电脑没有电视没有电话,但至少把我那让颜翌宁深恶痛绝的网瘾给戒掉了。

正是新春初至的季节,我所住的这个小小院落,连蜘蛛网都不见,几株腊梅质若轻绸,莹若宝玉,每日有园丁过来精心看护。我每次出了房门赏花时,两名侍女必定追在我身后,一个给我披狐狸皮的斗蓬,一个往我手中塞着银质鹤纹的手炉。

而屋中则一直烧着熊熊的火盆,难得的是居然没有烟火气,自然的温暖和清新的木香比空调吹出的暖风更加怡人,大约就是《红楼梦》中提及到的银霜炭了。

不过是个产药的机器,还能享受这般好的待遇,看来用势焰熏天来形容刘谨,的确很准确。

而唐逸宁身为官场中人,居然为个青楼名妓去得罪刘瑾,不知该说他耿直还是幼稚,抑或……根本是色令智昏?

刘老夫人倒是曾经来看过我一回,六七十岁的老太婆了,居然红光满面,头发黝黑,看来不过四十许人,可惜想到她的驻颜有术不知是靠了没足月的胎儿,还是少女们的经血,我宁愿自己四十岁看起来像六七十岁。

我不好说真正的叶儿因为转世魂魄的到来而不知去向,只能用港剧最常运用的装失忆来面对所有认识叶儿的人。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的家人和夫婿在哪里?”

我问一脸笑容的刘老夫人。

刘老夫人的神情不知是同情还是庆幸,她拍拍我的头,就像拍着因同情心泛滥捡回来的小狗,用一种慈祥而矜持的施恩口吻说道:“想不起来了么?唉,可怜的孩子,也好,也好。从此就待在这里吧,咱们家也不在乎多养一个人。真是可怜见的……”

咦,我的运气还真不错。

转世过来时虽然着实受了些惊吓和痛楚,居然这么快就有人提出做我的自动提款机,养我一辈子了。

如果不是想到刘瑾没几个月就会被人切成一条条的肉丝,一文钱一条地卖给被他害惨了的官民百姓,我倒是很乐意去巴结巴结他的老母,躲在这株大树底下乘凉。

如今,我还是得尽快找到唐逸宁,弄清那个萦烟到底死了没有。

如果萦烟已死,只能说明杨旭那混蛋把我送错年份了,目前发生的一切,都在所有的幻境之后,我可能因为某种原因,把自己和唐逸宁的胎儿送给了刘老夫人;如果萦烟还没死,那我就更迷糊了。

叶儿嫁入唐府不久便出了事,我现在就也有可能处在叶儿嫁入唐府前的时间段上。

那么……我那个被入药的胎儿,是叶儿和什么男人怀上的啊?

难道叶儿在唐逸宁前,还有过什么风/流韵事?

一头雾水地向侍女和偶尔来探望我的管事打听知不知道唐逸宁或萦烟时,得到的回应是一脸茫然,看来他们并算不上足以让刘瑾重视的仇人或朋友。

按照古时的风俗,小产的女人不出月不能看书,不能吹风,不能出自己的院子,甚至不得外出访亲会友,否则会被人视作晦气。因此刘府虽是重楼叠阁,院落无数,我却硬生生地那个小院里呆了一个月,给拘得眼冒金星,什么刘瑾刘征义一个也没见到过——这两人的手段也着实怕人,不见也罢。

我很担心不知什么时候祸从天降,被人当成刘谨的家属扔到大牢里,也切成一条条的肉丝,所以一满月,立刻和侍女说,想告辞离府。

到傍晚时,便有府中一名洪执事过来,奉上了一个包袱,笑嘻嘻地说道:“叶儿姑娘,老夫人说了,当初答应姑娘的事,已经一一为姑娘办到了。这些东西都是额外的赏赐。另外这屋子里的衣服首饰,也都赏给姑娘了,姑娘可以雇辆车都带走。有这些做嫁妆,日后再寻一门好亲事,也是不难的。若是想老夫人了,常回来看看也使得。”

折尽杨柳,无处寄相思

包袱打开,里面是一堆的金银锭子,还有一包子的珠宝首饰,宝光烁眼。

想那刘谨专擅朝政,以贪闻名,奔走其门下的官吏不计其数,甚至到了二十一世纪,曾经有人在统计后将他列入一千年来全球最富有的五十人名单中。

我虽不懂鉴别珠宝,但相信刘瑾他老妈赏下来的东西,也足够让我成为明代小富婆了。

但洪执事的话中话还在珠光宝气中引起了我的注意:“阿伯,以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不知老夫人答应了我什么事?”

看来叶儿不是脑残,她并不是无条件或者仅为富贵财物就奉出了自己的胎儿。

洪执事依然一脸和蔼笑容:“这个我可不知。不过老夫人说了,记不得,也好。”

记不得,也好。

之前刘老夫人也曾说过,说我可怜见的。

在叶儿奉出她的胎儿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凄惨到可以让狠心取人胎儿养生的刘老夫人,也能这般的心慈手软,拿了一堆金银珠宝来安慰我?

我早已发现我用的衣饰大多不是凡品,任何一件拿到现代去,都可以换到五位数甚至六位数的人民币了。

可惜我想寻访唐逸宁,显然不可能带太多东西上路,遂将大部分衣饰分给了服侍我的侍女和几名认得的管事,算是在刘瑾没死之前,为我在刘府留的一点后路吧。

我的慷慨立刻得到了对等的回报,一位蔡执事为我找了辆可靠车夫驾的马车,另一位洪执事留给我他在京城的私第住址,让我有事随时去找,还答应帮我探问我奉出胎儿的原因;侍女们则为我备了一大食盒的糕点,将我从侧门送出,差不多与我挥泪而别了。

“去北郊,找一个叫做翡翠别院的地方。”

我呵着手,这样吩咐车夫。

唐家是,唐逸宁的家人分明也该做着什么京官。可偌大的京城,出身的官员没有上千也有几百的,我谁也不认得,要打听也无从打听,只能从我唯一听说过的翡翠别院入手了。

按我的梦境,那个一身书呆子气的唐逸宁,在萦烟被刘征义凌逼后,曾将萦烟藏到北郊的翡翠别院里去,并为此得罪了刘家,举家入狱,萦烟为此不惜屈身事敌,才又将心上人救回来,并顺利地嫁入了唐府。

找到翡翠别院,就不难找到唐家,纵然冒失了点,就冲着唐逸宁是颜翌宁前世这一点,深信不难把他变成我这世的保护伞。却不知,我是将成为他的小妾,还是早已是他的小妾?

真是窝囊啊,如果是颜翌宁,敢这么妻妾成群,头上早多了一堆的包了!

到了北郊,我才觉得“北郊”这个概念也太大了一点。

富贵人家的别院和城郊百姓建的齐整宅院比比皆是,有的比较雅,会题上匾额,还不难分辨;更多的连个姓氏都看不出,不得不下了车来一一去打听。

总算车夫还义气,看我瘦瘦小小的一脸菜色,又肯多多地出钱给他,只把我留在车上,很是尽心地去帮我四处寻问。

我之所以一脸菜色,倒不是因为我没休养好。事实上我没经过身怀六甲,也没经过叶儿奉出自己胎儿的天人交战,堕胎后也没打算为刘府省银子,药补食补把自己养得满脸红光。只是这具躯体和我原来叶皎那具一样,天生地不养肉,再加上坐马车给颠得七荤八素,我的脸色实在好看不起来。

天知道,这围着绣花帏幔垂着各色流苏的马车,看来古典漂亮,可坐在其中,再行于坑坑洼洼的城郊路面上,连脏腑都给颠得上下乱跳,着实不是人过的日子。

话说,这时候我着实想念颜翌宁的汽车了;或者说,直到这时候,我才没心没肝地想起颜翌宁三年如一日当我车夫的好处,缩在车间悄悄地掉了几滴猫儿眼泪。

寻到第二天,我趁着车夫下去问讯时,撩开青帘,呼吸着春寒料峭的空气,对着车外摇晃的柳枝发呆。

或者忙碌却空虚的现代人生活模糊了感官,以前见到过的垂柳也不少,总不曾觉得这随处可见的柳枝有什么高妙之处,值得古人吟咏千遍百遍。此时百无聊赖时相对,果然觉得根根如缕,色若黄金,已绽了一星半点鹅黄色的芽,如粟米点点,又如将落未落的泪珠,诉尽离愁别苦。

漫写鸳鸯字,空书花月词,看而今,折尽杨柳,无处寄相思。

我终成了孤单的一个了。朋友亲人俱无,连颜翌宁也离得远远的,相聚成梦话了。

正无情无绪时,忽然传来一个颇是耳熟的女子声线:“咦,你打听翡翠别院做甚?”

诧异探头出去看时,只见前方南北官道上,四名带刀随从骑马护持下,一辆颇是豪华的马车停驻下来,一红衣女子正支出半个身体,向我的车夫询问。她的长发披落下来,盖了半边脸,一时看不真切面庞,却觉面部的轮廓和她的声线一样,很是熟悉。

车夫立时指住我:“是这位姑娘要打听一位唐公子的下落。”

再见丁绫

那红衣女子回过头,圆溜溜的眼睛望住我,顾盼间的跳脱不羁立刻让我惊叫起来:“绫子!”

竟是和丁绫八分相像的容貌!

那女子张开嘴,也唤起我来,可惜,叫的不是皎儿,而是一声:“叶儿!”

我眼眶发热,喉咙间一阵哽咽。

那女子已经跳下车来,身姿矫健而利落,更让我深信,如果她不是丁绫的前世,那么一定是今生的丁绫附体了。

正悲喜难言间,那女子已跳上我的车来,亲亲热热地握了我的手,又哭又笑:“叶儿,你跑哪里去了?你知道我和唐大哥找你多久了么?我们都快急死了!我瞧着实在找不到,才打算回家去……还好竟遇到了你!叶儿,好叶儿,你又瘦了!”

我木讷地盯了她半天,确定她真的不是现代那个和我肝胆相照臭味相投的绫子,才问道:“你是谁,唐大哥……是唐逸宁么?”

等着她回答时,我的额上已有汗珠滴落。

唐逸宁之前便认识我了?

难道我真的来晚了,这时萦烟已经死了?

我已经和唐逸宁成了亲,打掉的,真是他的骨肉?

“你……你怎么了?我是杨轻蕊啊!”

那女子惊诧地盯着我,长长的眼睫翻飞的节奏和丁绫极神似,连瞳仁也是同样的浅浅褐色,微微的透明。

杨轻蕊,丁绫,完全不同的名字,绝对相似的容貌和气质。

连与她两手相握时的温度和触感都是一样。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吸了吸鼻子,握紧她的手,笑道,“前天我在客栈一觉醒来,把什么都忘了,只记得我要到翡翠别院找一个叫唐逸宁的人。”

杨轻蕊的手似乎震了一下,圆眼睛咪成了狭长的形状,眼底的浅褐色瞬间变得黝黑。

我正担忧是不是我的话太荒诞,无法取信于她时,她居然笑了起来:“什么都忘了……也没关系。你只要记得,我是你的姐妹,唐大哥是你的亲人,就够了。”

她转身拉我下车:“走,坐我车上去,我带你回唐府。哈,你回来了,我非得再闹唐大哥一阵不可,谅他也不敢把我往回赶。”

虽是奇怪她为什么不对我统而括之的一句“什么都忘了”表示一点疑义,我还是很感性地立即选择了对她的绝对信任。

不为别的,就为她的后世,是那个陪我吃饭逛街买东西,又陪我上天入地寻找失落魂魄的死党丁绫。

厚赏了那名车夫,我抱着刘府所赏的那些足以让我在明代一世无忧的金银珠宝,登上了杨轻蕊的车,由着她命人调头往城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