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绫嘻嘻地笑,做出流口水的垂涎样来:“今儿你的提款机就在旁边,我可要拣贵的饭菜点!”

颜翌宁看着我们两个活宝苦笑摇头,然后转动门把向外走去。

已踏出了门,他忽然又似想到了什么,扭过头冲我笑道:“皎儿,我原以为只有你饿了时才想到拉我去吃饭哩!”

啊?

我用力抓着怎么捋也捋不平的短发,拼命地想,我就这么差劲么?我就这么自私么?

一扭头,丁绫正似笑非笑望着我,摊了摊手,脸上分明正写着话:你才知道啊?

我虽然性子骄纵了些,可我一直如此,老爸老妈嘀咕过,颜翌宁却从没说过我,有时给我气得发晕,掉头走了,第二日还是一样来找我……

我真的没心没肺,理所当然地继续骄纵着,居然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早饭虽是丰盛,可连丁绫这个贪吃鬼都没怎么吃,看来也在为我担着心;颜翌宁更是坐立不安;看来没心没肺的,到底只我一个人,叫来的两笼十二个蟹黄汤包,独我一人吃掉了六个,胃口出乎意外的好。

不一会儿,颜翌宁的秘书送来一只新手机,颜翌宁将手机卡插上,才开机,便有一堆的未接来电信息传出。

我暗叫一声惭愧,很虚假地冲他陪笑脸:“你忙你的吧,我和绫子去找地方砸玉镯。嗯……记得补我个生日礼物,不许比这个镯子便宜!”

颜翌宁颇是无奈地瞪我一眼,说道:“不然,我把我自己送给你,你要么?”

“嘁!”我正要故作不屑地损他几句,耳边忽然传来萦烟惊喜至极的柔美声线:“我要啊!”

我的嘴巴如给塞了个鸡蛋,而且那鸡蛋一定顺着喉咙滑到了肚子里,才把我下面所有的话语,都生生地塞了回去。

我惊慌地站起身来,下意识往自己身边打量时,我只看到了颜翌宁和丁绫。

颜翌宁半站起身,保持着想帮我添些澄汁的动作,嘴巴半张着,中了定身术一般只管向我凝望。

丁绫正夹一只汤包在筷上,也顿在了那里,忽而手臂微微一动,汤包“啪”地一声,掉在了醋碟里,黄褐色的汤汁四溅,甚至将她的袖口都污了好些油斑。可她竟似没感觉到一般,只顾盯着我,半天才道:“又……又是那个声音……”

颜翌宁立刻回过头,急问道:“你……你听过这个声音?”

丁绫用陌生而惊悸的眼神只顾将我打量着,牙齿格格地响:“这是第三次了。昨晚我听到皎儿怪怪地笑;一早,皎儿又用这个声音,说什么五百年,好不好这样的话,我泼了她水,皎儿才回来的……”

梦中虚妄的存在

丁绫用了“回来”这个词。

她的意思,当我用那个声音说话时,难道我不是我么?

颜翌宁早先也知道了丁绫泼我水另有因由;但真让他面对,他似乎也有些吃不大消。那双清亮的眼睛,已是阴霾一片。

他将手搭到我肩上,小心地试探着问我:“皎儿?”

我有一刻不敢答话,我竖着耳朵听着,听那个萦烟会不会答话,好细细分辨,那个声音,是不是果然自我的唇舌间发出。

可我什么也听不到,只看到了暴怒的颜翌宁。

眼底的那片阴霾,在发现没有得到回应后,立刻转为暴风骤雨:“你是谁?快滚!滚!把皎儿还给我!”

他的双手在我的肩上用力摇晃着,晃得我阵阵眼晕,连身体都站不住,直要往下滑落。

老天,眼前这个黑着脸大失常态的可怕男子,是那个每次给我气得发晕又被我嘻皮笑脸逗得哭笑不得的如意郎君么?

他的涵养呢?他的气度呢?他的从容机敏呢?

勉强伸出手来,我拍拍他的面庞,笑道:“阿宁,你想上报么?”

颜翌宁怔了一怔,但发青僵硬的脸已迅速柔和,显然意识到是我叶皎在说话,而不是我那个“梦中人”。

“叶皎”回来了,所以他终于能转动眼珠,将周围打量一番,立刻拉了我坐下,闷头喝咖啡,俊气的脸庞,已着了火般红到了耳朵根,竟是前所未有的尴尬。

他那声全无风度的暴吼,惊天动地,更别说,周围那些散散落落的客人和服务员了,差不多全给他惊得举目而望。吧台上的服务员正将手放在电话上,看来是随时准备招呼保安进来了。

待见颜翌宁不声不响坐下来,那些人才恢复了平静,却多了些窃窃私语,连投向我的眼神都含了几分同情。

会不会把颜翌宁当成了《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的安嘉和,以为他正对我实施家庭暴力?

我吃完第六只汤包,摸着撑住的肚子,对阿宁同志无限同情。

丁绫看向颜翌宁的目光同样是充满同情和理解,可看向我的目光似乎更加同情,甚至有着山深海阔的担忧,似乎随时准备痛哭流泣……

把我当成了随时给人一口吞下,从此壮烈牺牲的水饺么?

打起精神,我狠狠拍打了两下手上的玉镯,挑衅地望着镯中迎风翩舞的美人儿,冷笑:“快结束了,一切一定会很快结束!”

镯中那美人人凝眸睇望,似也在冷笑,也在说:“快结束了,一切都会很快结束!”

可败的一定是你。

你只不过是梦中虚妄的存在,一个美丽而毫无支撑的空中楼阁!

可事实证明,一切比我们想象得更复杂。

其后,颜翌宁首先带了我们先去了医院,试图让他的医生朋友帮忙,将玉镯取下。

在用遍了各类的润滑济无效后,那医生将我的手腕和玉镯的尺寸都量了一下,道:“这镯子是不是从小带的啊?按这样的直径,她现在根本就戴不进去啊?”

我叹气:“我才戴了三天。”

我的运气太好还是太坏?

医生摸着头道:“这不符合人体生长规律。三天,人的手不可能突然长大一圈啊?”

折腾半天,掌骨处又红又肿,皮都蹭得破了,我的手果然长大了一圈。

这下想完整褪下来更不容易了。

现在谁也不想保证玉镯的完整,保住我叶皎的完整才最重要。

出了医院,颜翌宁立刻开车带我们去他下属的工厂,让工人取了铁锤头,用棉布和木片衬住手腕使劲往下砸。

开始工人很担心会把我伤着,但最终的结果,绝佳地印证着至坚者玉的真理。我给那锤子一下一下地震得手臂又痛又酸,满眼泪水望着颜翌宁,看他这馊主意是不是有意在“谋杀亲妻”。

可怜这位年轻有为的商场高手,给我盯得心里发虚,低了头不敢和我直视,仿佛我的噩梦,真的成了他的罪过。

下午时,颜翌宁找人弄来了一种特制的电锯,据说最坚硬的特殊钢种都能轻易锯断。

工人很担心下手没把握会伤到我,我大咧咧笑道:“放心,现在科学发达得很,手腕断下来一样可以续上。”

话没说完,就被颜翌宁一把拽到了他怀里,手已被他握住,眼见着他已将自己的手指衬到了玉镯和我手腕的空隙处。

如此的话,如果不小心切到了我的手腕,颜翌宁的手指先得断下来。

“你干嘛?”我粗鲁地吼叫,一意要推开他。

谁知平时虽然别别扭扭,却还算听我话的颜翌宁,此时犟得跟驴子一样,力气偏又大得像牛,生生地将我箍在臂腕间,一动也动不了,口中还闷声闷气道:“放心,现在科学发达得很,手指断下来一样可以续上。”

“你……你笨蛋,你蠢瓜,你脑袋里一定给人塞了水泥!”

我口不择言地乱骂,一旁的丁绫忽然伸出手,拿了一张纸巾,擦着我的脸。

“皎儿,我真不知道,你的运气是特别好,还是特别坏。”

丁绫圆圆的脸上浮着笑容,圆圆的眼睛中却含着眼泪,笑容绽得更大一些时,泪水便顺了脸颊,直滑落下来。

我低了头,看到丁绫帮我擦脸的纸巾已经湿了,这才觉出了脸上的凉意。

扭头看颜翌宁,他的眼眶通红,认真而专注地望着我,忽见我望他,不顾一旁有人,便微一俯身,亲在我的颊边。

脸上微作烧时,只听他低沉而醇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皎儿,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不是那个有着几个臭钱的青涩男生,而是一个有着温暖宽阔胸膛足以让我倚靠的成熟男子了。

我轻轻地一笑,偎依在颜翌宁身上,忽然便什么都不怕了。

“我知道。”我柔柔地回答:“阿宁一直陪着我,我也会……一直陪着阿宁。”

交往至今,甚至已届谈婚论嫁了,我始终不曾把书上的那套海誓山盟搬到现实中来,而我和他的感情,也似乎从来不曾出现过任何问题。

周围的朋友支持我们,从无第三者插足;我父母欣赏他,他父母也喜欢我,长辈也待我们极其宽容,并不曾让我们有任何压力。

宁哥哥

我们的感情发展,平淡如水,有时甚至让我平淡不耐烦,想着激怒他或疏远他以制造些波澜;可惜颜翌宁很少上我当,宁可退避三舍由我胡闹。

如果不是这次事件,想来也会平淡如水发展下去,然后在打打闹闹说说笑笑间,水到渠成地结婚生子。

这样顺利的感情,实在有几分乏味,乏味到海誓山盟也显得多余。

可现在我终于明白,平淡如水,也是一种幸福。

不过,不经过高低起伏的转折起承,我大约也不会领略到这是种幸福吧?

其实我才是个笨蛋,只会在小说中纸上谈兵的笨蛋。

想来已经习惯了我的粗线条,突然的温柔,明显让颜翌宁有些不适应。

他的身体僵了一僵,疑惑地小心翼翼问:“皎儿,是你吧?”

还接受不了我好好和他说话了?我啼笑皆非,恨恨道:“颜翌宁,你有受虐狂倾向。鉴定完毕。”

颜翌宁鼻子里发出低低地一声笑哼,将我拥得更紧了。

电锯已给固定好,慢慢锯下。

我和颜翌宁等人都不敢再开玩笑分心,集中精力,只盯住那仿若可以决定我们命运的雪亮锯片。

锯片嗡嗡响着,终于触着玉镯时,却发出了尖锐的低啸,不断打着滑,在玉镯上滑出一道道淡淡白印,却再无法深入。

“天!这也太诡异了!”一旁的老工人在嘀咕:“这种电锯切起花岗岩来像切豆腐一样,居然……居然断不了这玉镯?”

正觉额上渗出汗珠之际,只听“啪”地一声,我的眼前一花,便听到了颜翌宁一声申吟。

电锯竟然断了!断裂的锯片飞了出来,扎到了颜翌宁的手臂上!

我看着鲜红的血慢慢从颜翌宁淡色的西装面料里渗出,还没有来得及从惊骇中醒悟过来,我听到了萦烟的呼唤。

那声呼唤,清脆,温柔,带了对爱人言之不尽的怜惜痛楚,像清风一样掠过我们每一寸裸在空中的肌肤上,一层的冷森之气。

听到这声呼唤,颜翌宁的脸色完全白了,连唇边都血色褪尽,我估计就是他的手腕给锯下来,他也不至有这般恐惧。

那声温柔的呼唤,唤的是:“宁哥哥!”

从最初连名带姓的颜翌宁,到后来的阿宁,我何尝那样柔软地叫过他什么宁哥哥!

那么,是萦烟在叫他?

可萦烟又怎么会认识颜翌宁,还那般亲热而理所当然地叫他宁哥哥?

“皎儿!皎儿!”我又在被丁绫使劲地推搡。

我知道这声呼唤必定又是出自我口中,必定又把丁绫给吓着了,所以我立刻回头,勉强一笑:“我是叶皎。我……还没疯。”

丁绫也不顾车间地上有着一层灰尘,一屁股坐倒在地,抱了头哀叹:“我都快疯了!”

不理一旁老工人见了鬼般嘀嘀咕咕,我用手去掩颜翌宁滴血的伤口,历历的鲜血,沾湿了我的手腕和玉镯,让我阵阵心悸,却还能笑着去拍他的肩:“哥们,你成古惑仔了,不怕疼了?”

“啊!”颜翌宁恍然大悟,嗓音已经变了调:“我没事,没事。”

我是叶皎,独一无二的叶皎

去医务室看了下,的确只是皮肉之伤,但扎得也颇深,上了药,好不过能休息个一两日。

可颜翌宁显然顾不得休息了。

医生还在帮他包裹时,他便打电话给我父母,恭恭敬敬甚至奴颜婢膝地同我父亲讲话:“伯父吗?皎儿在我这边。我明天有公务要去海南,一早的飞机……嗯,皎儿和我一起去,打算多玩几天。伯父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颜翌宁显然打算这几日守在我身边,帮我解决这个恶梦和美人镯了。这事不解决,我还真不敢回家去,白白让老爸老妈担心不已。

看他挂了电话,丁绫走近了他:“翌宁,你打算怎么办?”

颜翌宁皱眉道:“皎儿这情况……似乎不单单是那个镯子在作怪,倒像是……”

他再看我一眼,没敢说下去。

我帮他说了下去:“像给鬼附了身,是不是?”

一旁的大夫插嘴:“这世上还真有鬼吗?迷信吧?”

我们几个算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青年面面相觑。

良久,丁绫开口:“其实有些事完全可以用科学来解释。比如鬼火是磷火,灵魂可能是一组脑电波;咒语则是符合某种特殊频率的声波,而鬼附身,则可能是一种人格分裂,算不得迷信。”

“我没给附身,也不会是人格分裂。”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艰难地开口:“就当按迷信的说法,有所谓的恶鬼附身吧,给附身的人不是该神智不清一无所觉?可我清楚得很,连……连那个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颜翌宁不欲更多的人听到这事,看医生包扎好了,拉了我们便出来,脸色沉得可怕。他皱眉道:“不管如何,皎儿目前情况不对。我去联系一下懂得这类灵异事件的朋友。”

我苦笑道:“你有这样的朋友么?是不是乡下跳大神的?”

颜翌宁看来给我逗得想笑,可到底没能笑出来,只是柔声道:“放心,这年头,跳大神的不时兴了,我们要找的是——灵魂师!”

我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找老师也好。书到用时方恨少,若我们以前多学些东西,只怕便能知道我遇到的是什么样的事了。”

颜翌宁嘴巴张了半天,终于叫了起来:“谁说我要找老师了?”

我嘿然笑道:“灵魂师,老师不就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么?”

我的话没说完,丁绫已捧着肚子爆笑起来。

颜翌宁总算明白过来了,咬牙切齿道:“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拿我开涮?”

我避过他来抓我头发的手掌,向前跑了几步,冲着这两人笑道:“谁让你们紧绷着脸,像我明天就要死了一样?便是我明天便要死了,我也希望今天大家还能开开心心的啊!”

想我叶皎天生一个乐天派,生生给这场噩梦逼得半死不活,若是真如那个老心理师昨天所说,三天后便不是我了,剩余的两天,我不是更应该抓紧着,得快乐且快乐,还有,得争取且争取。

——萦烟,萦烟,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来自哪里,想变成我叶皎,都没那么容易。

我是叶皎,独一无二的叶皎。

自动变色的玉镯

晚饭后,颜翌宁已拿到了本城最好的灵魂师的地址,带了我们连夜赶过去。

路上,我忍不住又去仔细观察那个可能是我噩梦源头的美人镯。

那被锯片刮出的白痕,已经消失不见了。那种消失,很像人类或动物对于细小伤口的自动修复本能……

更可怕的是,那玉镯似乎比原来更加晶莹剔透了,夺目的光彩随着不同的角度流转变换着,更显得镯中那美女的影像如梦如幻,却更加栩栩如生,风姿翩然。

还有,那绕臂而过的披帛,似乎颜色加深了许多,由三月的桃红变成了风雪历过后的梅红,殷殷地明艳着。

“怎么了?”丁绫坐在我旁边,凑上前来细瞧。

“没什么。”我言不由衷地伸了个懒腰,笑道:“我是谁啊?我是叶皎!这天底下,没事儿能吓得住我了!”

嗯,经了这几天的噩梦,我的神经已经强悍得像钢筋了,虽然这钢筋的质量不太好,让我常会有快要绷断的感觉……

玉镯的颜色……爱变就变吧,我假装没瞧见,行不?

快到夜间十一点时,我们才到了那个被形容得有通天彻地之能的灵魂师家中。

我虽然很乏,但努力地睁着眼,一直和丁绫说着话,绝对不让自己沉睡。天知道,睡着后又会做怎样的梦!

丁绫已经打了好多个呵欠,看得出也刻意地撑着陪我,大约同样怕我睡着了,一觉醒来又说什么五百年,叫什么宁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