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棠连连点头,接过单子看了一眼,收进裤子口袋里。

“我过两天再来换一次药。”

换药途中周险一直一言不发,听见尤医生这么说,突然开口,“不用。”

尤医生一怔,看向许棠。

许棠看了周险一眼,转向尤医生,笑说:“大热天您过来一趟也麻烦,只是换药的话,要不您就说说需要注意什么,我自己来?”

尤医生心里敞亮,听许棠这么说自然明白过来,便留下药水纱布镊子等工具,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

许棠一一记下,送尤医生出门。

两道身影朝大门走去,周险伸手去摸烟盒,正将烟叼进嘴里,忽听见外面院子里许棠压低的声音:“…一个远方亲戚,走了点弯路,现在想金盆洗手了,上面人不同意…”

“难怪,”尤医生语气却是恍然大悟,“不过你们还是小心些,万一不行就联系警察吧…”

周险望着眼前呼哧呼哧转动的电扇,不由笑了一声。

人声渐渐远了,只有知了仍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

约摸过了二十分钟后,外面院里再次响起脚步声。许棠拎着一个塑料袋子重回到屋里,看了周险一眼,也不说话,坐到书桌前从袋中掏出说明书仔细查看。

她之前刚刚洗过的头发此刻已经干了,发丝黏在汗津津的颊上颈间。她鼻尖上也浮着一层汗,脸被高热熏出一层薄红。

“许海棠,你热不热?”屋里两个电扇,都朝着周险。

“不热。”许棠也不抬头。

周险看了她片刻,将自己面前的电风扇往她坐的方向转了转。

许棠手里动作顿了一下,垂眸继续研究说明书。

过了片刻,周险又说,“我要在你这里住几天。”

许棠一点也不惊讶,淡淡回答,“一天五十。”

“先欠着。”

许棠眨了眨眼,从桌上拿过纸笔刷刷刷写了几行字,然后递给周险,“你签个字。”

周险往纸上扫了一眼,字迹工整清秀,“按手印。”

许棠想了想,去翻抽屉,翻了半天,当真翻出半盒还没用完的印泥。许棠拿手指搓了一下,有些干了,不过还能用。

她将泥盒递到周险面前,等周险伸出拇指。

周险没动。

她把泥盒又往前推了一分。

周险还是没动。

许棠抬头看他一眼,伸手将他手抓起来,握住拇指,蘸上印泥,往纸上一按。

按完打算松手,周险忽将她手指紧紧捏住。

许棠心脏猛地一跳,挣了一下,没挣开。周险手掌很热,掌心粗砺,带着薄茧。他仅穿一件黑色背心,露出胳膊上紧实的肌肉。眉骨分明,鼻峰英挺,嘴角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声音几分戏谑,“许海棠,你想当我女朋友?”

许棠头摇得干脆利落,“不想。”

周险目光顿了一下,紧盯着许棠。

两人距离有些近,许棠甚能感觉到从周险身上散发的热气,电扇一瞬间成了聊胜于无的摆设。

许棠觉得呼吸艰难,另一只手在身侧悄悄攥紧。

不知过了多久,,周险松开她,目光里探询的意味消失,声音平淡,“不要打报警的主意。”

许棠暗暗松了口气,“我不会报警,”顿了一下,又解释一句,“你还欠我钱。”

周险挑了挑眉,低低笑了一声,“蠢。

许棠微微一怔。她以为周险这个人,肯定是不会笑的。她能觉察出周险心情似乎很好,虽不明为何。

她想,倒真是个怪人,手臂被砍成这样了,还能这么高兴。

静坐了一会儿,许棠忽想起来后院里那桶血水还没收拾,立即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口,又停了脚步,转身看着周险,“你等会儿威胁我妈。”

周险不解。

“你威胁她,不然她要去报警,我拦不住。”许棠顿了一下,又说,,“不过不能威胁太狠,她胆子比较小。”

周险没有说话,静看着她,目光渐深。

许棠敛了目光,转身去后院处理桶里的水。

——

许母下班回来,自然被家里多出来的这尊瘟神吓了一跳。周险没说任何威胁的话,但就坐在客厅里一言不发那架势,已足够吓人。

许母权衡许久,终于选择忍气吞声,她揪着许棠衣服袖子,将她拉进厨房。

“这人从哪儿来的?”

许棠实话实说。

“你干嘛放他进来?”许母眉间一层怒气。

“让他在门口被人砍死会更麻烦,”许棠解释,声音渐低,“再说,可以卖他一个人情…”

许母不以为然,冷哼一声,“这种小痞子,懂什么人情不人情。”

许棠低头,“那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

“你跟他说,让他别出门,别被人看到了说闲话。”

“他不会出门的,外面还有人在找他。”

许母一惊,“找他干什么?”

许棠有些后悔多嘴了一句,此刻也不知如何补救,只好摇头。

“会不会有人找我们麻烦?”

“不会,没人知道他在这儿。”

许母犹自疑虑不安,许棠安慰了几句,心里微妙有些不是滋味。

做饭时,许母仍觉得不服气,将砧板剁得震天响。

许棠坐在厨房门口帮忙摘菜,心里颇有些无可奈何,每一次厨房里响起声音,她都忍不住去看周险。周险静坐在沙发上,神情淡漠,好似并没有听见。

半小时后天完全黑透,许杨带着一身暑气进来。他望见沙发上的人脚步立时一顿,“姐你谈朋友了?!”

厨房里切菜声登时停了一下,随后又咚咚咚响起来,比先时更响。

许棠尴尬介绍,“许杨,这是周…”

“周险?”许杨已认出来。

周险掀了掀眼皮,算是回应。

吃晚饭时,许母端上饭菜之后就钻回厨房。

周险坐在桌上,朝厨房门口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拿起碗筷静静吃饭。

许杨一边夹菜一边拿眼睛瞟着周险,许棠看不过去,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许杨一下。

许杨立即收回目光,埋头扒饭。

周险左手绑着绷带,行动不便,吃得非常慢。许棠吃完了一碗饭,往他碗里看了一眼,仅下去了一半。

许棠又盛了半碗饭,慢条斯理接着吃。许杨两碗饭吃完,丢了碗筷去冲凉,冲完出来看两人还在桌上,惊讶道:“姐你今天怎么这么秀气?”

许棠耳根一热,加快了吃饭的节奏,“你作业写完没?”

“学校里就写完了。”

许棠筷子停了停,“许杨,你睡客厅里行不行?”

许杨瞟了周险一眼,“行。”

“那你把你房间收拾一下,我吃完了帮你铺床。”

许杨点头走去卧室。

周险仍是不紧不慢夹着菜,“许海棠,我睡你房间。”

“为什么?”

周险抬头看她一眼,吐出一个字:“大。”

最终周险睡许棠房间,许棠睡许杨房间,许杨在自己房间里打地铺——许棠考虑再三,觉得让许母看见自家儿子睡在客厅地上,心里必然要更加不舒服。

家里多了一号人,还是这样一号人,任谁都有些不习惯。许棠择床,许杨睡迷糊了起夜起太猛一不小心就撞上五斗橱。

唯独周险,适应得似乎还不错。

许母在渡河镇客运站上班,早上六点就出了门。许杨要上早自习,六点半也去了学校。

许棠习惯好,虽然现在已是暑假,仍然七点半就起床了。

她起来后望见自己房间房门紧闭,踌躇了片刻还是没去敲门。自己盛了碗红薯稀饭喝了,到许杨屋子把地铺收起来开始计划摆摊的事。

在纸上写写画画了一会儿,忽听见卧室门打开的声音,许棠转头往门外看,正好看见周险仅穿一条内裤朝厕所走去。许棠赶紧收回目光。

她坐了一会儿,起身将许杨的衣柜打开,翻找片刻,找到一件买大了的T恤,又找到一条大裤衩,一并放到周险床上。许杨个儿蹿得快,他衣服周险穿倒也勉强。

趁周险洗漱的时候,许棠又去厨房舀了一大碗稀饭出来,放在餐桌上。

许棠回到许杨房间,过了片刻,听见厕所门打开的声音。

第5章 渡河(05)

许棠重新投入规划,没再注意周险动静。不知过了多久,许棠忽然听见周险开始打电话,她拿在手中的笔不由一顿。

周险说话声音不大,许棠凭他语气听出大约通话对象是方举。他一边喝着稀饭一边讲电话,偶尔含糊应一声。电话打完之时,他稀饭也喝完了。

许棠搁了笔起身去客厅。周险坐在餐桌前,穿上了她放在床上的衣服。许杨这件T恤上写了几行字,字是“一切为有法,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应做如是观。”前两年许杨特别喜欢这些神神叨叨的的东西,类似的玩意儿买了不少。

许棠看了周险一眼,心想他穿着这样的衬衫,倒像是名正常青年。

她走到桌边收拾碗筷,望见周险正低头看手机,敛目状似无意问道:“你怎么受伤的?”

周险收了手机抬眼看她:“想知道?”

许棠微微张了张口,没说话。

“你最好别知道。”

许棠低头默默拿起碗筷。

她洗完碗之后仍旧回许杨房里,过了一会儿听见周险走过来。她假装没听见,写字的手却顿了一顿。

周险走到她身旁径直拉了张凳子坐下。

许棠顿觉呼吸变得稀薄了,从周险身上透出股无法忽略的压迫感。

周险点了支烟,伸手去拿许棠面前的纸片。许棠下意识去挡,仍是迟了一步。

周险叼着烟,扫了一眼她写在纸上的字,“位置不好。”

许棠试图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好奇,但目光丝毫掩饰不住。

周险勾了勾唇,“暑假学生放假了,没人往学校周围去。不如摆在桥头附近,来往人多。”

许棠看着周险在纸上寥寥几笔勾出来的地图,不由点了点头。眼角余光扫见周险正打量着她,又立即敛了表情。

“鹿山县的车从北边过来,摆在桥北比桥南更好。”周险在简陋的地图上画了个圈。

许棠默默想了一会儿,抬眼看他,“你收我保护费吗?”

周险似有些想笑,吸了口烟,缓缓吐出来,“让我不收也行。”

“什么条件?”

周险看着她,“当我女朋友。”

许棠怔了一下,立即摇头,“你有女朋友。”

周险笑了一声,似乎她所说这问题根本不算什么问题。

许棠不由挺直了后背,“你保护费按月收还是按天收?”

周险微微眯了眯眼,静了数秒,“许海棠,这就没意思了。”

他语气变化不大,眼神却较方才冷了几分,威胁感似化作刀锋紧贴脖颈,许棠不由暗暗咽了口口水,“我不懂你的意思。”

周险没说话,烟雾自指间缓缓上升,过了片刻,他敛了目光站起身,边往外走边掏出手机打电话。

许棠长长呼吸,望着桌上的纸片,手指轻轻贴上去。

周险打完之后站在门口喊许棠,“许海棠,去帮我拿点东西。”

许棠愣了一下,立即点头。

周险告诉她详细位置之后,许棠背上许杨淘汰的黑色大书包出门。

外面日光灼烈,许棠紧绷神经,过了桥朝东边走去。早市正盛,街上熙熙攘攘,许棠按周险说的拐进一家药房,刚进门便看见方举站在帘子后面朝她招手。

药店老板点了点头,许棠立即闪进去。方举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只黑色塑料袋塞进许棠背包里,仔细拉好,“许小姐,险哥就麻烦你照顾了。”

“叫我许棠就行。”

方举笑了笑,“他有时候比较没耐心,许小姐你多担待。险哥伤好以后,我们一定重谢。”

许棠撇了撇嘴,心想都已经打了两张白条了。

“周险怎么受的伤?”

方举挠了挠头。

许棠大着胆子揣测了一句,“是不是郑叔的人?”

方举明显怔了一下,立即说:“许小姐你别掺和进来,这次险哥也是迫不得已。”

许棠点了点头,“那我回去了。”

“等等,”方举伸手去掏口袋,掏出件东西递给许棠,“险哥嘱咐我买的,不知道许小姐你喜不喜欢。要是不喜欢,等过几天险哥回来了,他再帮你买。”

那是支新手机,许棠对手机不了解,不认识牌子,单看手机造型,倒是足够秀气。

“我不能要。”

“你收着吧,要不喜欢,还给险哥就行。”

许棠知道方举按吩咐办事,便也不再为难他,接过来翻开通讯录看了一眼,里面存了两个名字。

许棠背着东西离开药房,一路上神色自若,逛了几个摊,最终回到家里。她掏出钥匙打开门,往卧室里看了一眼,周险正叼着支烟站着,他背后是还没来得及关好的衣柜。

许棠一怔,“你在找什么?”

周险没做声。

许棠克制自己往阳台上花盆看的冲动,淡淡说:“已经扔了。”

周险仍是没说话,坐回床上,“东西给我。”他语气平淡,许棠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信了自己的说法。

周险从黑色包里又拿出一只手机,抬眼看了看许棠,示意她出去。

许棠朝门口走,走出两步转头问他,“中饭想吃什么。”

周险低头拨号,“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