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萍转过身来,街边一家超市外面挂着一台电视机,画面上唐迦南正在主席台上致辞,气度沉静,从容自若,语气沉稳却不失激情,即便是她,也觉得无可挑剔。

致辞约有两分钟的时间,她微笑着听完,然后拦住一辆的士离开。

电视里的下一个画面便是大名鼎鼎的Jennifer。

她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和一切富贵优雅的女士一样,你无法仅凭相貌推断出她的年纪。她的装扮看起来也极为普通,但因为她如日中天的声誉和无可动摇的大师地位,哪怕她身着乞丐装,非但不会引来批评,甚至可能引起服装界的新一轮潮流。

她在发言之后习惯性扫视一下全场,面带她那特有的矜贵的微笑,台下立刻抱以热烈的掌声,尤以名媛和女明星们的反应最为热情。她是她们信奉的女神。

主持人用一种十分荣幸的口吻请她谈一谈即将举行的春夏服装秀,她简单谈论几句,忽然停住了。她皱起了眉头,两只眼睛先是睁大,然后又微微收缩一下,直勾勾地盯着台下,脸上的表情仿佛看见什么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怪事。

主持人心里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并没有什么异常。

台下坐着的有特邀贵宾和名媛,服装界的知名设计师、摄影师、时尚类杂志主编,模特经纪人、媒体朋友,以及演艺界和文化界的部分人士等,今晚到场的众位几乎是圣罂市最顶级的强大阵容,无懈可击。

那么,Jennifer的表情为什么活像见了鬼?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发现了她的异常。主持人实在诧异,用流利的英文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Jennifer指向台下:“那边,第四排,穿白衣服的那位小姐……”

主持人引颈看了一下,不愧是见多识广,马上就认出来了,为其介绍道:“哦,那位是周雅柏小姐,她是……”

Jennifer打断她:“我想问她几句话。”

主持人真的奇怪极了,当即转向台下:“周小姐,你……”

周雅柏也很奇怪,心里虽然有些忐忑,但还是站了起来。

工作人员非常迅速地将话筒送到她的手上。

Jennifer却没有立刻发问,而是再次打量她,准确地说,是在打量她身上的那件白色貂皮大衣。

周雅柏被她打量得心里没底。

众人屏息静气,均对这件突发事件抱以好奇,只有一个人感到无比的愤怒和绝望。

这个人是周新竹。

她不敢相信,周雅柏居然把那件衣服给偷偷地穿了出来。而且,她根本没有邀请函,怎么会在这里?莫非又是大哥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

周新竹几乎是恶毒地盯了她的大哥周天佑一眼。

她身为超级名模,姐妹们都愿意从她那里得到一些着装方面的意见,尤其是报名参加本次模特大赛的周雅柏,她在参观了堂姐的衣橱之后,惊叹地发现了这件近乎完美的貂皮大衣——周新竹从风萍那里得到,出于对华丽美服的钟爱,一直没有扔掉。于是,周雅柏误以为是她姐姐的私家珍藏,便偷偷地借出来秀一把。

显然,效果是惊人的,把世界级的大牌设计师Jennifer都给震撼了。

“请问你身上的这件衣服是你自己的吗?”她握着话筒发问,说的是英文。

“嗯……”

周雅柏完全料不到这个问题,一时真不知该如何回答。要说不是她的,会让人笑掉大牙,一个名门闺秀,穿的衣服居然不是自己的,尤其是今天各大媒体都在场。要说是她的吧,她很心虚,说不出口,更主要的是,她不知道Jennifer为什么要这么问,好像知道不是她的。

全场鸦雀无声,人们都在等待她的回答。

她涨红了脸,支吾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忍不住看了周新竹一眼。

周新竹的脸色比她难看百倍。

“这衣服是你的吗?”Jennifer又问了一遍,但不确定她是否听懂英文,请求主持人道,“你能给她翻译一下吗?”

周雅柏不能再沉默了,她决定遵守一条从书上看来的伪准则——当你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最好实话实说。

于是她用英文说:“不是我的,是我姐姐的。”

Jennifer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姐姐?她姓什么?”

这话一出,台下有了一丝轻微的笑声。

周雅柏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姓周,周新竹,您或许听说她,她是亚洲知名模特……”

“抱歉!我从没听说过她。”Jennifer打断她,用一副冷漠的倨傲的口吻说道:“我只关心这件衣服,因为它是我的作品,全球只得一件。一年前在威尼斯,我把它献给了一位极其尊贵的朋友,作为她的生日贺礼。我非常肯定,她不姓周,更不可能是你的姐姐。”

她说到这儿,情绪似乎有些激动,语气近乎严厉地道,“我不知道这件衣服怎么会出现在你的身上,但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姐姐,都还不配穿我亲手制作的衣服。”

此言一出,周新竹恨不能有一件隐形衣可穿。

周雅柏则是震惊大过羞愧,完全呆了。

她不知道这件衣服居然不是她堂姐的,堂姐是非常知名的模特,她对她非常崇拜,更愿意相信这件衣服是堂姐的珍藏。

这时候,媒体的朋友们如梦初醒,纷纷拿起相机对着周雅柏身上的那件衣服狂拍一通,当然也不会忘记拍一拍周新竹。

周氏姐妹再也坐不住,先后起身离开。

媒体朋友捕捉新闻那是随时随地的,此刻也顾不得许多,立刻就围着她们采访起来。周天佑也不得不抛下身份,上前帮两个妹妹解围。

30

唐迦南坐在没动,周围都是闪光灯,他的大脑里也仿若闪过一丝半缕的片段和火花,感觉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一时却又抓不住。

易尔阳就坐在他的旁边,咬着手指道:“这都叫什么事啊?我真不敢相信,周新竹居然……啊——”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忽然惊叫起来,一脸惊恐地瞪着唐迦南,所幸众人的焦点都集中在周氏姐妹,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一声惊叫。

他凑到唐迦南面前,低声道:“那天晚上,你和风萍没穿衣服……”

唐迦南拿眼瞪他:“谁没穿衣服?”

易尔阳继续道:“她说,周新竹拿走她的大衣,难道就是这一件?”

唐迦南内心也很震动,但声音沉稳:“我想是的。”

易尔阳作出一个非常经典的周星星式的星星眼:“不是吧?难道她就是Jennifer口中的那位‘极其尊贵’的朋友?”

唐迦南耸耸肩:“我想是的。”

易尔阳的表情比周星星还要周星星,唐迦南继续耸耸肩。两人同时回想起那一天在飞机上,某人口出狂言。

“这条裙子不过是Jennifer的三流作品,算不上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不过——,请恕我直言,夏瑶小姐目前还不具备一个国际巨星的风范,配这条裙子倒是刚刚好。”

……

“因为Jennifer有一个怪癖,真正一流的作品,决不出售。而且她自视甚高,认为世上有钱人很多,但是配得上她衣服的人很少,你若是她的知交好友,倒可能有机会拥有一两件……”

……

“周新竹拿走我的大衣,送一张会员卡就算了结么?他就算将整座红日会馆送给我,我也不稀罕。”

……

当他俩发呆出神的功夫,现场的情况已经非常混乱,简直有些失控了。周氏姐妹遭记者围截,她们在业界的部分好友纷纷上前劝阻,真是七嘴八舌,像一个房间里同时开了七八个收音机。这种效果当然不是主办方希望达到的,于是赶紧安排工作人员加以管理。

另有不少记者挤到台前,请求Jennifer详细谈谈这件事,Jennifer自然表示无话可说,她确实一头雾水,不知那件衣服何以穿在别人的身上,因为以她们的身份理应接触不到她的那位朋友才对。

唐迦南趁乱到外面去。

周围实在太吵了,他很需要一个清静的空间。

过去的断片纷至沓来,类似于电影的闪回手法,画面和对白在他的脑海里迅速回放。

“这么说吧唐先生,当我想要出去娱乐消遣一下的话,会有专门人员去安排筹备,而当我想要安静独处,不被打扰,他们则会自动消失,直到我再次需要他们。”

……

“浪费天赋是不道德的。”

“对于我来说,不浪费才是不道德的。”

……

“我属于不需要幻想的那一种人,基本上我想要得到的东西差不多都能得到,除了爱情。”

……

“我是抱着结婚的目的和你吃这顿饭,你可要小心点……”

……

“我难得受人恩惠。你现在可以对我提一个我能力范围之内的要求……”

……

“我决定给予你随时随地反悔的权利。”

“那我岂不是稳赚不赔?”

“我也没什么可输的。”

“你这个人有时候自信的叫人惊讶。”

原来她的自信倒是很有底气。呵!

如果说,他以前还曾以为她的价值观可能异于常人,但是,当他们莫名其妙的住到同一个屋檐下以后,他就渐渐改变了这种看法。一个人的教养素质,是可以通过日常细节表现出来的。尽管她对某些事情并不排斥自己动手,然而,对于别人的服务却也可以泰然受之,没有丝毫的局促不安,这说明她习惯于被服务。她对一场精心准备的晚餐或宴会无动于衷,习以为常,几乎不曾见她赞美过什么,这说明她视一切完美为理所当然。假如说,这是她的故作镇定,那么他要五体投地为她天才表演喝彩。

他诚然还不知道她的来历背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并非如传媒所说是个灰姑娘。然而,由于他们的订婚过于戏剧化,使得他不方便垂询过多,否则倒显得他单方面动了真情似的,同时也有不尊重对方隐私的嫌疑。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并不像狗仔队那样专门从事钻研他人隐私工作,他工作繁忙,时间有限,不可能终日用于琢磨一个女人的身份……反正不管怎么样,目前来说,她还是他唐迦南的未婚妻,认清这一点就够了。

不过——,唉,反正四下无人,就承认了吧,她突如其来的华丽变身还是震撼到他了。

Jennifer所谓的尊贵朋友,究竟有多尊贵?

她是武鸣市人,怎么跟Jennifer扯上关系?她和方君浩青梅竹马,可是方君浩……好像是在国外长大的?

他不太清楚。

他可以直接去问她,但缺乏合适的开场白。嗯,是用警察叔叔的口吻故作镇定地来一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抑或是像个遭到欺骗的爱人,怒气冲冲的兴师问罪?又或者他应该表现得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因为彼此还缺乏深厚的情感基础,哪一种都太滑稽了。

唐迦南抽搐一下嘴角,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

他掏出手机,翻到她的号码,迟迟没有按下拨号键。

唉,还是算了,等稍后见面再说吧。

感觉后面的嘈杂声似乎弱了一点,他转身打算回到大厅去,在门口差点撞上迎面过来的人。对方也吃了一惊。

等他们看清楚彼此,不由得都怔住了。

“最近好吗?”沉默几秒后,唐迦南先说话了。

他虽不曾对她有过任何承诺,但看见她,不免觉得有些愧疚。——大抵每个男人的骨子里潜藏着多情因子,自觉有必要对失魂落魄的前女友负责。是否前女友尚有待商榷,失魂落魄则有些臆测了,尽管夏瑶的脸色看起来确实很差。

她近乎哀怨地笑了笑:“很好。”

不知是演技太过出神入化,抑或天赋异禀,她那坚强的表情里总有一丝叫人无法忽视的软弱。许是职业的关系,她的举手投足,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能给人扑朔迷离的感觉。那种略有点儿做作,却又令人觉得相当挑逗的做派已经深入她的骨髓,在平日的言行举止当中自觉不自觉的都会带出一些。这形成了她的独特的女性魅力,男人固然觉得很挑逗,女人也愿意拿她做榜样——即便是那些自命正经的女人,亦难免会在灵魂深处羡慕不正经的女人,何况夏瑶决不是不正经,她只是性感得无辜了一点儿。

唐迦南对于她的风情已经免疫,但还是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嗯,你的脸色不太好,多注意休息……”

夏瑶凄美的一笑:“做我们这一行的,也就是表面看着风光,实际上做牛做马累得半死,这种三九寒天,导演一句话,就是冰河你也得往下跳,哪里谈得上什么休息?别人不知道你的辛苦,都羡慕你住豪宅,开名车,穿名牌,交往富家子弟,其实……”

唐迦南急于离开,料不到她忽然诉起苦来,而且越说越不对劲,有含沙射影之嫌,连忙道:“不好意思,我约了未婚妻吃晚饭,下次再聊吧。”

他说完也不看夏瑶的脸色,急匆匆就走了,甚至都没有跟主办方打声招呼。

唐迦南一路驱车至唐朝餐厅。一家位于雁荡山顶,以格调高雅,气氛浪漫而闻名的高级餐厅。跟随服务生穿行于散发着天然玫瑰花香的餐厅,来到预定好的座位跟前,一看,没人。

他连忙看向服务生:“风小姐没来?”

服务生摇头:“没有。”

唐迦南立刻掏出手机打电话。一个完美的女音告诉他,对方已关机,但是给他留了一条语音信息。

里面除了风萍的声音,还有强大的风声:“非常抱歉阿南,我本该在晚餐后和你说这件事,但据最新气象预报,下半夜会有一股冷空气登境,飞机必须提前起飞,我会解释这件事的,当然,你也可以在明天这个时候给我电话,嗯,还有最后一句,你今晚的发言很棒!”

唐迦南哭笑不得地合起手机,感到不解,无奈,摸不着头脑,还感觉到周围有人在看他。作为名人,他已经习惯了人们遮遮掩掩的注视,只是今天这种情况实在有些尴尬。

周围每一桌客人都是成双成对,浅笑低语,唯有他孤身一人,形只影单。真要命。居然有人敢放他的鸽子?还是在情人节这一天,而且是被自己的未婚妻放鸽子,你说这叫什么事啊?幸亏这儿没有记者,否则他们又该借题发挥,浮想联翩了。

31

虽然餐厅的氛围很好,非常浪漫,唐迦南的胃口也很不错,但他实在没有勇气独自一人坐下来用餐,于是非常郁闷地回去了。

可以预见明天的报刊会是怎样的一番热闹,今晚说不定就已经疯了。

他回到家,上网一看,果然,国内某著名八卦社区已经炸开了锅。除了周氏姐妹的当众出糗,讨论热点全都集中在Jennifer的那位朋友和那件大衣上,众人的猜测之离奇,推理之夸张,笑得他差点儿飞龙在天,先前的郁闷心情一扫而空。

不过,当他从电脑上回到床上时,就冷静下来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干脆无耻地跑到风萍房间去检视一番。

没有任何异常。

将近二十平米的衣物间,衣服是属于偏少的,黑白系最多,浅绿淡蓝次之。鞋子倒是不少,几乎摆满四层鞋架,根据目测,足有百来双吧,另有三十余款眼镜、各式箱包若干,十来个精美的首饰盒并排躺着,其中一个大大方方地敞开着,里面是一对钻石耳钉,状如泪滴,宝蓝色。不必说,肯定价值不菲。

唐迦南看着这些,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回曾私入母亲的更衣室,那地方对年幼的他是非常神秘的,有诱惑性的。成年后,他等过女人换装,但从来没有到过她们的私人领地,对比自己的衣橱,这场面已经够令他惊叹了。

他回到卧室,在床尾坐了下来,忍不住又把那则留言调出来听了一遍,然后意识到她是乘坐私人飞机走了,而且飞行时间决不会太短,目的地会是哪里呢?他想不出来,长叹一声往后倒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发呆。

柔软的被褥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唐迦南躺了一会儿,很惊奇的发现,风萍的床似乎比他的要柔软舒适,为了确定这个感觉,他变换了好几个睡姿,从床尾试到床头,最后得出结论,确实比自己的床舒服。

没道理啊,怎么可能客房的床铺比主卧室还要舒服?他想起风萍刚刚住进来的那天,嗯,也就是他们达成订婚协议的第二天早晨。

他在餐桌上问她:“昨晚睡得还好吗?”

她皱着眉毛摇头,用感冒后的浓浓鼻音回答他:“很糟糕。”

他当时就怔住了,为她出乎意料的直接。

她觉察到他的窘,眨一眨眼睛,笑道:“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家的枕头硬得像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