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儿。”金光从空中飞下,他看着我满脸的泪,忧心问:“你是怎么了?”他突然欣喜若狂,“瑶儿,你记起了么?”

我平淡道:“只是看着这里的落败而伤神。”我低下头,声音亦是低低的,“你确定要住这里?”

狐狸点头,笑道:“瑶儿,你喜欢这里么?”

我轻轻扫了眼,眼里更是滚烫,我艰难憋住泪,点了点头。他却将我腰间一搂,飞身上空,再次到了昆仑神殿院落。我转过头,不忍看那冰层里的姑姑。狐狸却在引诱我,“瑶儿,你认真看看里面的人,可是记起了甚么?”

淡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说帝俊天帝,你怎么如此不守规矩?我们不是说过,谁若干涉她凡间的生活,便不算数么?”

狐狸抬头一瞧,颓废问:“观音侄女,你怎么找到这里?我不是封了结界么?”观音淡淡道:“我一直在这里守着,你的结界封住外头的神,可是,怎样去封住原本就在里头的我?”

狐狸脸色蓦地黯然,“朱佑樘那小子要娶她,难道侄女你让我的绿帽子从头戴到脚?

玉瑶忆前世(3)

观音突兀温柔一笑,“我说帝俊天帝,还未娶呢,你怎么知道自己非戴这绿帽不可?”她莞然,“可能,这只是她另一场机遇。”

狐狸愤愤,“我说观音侄女,倘若我带上绿帽,于你的脸上也不好看罢。”他手臂将我一揽,语气懒懒,“你便当做什么都没瞧见,回你的紫竹林去罢。”

观音淡淡瞥了我一眼,语气倒是平静,“前头,明明晓得天帝你偷偷去找她,我已经假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真真使不得。”狐狸顿了顿,脸颊绯红,观音对我道,“玉瑶,记住,你没瞧见过我,至于天帝,你依然记着吧。”她将杨柳枝对我一挥,我身子仿佛走进一个巨大旋涡,慢慢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是在那小小假山石洞。

混混噩噩的,却依然记得。

记得狐狸将我带去昆仑,记得我的姑姑。

可是,独独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耳边,只听到漫天的大叫,“玉瑶…玉瑶…”此起彼落,好不刺耳。我用衣袖狠狠往脸上一抹,保持缄默。肩膀忽然被人轻轻一拍,我如被雷击,吓的面青耳赤,那人轻轻蹲下来,安静看着我,亦是不言不语。

持续的沉默。

仿佛亘古昆仑山顶的千万年寂寞。

相望半天,朱佑樘才慢慢道:“瑶儿,你记得这石洞么?”怎会不记得?那年暮春时节,我十二岁的无知光景,与朱佑樘一起在这洞里玩闹,最后,双双累了,昏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让狐狸打了好几下屁股,说我红杏出墙,与朱佑樘一起玩闹。

我说以后再也不敢,他才气消,没再吃醋。

那时的我,不懂狐狸老是叫我妻。

可是如今…记忆全都烙印似的烙在脑海,真正懂了。

朱佑樘停了停,又道:“瑶儿,我父亲并没有升天。他还健在,只是太医说,恐怕也拖不了多久了,你权当是成全他,让他安息,好么?”

这样的事,怎么可以成全?!

佑樘,我对你,毫无爱意呀!

你是当年的小小男孩,而我,大你万岁光景啊。

我忽然问他,“朱佑樘,倘若我不是你的梅花仙子,你还愿意娶我么?”

玉瑶忆前世(4)

他怔了怔,眼里一片恍惚。

我没再理他,起身朝外走。

外头的天色,早早是白天了。阴晦的天空,有几只鸟斜斜飞下,割破灰锦似的天幕。刚往前走了几步,一只手却突然从身后将我拽回,他语气沉沉,“我愿意,只要你是你,我便想要娶你。抛去梅花仙子,抛去那一切,我也会娶你。”

我将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开,恍若未闻往前走。

他突然大喊,“玉瑶,你怎见得,我不喜欢你?”这喊叫,引来无数人的侧目围观,我脚下走的更急。他吼道,“我已经长大了,玉瑶,你看看我,我已经长大,足够保护你。”

我心下张皇,由走变成奔跑。

身后的人,却依旧追了过来。

他死死攥紧我的胳膊,字字坚定,“玉瑶,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是值得让你一托终身的男子。”他不等我回答,松开我的手,从我身旁脚步沉沉踏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徒然悲伤。

红漆巨柱撑起的飞檐翘角,灰冷凡世擎起的浩浩青天。

可是佑樘,你的肩膀,不能撑起我的一片天地。

这浩瀚天下,许是多人想嫁你,可是,玉瑶心心念的,却是,当初闯入花苞,调戏我的俊美男子。

我转身,与他背道而驰。

穿过回廊,穿过人群,终于回到房里。我双眼在房梁寻找,那只狐狸沉着脸,讷讷道:“我刚才都听到了,我也想我听不到。耳聋了原是一种幸福。”

我“扑哧”一笑,流泪道:“耳聋了,你要如何才能听到我的声音?”

他闷闷跳了下来,耷下脸,“那我可以一时耳聋,一时又能听到。”他说,“玉瑶,我不能介入你的生活,可是…”他突然极秘切地微笑,在我耳边秘密道:“我可以偷偷介入。”

这才是我的狐狸,能让我痴狂不知所以的男子。

他温柔的唇印在我额角,“只有我,才能让你一托终身。你与那凡人,终是孽缘一场。”

我知道这是孽缘,可是狐狸,要怎样才能打破这孽缘?

是否,给他喝一喝孟婆汤,便能忘记我?

我眼中一亮,突然对狐狸道:“这世上真有孟婆汤么?你说朱佑樘喝了孟婆汤会不会忘记我?”

他眼中跟着亦是一亮,眼里含笑,摸了摸我的脑袋,“我的瑶儿,你真是聪明。”他转身便不见,我微笑流泪。

狐狸,只待这凡世一过,我便能与你双宿双飞了。

玉瑶同葬

上等花梨木制成的六角圆桌上搁着浅黄的汤水,上面悠悠浮着几片嫩绿的叶,我心里竟是平静无波,狐狸道:“瑶儿,为了这碗汤,我可是跟阎王闹翻了,阎王那小子也真够变扭,怎么说,我也是天帝,他毫不给面子。”

我淡淡问:“那么这汤。”

他突然微笑,“阎王不肯给,我便闹他的地府,最后,他着实无法,只得将这汤给我。他说,一人退一步,这汤,只能让朱佑樘忘记你,其它东西,忘不了。”

我点头,“这样已经很好。”

门外“咚咚”传来声响,狐狸一个飞身,又飞到那黄梁之上。朱佑樘推门而进,他坐到桌前,看着汤碗,笑道:“瑶儿,这可是给我?”

我瞥了他一眼,神情更是平淡,“我亲手做的。”

他浅尝了口,“这味道真奇怪…”我终于笑了笑,盯着他炯炯的眸子,“那你喝完它。”花梨木如同金箔似的闪着金光,桌上,滟滟似的水波在晃动。

他眼里亦是水波铺展,“好,我喝光它。”他毫不犹豫一口饮尽,对我抿嘴一笑,“瑶儿,味道极好。”

孟婆汤五味杂陈,怎会好喝?!

他定睛看着我,开口道:“父皇身体一直不好,上次太医都几乎说他会仙去,可是…他虽活了下来,身体却一直不好…”他惴惴问,“瑶儿,父皇说的那件事,你可是考虑好了?等我登基,我们便大婚。”

我轻轻一笑,依旧平静,“到时再说。”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其实…其实…”他口齿不清,“我想…”慢慢趴在桌上,我指尖轻轻触碰他的指尖,手指冰冷。我叫了声“佑樘。”他轻轻“嗯”了声,迷迷糊糊睁开眼,他抬眼扫了我一眼,问,“你是什么人?”

我微笑。

他起身,跌跌撞撞走向门口。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还不忘回头问:“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依然在笑,心里却隐隐有些失落。

连同那段如同亲人的时光,统统都忘了么?

隔日,皇宫传来消息,皇帝当真快不行了。

玉瑶同葬(2)

天上下着珠子似的雨,抽在地上,抽起层层白雾,众人都淋着雨,站在门外候着。回廊上,穿梭的宫女太监,端来的清水,端走的却是血水。周旁的人在低低声抽泣,可是脸上并没有眼泪。

我站在人群中,终于明白了那日,我这世的母亲死时,尼姑子为什么叫我哭,原是装模做样。长廊奔来一人,他震天似的在哭叫道:“皇上…”他一路跪跪奔奔,终于哭丧到众人前头。

有大臣不耐烦,“万安,你莫再哭了。”

那万安转过脸,怒目而视,“皇上身体不好,你竟然不哭?”他话音刚落杀猪似的再次叫了起来,“皇上…您瞧瞧这些人…他们对您不忠心呀…”

他哭的惨烈,然而,眼中并没有一滴眼泪。

清秀的宫女跑到面前,不安道:“玉瑶,皇上有请。”我又记起了那一日,他的声音在耳际纠缠,“朕已经命国子监司业张峦为你父亲,以后,你便有名有份了…”

我惴惴走了进去,一直低着头。

那黄色帐子高高束起,皇帝躺在榻上,声音亦是断断续续,“玉瑶,朕,竟然梦见了…贞儿…”

我只能缄默。

他道:“贞儿她…来接朕了…她与我说,要谢谢你…”

太医一边诊治,一边摇头,“皇上是思念万贵妃,所以才…”他不敢往下说。朱佑樘站在床前,脸色竟是冷静,他道:“父皇,你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皇帝手指颤抖地捉住他的手腕,“皇儿,将朕与贞儿…同葬。”

朱佑樘怔了怔,摇头,“应与王氏、纪氏、邵氏三位皇后同葬。”

皇帝看着他的眼神都在抖动,“皇儿,朕求你…死后,与朕的…贞儿同葬。”朱佑樘脸色沉沉,过了一会,才慢慢拒绝,“父王,应与三位皇后同葬茂陵。”皇帝咧着嘴,身子一直在发着抖,朱佑樘突兀“啪”的一声跪在床榻前,“父皇…规矩不能废。”皇帝突然看着我,微笑道:“那么…便让玉瑶陪葬罢。”他口中大口的鲜血迸出,朝外叫了声,“万安。”

万安爬了进来。

皇帝道:“最后的遗命,你好生给朕记着…因玉瑶与贞儿相似…所以,应给朕,陪葬。”

万安急急问:“不是嫁给太子?”

皇帝摇了摇头,“与朕,同葬。”

瑶儿同葬(3)

外头的雷电,轰轰隆响了起来,紫色闪电仿佛刀刃,劈的人眼里直刺痛。可是,我竟然也是异样的平静。

许是已经死过几回,不太在乎再死一次。

朱佑樘却道:“父皇,不能陪葬。”他转头看了我一眼,脸色,少有的冰厉,“皇爷爷的遗言,父亲,你忘记了么?”

皇帝眼里茫然,想了想,才黯然伤神,朱佑樘低低说道:“罢宫妃殉葬,皇爷爷英宗皇帝在升天之时,已经废了人殉。”

皇帝“扑”的一声,又是大口大口的血喷了出来。

宫女急急上前擦拭他胸前的灼眼腥血。

皇帝终究作罢,眼中泛泪,叫道:“贞儿…”他悲痛道,“想不到,朕,竟不能…不能与你同葬。”他突然极力将身子撑起,手指无助往空中抓去。他最后唤了声“贞儿…”倒在榻上。太医急急把了下脉,下跪哀嚎,“皇上已经升天了。”

宫殿内外的人纷纷哭了起来,哭声竟然盖住了雷电的轰鸣,可是,我哭不出来。总觉的,凡人的生死就是那样一码事,死了去地府轮回,轮回了再次死亡,这样的反反复复。将前世的记忆忘记,重生后,新的生命,新的开始。

以前的爱情便在这轮回中被辗成渣子,不值一文。

眼前,突然出现一阵白雾,白雾过后,我竟看到了万贞儿。她一袭热烈红衣,步子轻盈。她走到我面前,点头微笑。床上躺在皇帝朱见深突然起身,紧紧将她搂住。两人白雾一遮,消失不见。我想,他们大约是去轮回了。

十世畜生后,便能成人。

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

况且,她也寻到了她的爱情。

众人尚在哭闹之中,那万安却忽然道:“太子万岁万万岁。”众人皆是一惊。朱佑樘脸皮在发抖,强抑怒气,“万安,父皇刚刚升天,你请安是为了甚么?”

万安脸皮果然厚,“旧皇去,新君登,太子,你已经是皇上了。”

朱佑樘牙齿咬的格格作响,吼道:“来人,将万安给我带下去,不准他在此胡闹。”万安诚惶诚恐地叫了声“皇上…”

朱佑樘将他狠狠一瞪,气得发抖。

众臣齐齐叫了声“太子。”那万安还在喃喃,“太子…如今不就是皇上了么?”看来,他原是想诌媚一翻,倒是想不到,头脑太简单,竟选在旧皇先去的这天。

许你大婚

月华如水,大雨过后的夜,竟然明亮动人。四周的火烛在腾腾燃烧,朱佑樘一身素白,跪在地上。大臣道:“太子,可以以日代年,守孝三天即可。”

朱佑樘没吭声,眉头却是紧锁。他过了会,突然道:“那么,便守孝三月。”

大臣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自古没有天子守孝之说。所以太子…”

“三月。”朱佑樘冷冷截断他。大臣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低低头,不敢再出声。我跪在地上,双腿已经酸痛,高高烛火在“扑哧”燃烧,声声炸耳。红色的火光中,我抬起眼,却正正撞上朱佑樘的双眼。他双眼里隐隐的迷惑,堂而皇之的将我上下打量。

仿佛变了一个人。

以前,他是依赖我的小皇子。

如今,他身上散发冷冷的气焰。

宽大厚重的金丝楠木棺材摆在中央,楠木上雕刻龙型图案,气势恢宏。四周尽是陪跪的大臣与宫女太监。朱佑樘双眼直直盯着我,在问:“父皇可是说过,国子监司业张峦为你父亲?”我心里一个寒战,一股冷气从脚底涌到头顶,我不安点头。他怔了怔,说,“既然如此,一年后,你我大婚。你可有异议?”

我急急道:“先皇说过的话,可以不算,那时他病重…糊涂…”我在他冰冷的目光中咬住了唇,吞下了后面的话。他反而不急不慢,“既然是父皇的圣旨,我们便遵旨。”不应该是这样的男子,我认识的佑樘喜欢对我笑,喜欢亲热叫我瑶儿。而不是如今的模样。

突然懊恼。

我有什么资格抽掉他对我的记忆?

倘若没有了梅花,他的人生,岂不是不完整?!

他忽然撇开了左右,整个灵室里,只余我跟他。沉闷的空气中,我只听到彼此粗浅的呼吸声,此起彼落。

持续的沉默过后。

他突兀道:“我似乎对你有印像。”

我懵了懵。

他说:“那一日醒来,我便觉的,我应当认识你。我的心告诉我,我应该认识你…”

我不敢再对上他的眼,生生转过头。

他悠悠道:“不知道怎么了,我很想跟你在一起。”

新皇登基

斋宫鸣响了太和钟,鼓乐四起。西南悬了无数天灯,烟云缥缈,一派的神秘。原本寂静的宫殿,因为太和钟的鸣响,而喧闹四起。

她们替我化上妖艳的妆容,磨亮了火红而闪闪的指甲,那一身菲薄的红色衣裳贴在身上,曲线玲珑。冷,从身子骨冻到里头隔着皮肉的心脏。

她们叫我圣前献舞,无非是想成人之美,将我献给他。

他忘记了我。

可是这宫里的人却记得,记得我一直是他喜爱的女子。

迎帝神、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太监每传一次祭天的仪式,我的不安便加深几分,到最后,太阳落下,宫殿回廊高高挂起了彩灯,舞娘对我殷殷嘱咐,她大致是说了几点注意的,我手心却湿了。

我站在殿中央,红色衣裳下张皇的心。

鼓乐起,身姿妖娆。

红色的灯火,高高挥起的红色薄薄袖子,火红的热烈堆成了山丘。

耳畔,赞叹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