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的,可不就是落井下石么?

只可惜,陆锦惜过午就去了寺里上香,眼下还没回,到底白瞎了她这一番“心意”。

不过没事,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她总归是要回来的。

所以,自己这一番“心意”,她迟早能看到。

想到这里,卫仙心情又舒畅了不少。

端了丫鬟灵珠奉上的茶盏,她慢悠悠地掀了茶盖。

这时候,暖阁里也安静。

外面那一下接着一下的脆响,就传了进来。

卫仙一挑眉:“外头干什么呢?”

灵珠往窗外看了一眼,笑道:“打打杀杀,怕是在教训哪个不懂事的丫鬟吧。”

“哼,府里是该整饬整饬了,没规矩的小蹄子,就该往死里打!”

卫仙半点没警觉,更没往自己身上想。

她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又扫了那边薛迟一眼,开始说风凉话。

“早我就劝过二嫂,棍棒底下出孝子,迟哥儿就不是个肯听话的。若再这样纵容下去,没得叫人家以为我们将军府出来的孩子都这德性!青雀,你回头可好好跟她说说。”

她,指的当然是陆锦惜了。

青雀背对着卫仙,手上动作又是一僵。

薛迟却一下抬起头来,两只眼睛冒火地瞪着她,一张零落布着伤痕的脸都涨红了,牙关紧咬,嘴唇紧抿,像是下一刻就要从暖炕上跳起来跟她叫板一样。

“迟哥儿。”

青雀连忙叫了一声,手上用力,谨慎地压着薛迟的肩膀,把他摁了回去。

卫仙自然瞧见了,妩媚的杏眼一挑,便待再讥讽两句。

可眼睛一错,便触到了薛迟的目光。

更确切地说……

是眉眼。

人人都说,薛迟长得像陆锦惜,有一股子文气。可卫仙觉得……

他眉眼里的味道,更像他父亲。

即便年纪尚小,线条却已颇见硬朗,更不用说两道剑眉,斜斜飞上,已然有了那明月关山的苍茫大气。

薛况……

卫仙忽然就恍惚了一下,盯着自己手上端的茶盏,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也不知为什么就有些恼怒,声音彻底冷下来,续上了方才的话。

“不过啊,这些事,也不能全怪我二嫂,谁叫大将军去得早呢?”

“滚!”

“大将军”三个字一出,才被按下去的薛迟,竟猛地起身,劈手抄起小几上一只青玉药罐,朝卫仙砸去!

“哥儿!”

青雀又是一声惊叫,可这一回哪里还拦得住?

“砰!”

一声骇人的脆响!

毕竟是仓促间动手,又是小孩子,准头不够。

那青玉药罐,直直砸在了卫仙左手边的茶几上,立时粉碎!

浅绿色药膏四溅开去,卫仙那一身洋红撒花的裙面,便遭了秧,不少药膏飞溅上来,立时一片乱糟糟的。

“三奶奶!”

“三奶奶没事吧?”

……

周围的丫鬟们都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时乱做一团。

卫仙自己也有些错愕。

她手中茶盏都还未放下,看着薛迟那一双被愤怒染红的眼睛,闻着满屋子弥漫难闻药味儿,再低头瞧见自己满身的狼藉,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她竟然被个六岁的小破孩子拿药罐子砸了!

那一瞬间的感觉,有些荒谬。

卫仙气得茶盏往桌上一掼,怒极反笑:“好,好,好,这府里的哥儿,竟连长幼尊卑都不顾了。你娘不好好教教你,今儿我就来替她教教!”

说罢,她竟直接从座中起身,一把将挡在自己面前的丫鬟给掀开:“滚开!”

青雀立时如临大敌,连忙横身挡在了薛迟的面前,

她盯着卫仙的身影,紧张不已,咬咬牙关就要劝阻:“三奶奶,哥儿毕竟——”

话才说到一半,她目光一错,一下就愣住了。

不知何时,一道身影已伫在门外。

一道浸着凉意的声音,便在这剑拔弩张的档口,轻飘飘地传了过来,像在云端上一样。

“三弟妹好大阵仗,是要干什么呢?”

好熟的音色,好冷的腔调!

乍一听似乎还是往日那柔柔软软心虚气弱的孬种样,可只要稍稍分辨语气,便可察觉那声音里裹了冬月的霜雪。

柔软没变,偏夹了尖刀利刃,绵里藏针,有种没来由的寒意。

卫仙动作一僵,心头一凛,停步回头,一下就瞧见了站在门内的身影。

果真是她!

月白比甲,雪白手笼,身似弱柳扶风,态则清雅淡泊,即便是脸色苍白,可那眉眼也似大家笔墨描绘,两手一揣,往门框里一站,就是一幅画儿。

居然还是十成十的气定神闲!

尤其是那一双凤眸,狭长眼尾轻扫,就有千般万般的情致,似笑非笑地瞧着人,竟颇有种惊心动魄之感。

这还是那个任谁都能搓扁揉圆的陆锦惜吗?

前几日账房三匹缎那事一出,府里都传她阎王殿前走一遭,不仅捞回一条命来,还大彻大悟,总算通透起来,为着哥儿姐儿,硬气了一回。

卫仙嗤之以鼻。

为母则强这话没错,但也要分人。

陆锦惜当了十来年的娘了,照旧是个孬种样,病了一遭就能好?

谁信?

她更相信,陆锦惜是病了一回,脑袋还没好全,所以敢跟自己抬杠。

然而,在看见陆锦惜的此刻,这个想法,瞬间崩碎,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她了解的陆锦惜,不会有这样镇定的神态;

她了解的陆锦惜,不会拿这般轻嘲森冷的语气说话;

她了解的陆锦惜,若知迟哥儿出事,早慌得六神无主,不哭着回来都是好的……

可眼前这人,温和里透着冷淡,亲切里透着嘲讽。

慌张?

懦弱?

半点都看不到!

卫仙已生出一层又一层暗惊,迎着陆锦惜那目光,竟莫名心虚气短。

她强压下那股忌惮与不安,怒喝:“若不是二嫂你还睁着眼睛,我真当你是瞎着,还问我要做什么?难道不该问问你这宝贝疙瘩干了什么吗?!”

屋里的丫鬟,早在陆锦惜进来的时候就跪了一地,喊了一声“给二奶奶请安”,便缩在地上装死,大气都不敢喘。

卫仙这一声喝,吓得所有人都颤了一下。

青雀站在那边,看着陆锦惜,眼底有诧异,震惊,也有担忧,没敢插嘴。

陆锦惜却还是那波澜不惊模样。

她在外面,已听全了这一次冲突的始末,当下还卫仙一声冷笑:“我若是弟妹,在开口问旁人做了什么之前,定要先问问自个儿,方才这一张吐不出象牙的臭嘴里,到底说过什么混账话!”

“你!”

卫仙惊呆了,根本不敢相信,这会是陆锦惜说出来的话!

这等辛辣的讽刺,配着她那一脸极端平静的表情,却透着种奇诡的冰冷。

陆锦惜就这么瞧着卫仙,眼神不冷不热。

“到底还是弟妹这样没当过娘的心狠,迟哥儿才多大年纪?你竟也硬得下心肠,拿大将军这话刺他。便不怕他日你自己有了孩子,也遭人这么戳心窝子吗?”

什么叫“都怪大将军去得早”?

那是对一个没了父亲的孩子说的话吗?!

甭说是砸了药罐子,污了她新裙面,就是拿这药膏糊了她脸,药罐子砸了她头,今儿陆锦惜都站在薛迟这边!

是她卫仙先起了头,专戳人心窝子,就别怪她心黑,也踩她痛脚。

入府四年,肚子没个动静,可不是她难言之隐么?

这番话下来,卫仙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她想开口反驳,可偏被气得颤个不停,还不停咳嗽了起来,活像是被人戳了肺管子。

“咳咳!咳……”

“迟哥儿是闯祸,可要管教,咱们府里,太老爷和老太太身体康健,太太身子骨硬朗,还有我这个么大活人在你面前杵着!从上数到下,何时又轮到弟妹来指手画脚?”

听着那咳嗽,陆锦惜没丁点怜惜,声音里更没半分温度。

“怕是我素日仁善,倒让弟妹觉得我好欺负了?泥人都有三分气,我劝弟妹还是知道知道收敛。今日之事你若不服,便是捅到太太和老太太那边,我也不怕。”

陆锦惜谅她也没这个胆气。

太太是薛况的娘,老太太是薛况的祖母,听了人编排自己儿子孙子早死的事,不狠狠摔她两大耳刮子才怪!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她今日嘴贱,拿人丧父之事做武器,戳一个孩子的伤口。

陆锦惜不捅到那边,不是心不狠,只是因为跟太太和老太太不熟,又要急着处理英国公府这件事,怕节外生枝罢了。

说完,她也没管卫仙是什么表情和反应,直接一摆手:“三奶奶衣裙脏了,不便久留。青雀,送客。”

第6章 呆霸王

“是。”

青雀险些没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迈步朝卫仙走去的时候,还觉得脚底下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云端上一样不真实。

她听到自己那说不出到底是颤栗还是痛快的声音,“三奶奶,请吧。”

“好,好得很!”

卫仙好不容易才缓上来一口气,止了咳嗽,连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她冷笑着扫了已经来到自己面前的青雀一眼,却抬头狠狠地盯着陆锦惜。

若非她亲眼所见,真是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那个被她拿捏了四年的软柿子。

到底怪她自负,听了府里人说她性情变了的传言,也没放在心上,要用旧日的手段膈应她。

结果反倒因自己一时嫉恨,口无遮拦,被她掐住了短处,连反击都做不到!

卫仙心里恨极,可她乃卫太傅掌上明珠,又曾在那一位完美嫡姐卫仪的手底下过日子,到底不是一般人。

只这片刻功夫,心思已经转过了无数。

今日之事,不管原因如何,她已经输了。

与其一意纠缠,逼得陆锦惜把事情闹到太太那边,还不如她自己咽下这一口恶气,先把此事抹过去。

毕竟,她与这一位二嫂,可是来日方长。

这么打定主意,卫仙竟真的硬逼着自己,把满心翻涌的怒意,都压了下去,反露出个明艳得吓人的笑容。

“二嫂既下了逐客令,我也不稀得多留。只盼二嫂可好生处理迟哥儿这回闯下的祸事,别出什么岔子,祸害了将军府。不然,这中馈你掌不好,我迟早夺来!”

说完,她直接拂袖而去。

“灵珠,我们走!”

灵珠连忙应声,顾不得跟陆锦惜告退,就直接追了出去。

一出暖阁,卫仙脸上强挂出来的笑意,便彻底冻结,只剩下沉沉的阴沉与压抑。

“奶奶,您没事吧?”

灵珠亦步亦趋跟在她后头,尖尖的瓜子脸上,嵌了一双杏仁眼,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声。

她是卫仙陪嫁丫鬟,当初卫仙还是卫府二姑娘的时候,就在她身边伺候了。

这么多年跟随下来,她知道卫氏是什么性子,如今见她满面霜寒,想起个中种种的因由来,又是复杂又是心疼。

卫氏脚步很急,像是要借着这样的步伐,把身后的一切都甩开。

她咬牙:“能有什么事?无非多了个人跟我作对。可她以为这一点本事够看吗?我还有千般万般的手段,迟早有她受不了的时候!”

“可……”

灵珠欲言又止,看了卫仙几回,还是大着胆子开口。

“奴婢看她如今脾性,倒与往日不一样了,未必就掌不了将军府。她就一个人,膝下还有几个孩子,若再失了这中馈……”

“你懂什么?!”

卫仙厉声打断了她,一双眼已浸着寒意,定定地瞧着灵珠。

“记清楚了,不是我要夺——是她不配!”

“……”

灵珠张了张嘴,看看她簇新裙面上染污的痕迹,终究心底一酸,把想说的话都吞进了肚里,叹了口气,“是奴婢不懂事,您别生气。”

贴身丫鬟,自来都当副小姐养大。

卫仙对灵珠,打小便无话不说,如今见她软了声气,满腹指责的话,哪里还说得出口?

“我只是不甘心……”

她慢慢地说了一句,先头的怒意却已散了。

脑海里,一下想起自己在暖阁里脱口而出的恶语,还有迟哥儿那愤怒的眼神,就好像是那个人看着自己一样。

不知怎地,卫仙一时竟觉得很累。

一双珍珠黑的眸底,几分无力和彷徨,渐渐泛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