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当街便向她一个“大将军夫人”跪拜,会不会做得有些过了?

永宁长公主却半点没有担心。

想起这一帮子人六年的变化来,她目光光芒明灭,只道:“他们可比你想的聪明。薛况还在的时候,是处处小心,生怕薛况被盖上功高震主的名头。现在薛况去了,反倒没有这担忧,是以格外尊崇你一些。你也不必惶恐,皇上心里都有数,也知道这些大老粗心里不高兴。”

“不高兴?”

陆锦惜一下想起永宁长公主方才说方少行时,提到的那一句“朝臣们嫌他镇守时候,在边境上多生是非,惹得中原西域尽皆不宁”,一时有了猜测。

永宁长公主的回答,也证实了她的猜测,只给了三个字:“议和了。”

议和了……

大夏与西域,打了那么多年,竟议和了?

陆锦惜有些恍惚起来,道:“那方才那满街的步军营将士,侄媳看着觉得威严整肃,也不像是其他京城驻军一般松散……”

“都是含山关一役的旧部。”

永宁长公主一声长叹,却已经不想再说了,只道,“这些都是朝廷的事了,实也与你牵扯不上什么关系。我说给你,只是叫你心里又个谱儿,免得他日遇着,两眼一抓瞎。”

“侄媳省得了。”

陆锦惜点了头,若有所思,恭谨地谢过。

此时车早已经上了长顺街,走了约有一刻左右。

经过方才那事,谁都知道这车驾乃是永宁长公主的,里头更坐着大将军夫人陆锦惜,是以人人退避。

长公主的车驾,便畅通无阻,一路奔行。

不多时,便已经绕到了贴皇城这面的长街一头,远远便能看见前面车马都停了下来,华服加身的官员们都下了来,相互寒暄着。

街北两座大石狮子蹲着,正面三间大门,已经全部打开。

诸多仆役守候在外,收看请帖,接应络绎的来客,另专有人在门口处录下诸人礼单。

“长公主,到了。”

黑衣的车夫,甩了鞭子一下车,便在车旁恭候。

陆锦惜本就坐在外面,此时搭了一把旁边宫女递过来的手,便出了来,站在一旁稍候。

这一刻,周围一下安静了不少。

一是因为车驾,二是因为从这里钻出来的这主儿——

不少人刚才没目睹长顺街上事情,一直堵在这里的人,全都吓得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五官生得这样精致,仿佛老天赐下的人,满京城都找不出几个来!

坐的还是长公主的车驾……

眼前这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竟是大将军薛况那一位孀妻!

她不是不出门的吗?

不少人又是诧异,又忍不住面面相觑。

陆锦惜当然也感觉到了那些目光,心里觉得好笑,倒觉得自己像是从动物园钻出来的一样。

车驾上,永宁长公主已探出了身子来。

矮凳早已经在车旁摆好,只是递出手去扶她的,竟不是方才任何一名宫女,而是垂手侍立在旁边的冷面男子。

陆锦惜顿时一怔,眼皮一跳。

永宁长公主却极自然地将手放到了他手中,由着他稳稳地扶了下来,双脚落到地面上。

只对他道:“劳你给我当了回车夫。太师府寿宴,你可也去?”

“臣还得回宫,太师府的寿宴,也不方便露面。”那男子面容没有半分变化,照旧沉冷的一片,声音更是肃然,“只怕不能去了。”

“也好。”

永宁长公主倒也不介意,反是一抬眼瞧见了陆锦惜注视的目光,一时笑了起来。只随意摆摆手,让那黑衣男子去了,自己则走到陆锦惜身边来,略领先两步。

“他是皇上身边的一等侍卫,本宫瞧他顺眼,所以叫来当了一回车夫,可也算不得委屈他。”

……

一等侍卫,当了一回车夫。

陆锦惜虽之前便瞧出这人不凡,却也没想到竟是个正三品的武官,只觉得心神一片恍惚。

听着永宁长公主这话,她当然不说什么,点头附和。

周围不少人都瞧见永宁长公主了,挨得近的,便都上前来行礼。

“下官拜见长公主。”

“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也来了,道上可多赖您了。”

……

今日太师府寿宴,难得把正门都开起来。

因有太师夫人唐氏也在后园设宴,所以来往的官员大多携了亲眷,倒显得一派和谐热闹。

上来给永宁长公主问安的,多是文臣,陪在他们身边的妇人,却只跟着行礼,半句话不敢多说。

即便是不少人瞧见了旁边的陆锦惜,纷纷眼底惊异,却也没个人上前打招呼。

毕竟有永宁长公主在,若是一不小心说错话,僭越了,那便是大难临头。

是以陆锦惜保有了几分清净,在这密集的寒暄之中,与永宁长公主一道向着正门去。

“哎哟,永宁长公主,您也来了!”

门口记礼单的桌旁,太师府大管家万保常穿着一身浅褐锦缎圆领袍,一见人来,立时便将身子弯下来三分,笑容也更真诚了些,亲自上前来迎。

永宁长公主笑道:“老太师难得开寿宴,也算是我半位授业恩师,我怎敢不来?不过可没带什么厚礼。来人,礼单奉上。”

身后跟着的宫女,立时将一份精致的礼单呈上,并让开了道,让后头人也把礼物送进去。

万保常双手接过来了,毕恭毕敬,只恭维道:“长公主您来了,即便是空着手,咱们老爷必定也是欢迎之至,怕还得乐上几日的呢。”

说完了,才交下面人把礼单给记上,又忙吩咐一旁候着的仆人。

“赶紧来,亲引了长公主入内。”

“倒不必急,今儿本宫与侄媳一块儿来的,少不得等上一等。”永宁长公主看向了陆锦惜,点了点头示意。

陆锦惜原也没落后脚步,这时便走上来,先将拜帖递上。

万保常其实方才便注意到了陆锦惜,只是永宁长公主没开口,倒不好打招呼。

他任顾氏一门大管家的位置,早有些年份,且不是分管内务的内管家,而是长袖善舞,常常跟着顾太师,处理着有关的人情往来,官场龃龉。

是以今日,才是站到这门口来,亲自迎接远近来贺寿的客人,只为表太师府的客气与隆重。

十几年历练下来,万保常的一双眼睛,早已老辣至极。

门口今日进出的上百号人,每一号他都叫得出名字来,连对方的官品和入仕经历,都一清二楚。

在听见永宁长公主一说“侄媳”的时候,他立刻就知道面前这一位的身份,面上半点诧异没露出来,也挂上笑脸,与迎永宁长公主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给大将军夫人请安了,您也是位难得的稀客呢。令尊陆大人也一早来了,这会儿正在书房里与我家大人叙话,一会儿小人命人帮您通传一声。”

陆大人……

那就是陆氏的父亲了。

陆锦惜来之前就想过,势必是要撞见的,所以也没惊讶,反倒谢过了这位八面玲珑的大管家:“那可真是有劳您了,我来也正想见上一见的。这是今日的礼单。”

说着,也叫人呈上来。

一份礼单,并着两只锦盒,一只狭长,一看便知道里面装的是玉如意之类吉祥的东西,另一只却是一只四四方方的盒子。

万保常不怎么敢打量陆锦惜,即便知道她有惊人的美貌,却也只低垂了眉眼,接过了这一份礼单。

目光,顺着从旁边人捧过去的锦盒上一扫而过。

在瞧见锦盒前面那特殊的铜锁之时,他眼皮猛地颤了一下,险些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八枚狭长的叶片向着八个方向舒展开去,乃是药铺里常见的“天南星”的叶冠形状,中心处才是一扭就能开的锁头。

这样的锦盒,这个形制的锁头,只有外城东那一家回生堂医馆才有啊!

当初,老太师顾承谦那老寒腿的毛病,总上下折腾。

即便是皇上派了太医院几位号称“药到病除”的名医下来,也愣是没看好,天气一冷,照旧疼得钻心,每每总在屋内冷汗淋漓。

他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又怎么禁得起这样的折磨?

万保常曾带着府里上下的仆役,联系遍了大江南北的杏林圣手,一一给老太师看诊过,都束手无策。

最终千方百计,求到回生堂去。

一开始,是苦口婆心,希望能打动这一位脾气古怪的老大夫。

谁料想,人家直接一个白眼翻过来,就赶他们走,见他们不走,差点就拿捣药杵扔他们。

后来他们想吧,讲理不成,不如破罐子破摔,给金银,许高官厚来,要什么给什么,甚至大冬日里头,一群人都给他跪到回生堂门口了,只求着张远志能心软一些,为老太师看诊一回。

结果,回应他们的只是鬼手张一盆温热的洗脚水……

那一股味儿,万保常这辈子都忘不了。

如今见着这早已烙印在心底,恨了好几年的天南星纹锁,他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眼见着那个不懂事的小厮就要将这锦盒与诸多的锦盒放在一起,万保常竟然失态一般大叫起来:“糊涂东西!那也是能乱放的吗?”

这陡然来的一声,着实震惊了不少人。

就连递过了礼单,已经被人引着要向大门内去的陆锦惜和永宁长公主,都吓了一跳。

这时候,万保常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咳嗽了一声,却向周围道:“不妨事,不妨事,教训不懂事的下人呢。”

众人虽奇怪,却也不好多问什么。

永宁长公主倒是瞧了一眼那盒子,露出了然的笑意,携了陆锦惜进门,绕过前头影壁。

“你倒是真本事。要知道,顾太师这腿疾,十三年也没请来鬼手张。”

十三年?

陆锦惜顿时错愕,只觉得鬼手张脾气虽不好,可大户人家请他也不是不去看的,只是嘴上抱怨多一些罢了。

顾太师在朝中位高权重,却也是个为民的好官。

朝野上下,内外百姓,提起之时,多有称赞之言,鬼手张连将军府都治,对着顾太师,也不至于十三年不搭理吧?

她原本还以为,太师府是没请过。

倒没想到,是请了鬼手张,人家不去。

可医者仁心……

陆锦惜皱了眉头:“鬼手张……不至于如此吧?”

“谁知道呢?”

永宁长公主摇了摇头。

“反正人人都说,势必是太师府有事得罪过他。此人医术虽高,偏偏是个睚眦必报的,好像曾放言说,顾太师早年推的‘摊丁入亩’逼死了他家两口人,所以即便是老太师疼死,他也不会去医。还说‘疼起来怕什么,只要半条命罢了’。”

摊丁入亩,乃是对底层务农的老百姓有好处的法令啊。

陆锦惜这一点还是知道的。

这个也不至于就逼死了谁吧?占着田地多的,才会多纳丁银,且也不是纳不起。

“张老大夫,会不会只是不想治,随意编的借口?”

听着,怎么觉得那么不走心呢?

永宁长公主只能叹气:“管他是不是编的,反正跟顾太师不对付就是了。你如今竟然有本事从他那里求来了药,可算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还是你有本事……”

永宁长公主这一路上都夸了她好几回了。

陆锦惜不由得思考自己这件事到底是办得好了,还是过了,只能道:“偶然一个动念罢了,还是您指点的。但愿老太师用了药,能有些起色吧。”

说完,她却想起了潘全儿。

这一桩事,倒多赖了他后头的使力。

一开始鬼手张可不也是不愿意给的吗?

这样艰难的事情,太师府没办成,他一个没地位没身份的下人,竟给办妥了。想起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陆锦惜琢磨,若他是真凭本事打动的鬼手张,倒还要高看他一眼。只是之前没来得及细问情况,是以如今倒不知道更具体的细节。

她心里转着念头,也不再说话,只陪着永宁长公主往里去。

永宁长公主时素来与朝中官员们打交道,却并不去后园招待女客的地方,而是就在前厅。是以到了岔路口便与她分开,只道:“你放宽了心去赴宴。一会儿肯定还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到时候我们也来,你可留意留意,看看那有没有看得上眼喜欢的。另一则,若出什么事,也只管遣人来前头回我便是。”

陆锦惜听得汗颜。

这是要她借着看戏的机会,物色物色“下家”?

她不好回应,只能应了声,谢过了她,才由另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领入了后园。

府门口,却依旧人来人往。

失态的大管家万保常,这会儿早反应了过来,只交代下人把那盒子单独放到了一旁,自己上去打开看了。

里头的一应药方并着几副药,甚至医嘱都在。

这字迹,狂草一塌糊涂,一看就是那个叫他喝过洗脚水的鬼手张啊!

一时之间,万保常只觉得自己一颗老心都跟着跳了起来,捏着这医嘱就忍不住想要撕碎了,像是撕碎那王八蛋鬼手张的脸一样!

又是痛恨,又是欢喜!

这感觉,真是复杂得没边儿了。

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只道:“我得带着去见一回老爷。门口接应客人的一应事宜,你们先管着,再去请里头白保胜管家来压着,赶紧的!”

说完,他也不看几个下人是什么反应,便捧了这锦盒,一路入了前院,顺着抄手游廊,跑得一颗老心都跳了起来,终于到了当朝一品太师顾承谦的书房外头。

顾承谦已年近花甲,两鬓斑白,传了一身锦缎圆领袍,正坐在书房靠墙的椅子上,与如今的礼部尚书兼内阁学士陆九龄喝茶叙话。

两人是几十年的同窗好友,同科进士,虽官职有差,可历来关系极好。

打从那一夜自大昭寺回来,顾承谦的腿便疼得下不了地,连上朝都不能够了,只好跟庆安帝告了假,在府里好生将养。

这几日天气转暖了,他的腿好像也好了不少。

眼见着外面的雪,一点点地消无了踪迹,连带着心情似乎也开始有一些变化。

只是顾承谦到底也说不出,算好,还是坏。

大昭寺上觉远方丈传下来的消息,他是一清二楚,更知道有无数的眼睛,巴巴贴在雪翠顶。

可又能怎么样?

他这个当父亲的,到底也只能跟所有的外人一样,在不确定的答案里,忐忑,辗转,期待,甚至……

恐惧。

“顾大人?顾大人?”

正与顾承谦说着话的陆九龄,已是见他出神,终于还是喊了两声。

顾承谦的目光,这才从窗外那钻出枝头的小小海棠花苞上收回来,叹了口气:“老了,又出神了。陆兄,你方才问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