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海棠的香吗?

他脑子里恍惚地掠过这个念头,可回头来才隐约记起:海棠无香。

嘴上说“下不为例”“只当没发生”,行动上却要派几个丫鬟到他身边来,明日一早还要去请鬼手张……

到底算是信,还是不信?

这一位嫡母,也有些意思了。

薛廷之看了一会儿,唇边的笑意,便带了点冰冷意味儿。

他无声地迈步离开,才施针不久的跛足,还有着轻微的发热和刺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

那一个,被挑断了脚筋的、染血的夜晚……

霜月照着他,也照着京城千家万户。

外城东的回生堂里,这会儿还亮着灯,学徒们大多已经睡下了。

大堂里只有鬼手张。

他紧皱着眉头,长叹了一声,把用过的银针,一根根清理了,放在火上烤了一遍,才收进针囊里。

他徒弟纪五味则正在堂内收拾,把一盏灯笼挑了挂在外面,防备着深夜来求急诊的人看不见路,随后便返身把一扇扇开着的门都给关上。

听见这一声叹,他回头看了一眼,奇怪道:“师父您怎么了?是晚上出诊,遇到什么疑难杂症了吗?”

鬼手张揉了揉眉心,只觉得疲惫上来。

他收了针囊放下,又取了一杆笔,准备把薛廷之今日施针的情况,记载下来,只回道:“疑难杂症到到处都是,行医一辈子,总要遇到几件的。你小子,别关心那么多,赶紧关门。”

“哦。”

纪五味吐了吐舌头,两手拉着门把,就要将最后一扇门给关上。

谁想到,就在两扇门就剩下最后一条巴掌大门缝的刹那——

“慢着。”

是一道清雅的嗓音,有些低沉,像是醇香的酒。

那一瞬间,纪五味都好似闻到了酒香。

几乎是同时,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便伸了过来,搭在了即将闭合的门扇边。

看似不很用力,却有一种笃定。

纪五味吓了一跳,一时不敢再关门。

那伸过来的一只手略一用力,门扇边开了尺来长的缝,一道昂藏清逸的身影,一张含着些微笑意的俊脸,暗竹叶纹的鹤氅,隐约能看见个角。

“顾、顾大公子?”

纪五味认出他来,顿时诧异不已。

顾觉非人在门外,笑了起来:“要关了吗?你师父人在吗?”

还在堂内记医案的鬼手张,听见这声音,险些吓得魂不附体!

一时之间,面色大变,一骨碌地就缩到了柜台下面,大喊了一声:“不在!我睡了!”

哼,这老家伙,还要装!

顾觉非似笑非笑,只拍了拍纪五味的肩膀,道:“来,让个道,我今晚跟你师父,有些知心话要说。”

“王八羔子,你跟你爹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鬼手张已经气得破口大骂。

“我念在你昔日救灾的情分上,药方也给你了,你还想怎样?赶紧滚!老子跟你没什么知心话好说!”

“药方?”

他还有脸提药方?

顾觉非笑了起来。

这时候,纪五味已经傻傻地让开了路。

很明显,他并不明白,为什么白天时候,师父对顾大公子还是和颜悦色,到了晚上,就翻脸不认人?

顾觉非对此,倒是一清二楚的。

他并非空着手来的,右手还拎着一只酒坛子。之前那隐约的酒香,便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柜台内侧,鬼手张已经把自己整个人都缩了下去。

顾觉非一路走过来,一眼就看见了那还没写完的医案,照海穴、昆仑穴什么的,都是脚踝附近的穴位,这是在给人治腿脚吗?

明显不是给顾承谦的。

那个老糊涂是膝盖疼。

顾觉非微微皱了眉,目光在那已经有些年头的陈旧医案簿子上扫了一眼,才将目光转向了柜台下面。

面上,露出出了春风般和煦的微笑。

他想起了自己下山来这“精彩”的一天,方才在杏芳斋饮酒时的酒意,便有些涌上来。

“嗒。”

酒坛子放在了柜台上,有一声脆响。

下面藏着的鬼手张,一下就听见了,吓得一抖。

然而下一刻,他那一双比狗还灵的鼻子,便闻见了香味儿,两只眼睛一瞬间就亮了起来,惊喜极了:“白云潭,般若酒!最起码是十年的陈酿……”

他毫不犹豫地窜了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前面立着的顾觉非。

但此刻,他已经半点不觉得顾太师的儿子有多可恶了,看顾觉非简直像是看天上的仙人一样,和善极了。

就连脸上的笑容,都灿烂得能比春花秋月。

两只满布着皱纹的手,就好像是被无形的蛛丝牵引着一样,非常自觉地把那一坛子就抱在了怀里。

“哎呀,大公子你也真是太客气了,不就是一个治腿的药方吗?竟然还劳动您亲自送这么一副谢礼来,老头儿我就笑纳了,笑纳了……”

“嗤……”

顾觉非终于还是气笑了:“看来这酒送得真对您胃口。那咱们就坐下来,喝喝酒,算算昨日的账好了。”

第39章 夜未眠

已是丑时三刻。

大街上有打更的更夫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外面经过。纪五味已将所有的门扇关上,这会儿大堂里空无一人,内屋中却传来了说话声。

临窗的炕上还算暖和。

当中一张炕桌上,放了三两碟儿刚炒上的小菜,另伴一碟儿油酥花生米,一碟儿儿炒黄豆。

酒坛子已开了泥封,却被放在地上。

内中的般若酒,已经被转注入了普通的白瓷细颈酒壶里,此刻正被鬼手张端了,给对面顾觉非倒酒。

“咕嘟嘟。”

酒液很快就灌满了小酒杯,在灯光下面,闪烁着浮光。

鬼手张打量着顾觉非脸色,这才一拍大腿开了口:“其实这事儿,您想想,怎么着,也怪不到老头儿我身上吧?”

顾觉非两腿盘起来坐着,多几分慵懒姿态。

此刻听了鬼手张这话,他无声一笑,却不说话,修长的手指,只将那酒杯勾在了指头上,看上去要掉不掉,颤巍巍的。

鬼手张一看这架势,只觉得头上冷汗都出来了。

死活也没能抵挡住美酒的诱惑,想想到底没自己什么责任,他就脑门子一热,留了顾觉非下来喝酒。

汤氏还给炒了俩菜端来。

这下好,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鬼手张目光落在他勾着的那小酒杯上,真怕他一个心情不好就给扔地上,这可也得要两文钱呢。

“治那风湿寒腿的方子,统共也就那么一个。人大将军夫人,送了我那么多药材,叫我救那么多人。您说我能不给吗?”

“嗯,有道理。”

继续洗。

我看看你怎么把自己洗干净。

顾觉非眼底带着笑意,就这么“赞赏”地看着鬼手张,慢慢将手中那一杯酒给喝了下去。

鬼手张觉出他藏着的嘲讽来,一时讪笑:“这件事呢,我也不否认自己有错。可您想想,您要是我,您怎么做?”

顾觉非不接话。

鬼手张便开始瞎扯乎起来了。

“您下山,第一个到回生堂来求药,这是什么?”

“这是一片感天动地的‘孝心’啊!”

“有句话说得好,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可也有一句话说得好啊,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

顾觉非听到这里,眉梢微微一挑。

他打鬼手张手边,把酒壶拿过来,先给鬼手张倒了一杯,才给自己添上一杯:“说得好,继续。”

“老头子我就是觉得吧,大公子你送顾老太师东西,其实本不拘送什么。但凡您送了,太师大人能不知道您心意吗?”

“就算是送的一样东西,那又怎么了?”

“天底下,谁嫌弃您送的东西都可以,就他顾承谦,哦不,顾老太师不行啊!”

差点又说漏嘴了。

鬼手张拍了自己一嘴巴子,暗暗警告自己,在顾觉非面前,还是对他爹放尊重点。回头要心里不舒服,等顾觉非走了,再把他爹骂个半死。

反正那时候他也不知道。

不过面上,鬼手张已经笑了起来,十分自觉地端过了桌上的酒杯,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入口醇香,清冽里,竟然带着点莲花香气。

绝对是好酒之中的好酒啊。

白云潭上般若酒,自来是难得一壶。这种上了十年的陈酿,就更不用说了,没点手段,纵是你手里有千金都买不到。

所以这些年来,鬼手张只有垂涎的份儿。

一杯酒下肚,眨眼已经美得要冒泡。

鬼手张说话,也就越发顺畅越发自然起来,嘴巴就跟开了的话匣子一样,千言万语哗哗就出来了。

“所以说啊,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嘛。”

“这最重的就是心意,你若没孝心,金银财宝送个三五车,那也是‘不孝’。像大公子你这样诚心的,太师大人见了,没有不高兴的!”

“我鬼手张,也就是看准了这点,才敢不告诉您大将军夫人也送这个呀。”

说到最后,反倒变成了他鬼手张有道理。

大约是喝酒壮了胆气,这会儿他心里也不虚了,还一只手伸过去,用力拍了拍顾觉非的肩膀。

“您说,当年咱俩好歹是一起救灾的情分。”

“虽没见过面儿,可我也是听过您的。没您,那救瘟疫的药方,即便鼓捣出来了,可没钱买药,都是他娘的白搭!”

说到这里,鬼手张已经打了个酒嗝。

顾觉非面上淡淡的,眼底却已经多了几分复杂神色,酒壶就在他手里,他便又给鬼手张灌满了一杯。

鬼手张道了声谢,满布着皱纹的脸上,则很有几分感叹。

“德安府的百姓,都记着我。”

“他们觉着,我是冒着丢命的危险,跟染了瘟疫的病人们在一起,这才研究出了方子,救了这许多人。”

“可我张远志哪,知道自己担不起这个名儿。”

“旁人记着我,我心里记着的却是您。”

“便是当年在德安府,咱俩没碰过面儿。可你听过我,我也听过你。若没您运药材,早他娘染病死一地了!”

“我本事再大,不过救三五个,三五十个,可您能救三五万,甚至三五十万。”

鬼手张两只眼,已经成了醉眼。

他只把自己那酒杯一端,拿起来就向顾觉非一举:“这天底下,能叫我张某人佩服的,薛大将军,保家卫国,算一个;你顾觉非,经世济民,算一个。来,我敬您一杯——干!”

顾觉非听他说了一大茬儿,好像还挺真心实意,便举了杯,真想跟他干来着。可谁想到,酝酿了这大半天,嘴里竟活生生没吐出象牙来!

他看他一眼,伸出去一半的手便僵住了。

偏生鬼手张这会儿是个没眼色的。

见他举出来一半,他竟然自己捧着酒杯,凑了上去,硬生生地给碰了一下,“叮”地一声轻响。

“喝!”

然后他一仰脖子,自己给喝了个干净。

顾觉非坐他对面,一手搁在自己膝盖上,一手端着酒杯,半天都没动作。

过了许久,他才摇头笑起来。

喝吧,喝吧。

能跟“大英雄”薛况并驾齐驱呢,人家这可是夸到天上去了!

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顾觉非唇边挂着几分奇怪的笑意,到底还是喝了这一杯酒:“反正说到头来,你鬼手张,便是不承认自己想算计我,看我出丑就是了。”

“咱俩一起救灾的交情,怎么能说是算计呢?”鬼手张眼睛一瞪,大义凛然,“要不是看在你面子上,那药方我都懒得给的!凭他顾承谦,我呸!”

到底还是没忍住。

鬼手张对自己翻了个白眼,这嘴贱的!

当年太师府求药那些事,顾觉非一清二楚,鬼手张愣说是“摊丁入亩”坏了他家两口人命,不肯去治。

这理由听着,很扯淡。

但看鬼手张这真心实意厌恶着的样子,又不像是作假。

那都是老糊涂自己的恩怨,换了以前,顾觉非说不准还要为此谋划几番,必要整治得鬼手张灰头土脸不可。

可如今么……

与他又何干呢?

顾觉非把酒壶翻出来,也不说话,只给倒酒。

鬼手张一喝多了,话就开始多起来,而他自己,却是越喝话越少,好似所有即将出口的话,全都被喝进了肚子里。

一老一小,就这么坐在两头。

一个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个支着耳朵听,却几乎不插一句话。

这一顿酒,从丑时初开始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