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

“没有。”

“有!”

“没有。”

……

一个追问,一个有意要逗逗他。

两个人,一大一小,竟就在丫鬟们汗颜的注视之下,你来我往地拌起嘴来。

才没一会儿,薛迟就把那剑忘到了脑袋后面。

直到两个姐姐也来给陆锦惜请安了,他嫌再吵下去有损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才憋了一口气,闷闷地坐回了椅子上。

薛明璃跟薛明琅一进来,只见周围丫鬟们脸上带笑,陆锦惜也是要笑不笑的,唯独薛迟一个,脸色沉着,像是被臭豆腐熏过一样。

“给母亲请安。”

姐儿两个一起行了礼。

薛明璃照旧穿得素淡,雪青色的褂子穿着,脸上带着笑,很亲和。

薛明琅则是一身浅紫的袄裙,雪狐毛的滚边衬着那一张瓜子小脸,很娇俏,脸上却没多少高兴的味道,有些抗拒地请了安。

璃姐儿没有问题,琅姐儿却还是这样。

陆锦惜想起了卫仙说的话,并不确定是真还是假,只忙叫她们坐下:“刚才太师府那边送了点回礼来,倒没想到被迟哥儿看见,硬要挑走这一把剑。明日我要出门一趟,你们两个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娘给你们买,可好?”

薛迟哼了一声,不说话。

薛明璃则是有些惊喜,眼睛都亮了起来。

但她先没回答陆锦惜,反而去看旁边的薛明琅,带了几分期待:“妹妹,我记得你前阵看书,喜欢书上说的那个皮影。我也喜欢,要不我们让娘买吧?”

薛明琅嘴唇紧抿,在听见陆锦惜说要“出门”的时候,放在膝上的手指便攥紧了。

此刻听薛明璃问,她立时拒绝。

“不要!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了?”

这声音有些尖锐。

里面不配合的意味儿,更是浓重到了极点。

“可……”

薛明璃一下诧异,有些说不出话来。

就连一旁的薛迟,都有些没想到,一下朝薛明琅看了过去:“二姐姐以前不是说过吗?我还记得呢。”

“要你记得啊!”

不说还好,一说起来,薛明琅就炸给他看了。

两只漂亮的眼睛瞪起来,怒意十足地看着薛迟:“我以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不行吗?”

“你,你不讲道理!”

薛迟自己平日才是不讲道理的那个,现在被薛明琅一通抢白,脸都急红了。

薛明琅哼了一声,张嘴就要再反驳什么。

只是她目光刚抬起来,就扫到了上首坐着的陆锦惜,嗓子一下就哑了。

陆锦惜正看着她。

一双眼平静而温和,没有波澜,有淡淡的暖日般的温度。但里面也藏着一点隐约的思索。

这种温温然的眼神,是以前的薛明琅最喜欢的。

可自从那一天过后……

她都不敢回想这样的眼神,因为那会让她觉得浑身发冷,恐惧,甚至厌恶……

她怎么还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们?

就根本没有一点的心虚吗……

大伯母之前说的话,还有珠姐儿看的书上写的那些东西,都一一从她脑海之中划过……

薛明琅忽然觉得很伤心。

但她不能哭出来。

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她脊背挺得直直地,强忍住了那种颤抖的、眼眶发热的感觉,有些僵硬地开口问:“一定要出门吗?”

这话问得很奇怪,也很生硬。

陆锦惜忽然说不上那感觉。

但很不舒服。

她微微拧了眉头,笑着回道:“琅姐儿不希望娘出门吗?”

“府里出门买东西,有下人,也有丫鬟和嬷嬷。娘亲要买什么,不是可以让他们去吗?”

薛明琅的声音有些颤抖。

“娘亲原也没必要出门的。”

……

面上的笑意,慢慢退潮一样消减了下去。

陆锦惜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甚至也明白了卫仙话中所指的,是一种怎样凶险而恶毒的用意。

她注视着薛明琅,竟无法克制心底升起的那一点点冷意,语气依稀和软,却淡极了,只镇定而坚决道:“如果,娘一定要出门呢?”

这样的神态,终于是薛明琅从未见过的了。

她甚至不敢相信:那个素日温软的娘亲,竟然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大伯母说的话,终于要应验了吗?

她真的不要他们了……

薛明琅原来还不愿意相信,可这一刻,竟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看着陆锦惜的目光,终于成了毫不掩饰的失望,甚至还有一丝怨恨。

眼眶里的泪,一下没忍住,滚落了下来。

刚端茶上来的白鹭见状,有些心惊,放下茶盏就要问她情况:“姐儿这是怎么——哎,琅姐儿!”

薛明琅一下起身来,竟然直接一把推开了白鹭,就朝着外面跑去。

“大伯母说的都是真的……我不要你管,不要你们管!都滚开!”

“妹妹!”

薛明璃先前就已经看到了不对劲,只觉得刚才薛明琅问的话很奇怪,此刻见她跑出去,更是担心不已。

“娘,她、她……我先去看看妹妹!”

嘴里语无伦次了半天,她明显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最后一咬牙一跺脚,给陆锦惜告了退,便连忙追了出去。

“琅姐儿!妹妹!明琅!”

屋里屋外的丫鬟都吓坏了,白鹭青雀面面相觑,伺候的嬷嬷,更是急忙追了出去,生怕出事。

薛迟站了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却是完全不明白情况:“二姐这是怎么了?”

陆锦惜面无表情地靠坐在引枕边,修长的手指压在雕漆方几上,指腹下感觉不到什么温度。

贺氏……

将军府里,最不缺的就是闲言碎语、心肠歹毒的寡妇。

她微微一闭眼,只对薛迟道:“你二姐没事,只是一时心情不好。今天娘就不留你们用饭了,你先回去温习功课。”

“是。”

薛迟看着他娘的模样,其实有些担心。

但这件事他从头到尾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又怕打扰了她,便难得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连那把剑都没问。

“二奶奶,这……”

白鹭忧心忡忡,见薛迟离开,终于站了上来,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哪里有当女儿的这样问娘亲?

也太……

以前也从没见琅姐儿说过这样过分的话啊,怎么忽然就……

桌上还放着方才挑火漆的裁纸刀,乌木的质地,细密,色泽冰冷。

陆锦惜伸了手去,捡了起来,看着那打制得极薄的边缘,却想起了很多。

花园游廊上一见,贺氏视而不见的无礼和冷淡;

白鹭说,对方守寡后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有只教珠姐儿女戒和“无才便是德”;

甚至,还有太太孙氏屋外那唯一的一次交谈,带着刺儿的……

心底,一点戾气,慢慢泛了上来。

陆锦惜修长白皙的手指一转,便将这裁纸刀,端端正正地摆到了那一封礼单折子上。

“大伯母说的,都是真的……”

她念了一句,却是终没忍住,冷笑出声!

“琅姐儿如何且不论,她倒好大的本事,好大的胆魄,竟敢来帮我陆锦惜教女儿了——凭她也配么!”

第49章 生闷气

这话说得是半点都不客气。

白鹭与青雀先前也已经从琅姐儿那不经意的一句话里听出了端倪,大奶奶在府里从来都是一等一的“规矩人”,冷淡且不爱出门。

但琅姐儿喜欢去找珠姐儿玩,她们也是知道的。

“二奶奶,这件事莫不是跟大奶奶有关?”

白鹭一直都不很看得惯那一位的做派,尤其每每对二奶奶爱搭不理模样,让人一看了就忍不住生气。

“琅姐儿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奴婢晚上去问问,开解开解?”

“哪里有那么简单?”

陆锦惜掐了掐自己的眉心,难得有几分烦躁起来。

她所虑的,远比白鹭她们想的要多。

事到如今,已基本清晰。

单单卫仙说,她是不会相信的。但琅姐儿一句错口,已将背后的黑影给透了出来——

大嫂贺氏。

大爷薛冷去后,她膝下无子。将军府,也就换了二爷薛况当家。后来薛况没了,同为寡妇的陆氏,却有遗腹子傍身。

同样的位置,不同的境遇。

再结合对方那实在不客气的态度,陆锦惜心里也多少能明白一点这位大嫂的心思,不很能生出好感。

薛明琅目今只有七岁。

小姑娘,脾气不好,有点小性子,的确是毛病。但人总是在慢慢长大的,在不激烈的情况下,这都无伤大雅,且后期得法也能纠正。

更何况,她当初看她与薛廷之一起刷马,认认真真,骄纵虽有,却不娇气。

本心是不坏的。

琅姐儿是正好知道点什么,内心恐惧,又逢着贺氏在背后影响了一些——至于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只有贺氏自己知道了。

两者相加,如今才有这异常的反应。

算来算去,无非就是是非判别力的问题。

但这也是陆锦惜觉得最棘手的一点——

什么才是“是非”呢?

这天下,并非人人都是永宁长公主。

内宅里多的是传统的女人们。

奉行的是三从四德,夫在从夫,夫死从子。整日里,大多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教养孩子。若有女儿,还要博个好名声,以期将来她能嫁个好人家。

即便将军府特殊,女人们的地位略高。但嫁进来的女人们,并不是孙氏。这些媳妇儿们,大多学着女戒女则出来,是“淑女”。

陆锦惜原身陆氏,便是其中一个。

她们主观上,是不大愿意抛头露面的。

寻常女人,还是应该守寡。

寻常女人,还是应该关在家里,就像之前薛明琅问她“可不可以不出门”一样。

先前陆锦惜骤感心冷,并非因为琅姐儿与其母之间的隔阂和误解,而是因为这一句话脱口而出时的理所当然和视若寻常。

大环境如此。

贺氏若对琅姐儿说了什么,只怕旁人不一定就觉得她有错;琅姐儿如此要求自己的母亲,在外人看来,说不定还是对的。

这件事,若由陆氏来处理,必定最简单不过。

她本身处于这个时代,所有的想法与观念都与陆锦惜不同。

一则已经拒绝了宋知言,二则没有改嫁的想法,三则已决定青灯古佛,孤老终身,守着孩子们过日子。

所以,她只需要将实情告知琅姐儿。

如此一来,琅姐儿从贺氏,或者“贺氏们”处得来的是非,便可与陆氏给的“是非”对应上,不会相互冲突和矛盾。

但若是陆锦惜来……

她固然不会跟宋知言勾搭到一起,但要她认同此处的观念与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将来的做派,也必会有变化。

那么,她要如何处理跟琅姐儿之间的关系?

陆锦惜垂着眼眸,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诸多的念头,诸多的方案,还有伴随而来的利与弊,都从她脑海之中,清晰地划过。

但最终只道:“再派几个稳妥的去瞧瞧。端怕几个嬷嬷丫鬟连着璃姐儿,都安慰不来她。我去一趟书房,一会儿再叫人来回我。”

“是。”

白鹭青雀但见她说完那话,面色便不大好起来,一时也不敢问她后面要怎么处理,只一个去书房张罗,一个亲挑了几个信得过的,再去姐儿们那边看看。

此时天色已见晚,府里各处已开始上灯。

不一时,就完全暗了下来。

薛明璃是一路追着琅姐儿出来的。

但琅姐儿性子一向跳脱,更习惯疯玩一些,人跑起来,一转过拐角就没了影子,薛明璃又哪里跟得上?

后头的嬷嬷出来,看不见人,都一副张皇失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