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听她方才的言语,分明是知道薛况在军中不饮酒的……

对她来说,刚才所言,兴许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可从他口中得知薛况竟然饮酒这样一件事的时候,她心中又该是何等的感觉呢?

会失落?

失望?

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他欺骗了她,可眼下却无法开口说出半句话,以挽回这个谎言。

薛廷之只能看着她,陷入一种奇怪的沉默。

这样的沉默,被陆锦惜看入了眼底。

但她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心底已经是冷冷地笑了一声:小嫩草,这一点心机,要想算计她?还早得很呢!

早在看见他眼神的时候,她就觉得他在怀疑自己。但那个时候还不确定自己之前那个故事,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只是有隐隐的预感。

但随后薛廷之却讲了当年的事,且末尾又状似无意地提到饮酒之事。

她哪里还不能确定?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一句“没想到”,一句“本以为”,就足够打消薛廷之之前所有的怀疑了,再加上……

一点点引人愧疚的小伎俩。

其实明知道,薛廷之对她,是动了一点点的小心思的……

陆锦惜觉得自己挺卑鄙。

但天下又有几个圣人呢?

所以薛廷之虽对她生出了几分愧疚,可她对薛廷之却没有半点愧疚,只轻轻一叹,便自然地转过了话题,又跟另四个小孩子说话。

薛迟的话是最多的,罗定方偶尔插上两句。

薛明璃大多时候在听,但因为今天薛明琅不说话,所以她也只好代妹妹多说两句,勉强维持着屋里热闹的气氛。

薛迟还献宝一样,拽着两个姐姐去看桌上的宝剑。

早先罗定方便将洪庐剑的来历都告知过了他,所以此刻他得意洋洋地便将之炫耀了出去,还说等自己长大了,也将是一个佩剑的将军。

从头到尾,薛廷之都有些走神。

直到听见那一道温软的嗓音道:“……是太师府的顾大公子送来的谢礼,你都说如今洪庐不铸剑了,哪里又能求来第二柄呢?娘可没那么神通广大!”

抬起头来,他便瞧见陆锦惜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她面上带着笑意,只轻轻点了薛迟的额头一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将那剑匣盖上,叫丫鬟抱下去,只道:“也是时候用饭了,剑留着什么时候都可以看,还没完了。”

洪庐剑。

太师府的顾大公子?

薛廷之捕捉到了这几个关键的信息,那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忽然就轻颤了一下。一时注意到那剑匣,竟也是昂贵的紫檀木……

送来的礼物?

他也不知为什么,一下就想起了当人在屏风后听到的话。

那是鬼手张来,为他在屏风后施针。屋里来了永宁长公主那边派来的人,似乎将什么交给了陆锦惜。

后来陆锦惜出去送鬼手张,他从屋里出去,顺手一翻,便发现那像是一本冰人说媒用的名册。

看上面大部分人的年纪,竟多半是为陆锦惜准备的。

先有名册,如今又有太师府大公子送来的礼……

这感觉,很难说不微妙。

薛廷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没有动作。

反倒是陆锦惜回头看向他,笑着道:“今日罗二公子来,你们也都认识过了,一会儿便也留下来用饭吧。我已经叫厨房准备好了,差不多也都有你们爱吃的菜,大公子也留下吧。”

这一次,其实没有给他留下多少拒绝的余地。

薛廷之也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沉默片刻,便应了下来。

不一时,屋里就摆了饭。

丰盛的菜肴排在桌面上,几个人都围着圆桌坐着。一开始还奉行着食不言寝不语,但因为有个话痨薛迟,没一会儿桌上就成了战场。

就连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薛明琅,都因为要跟薛迟抢一块肉,掐了起来。

陆锦惜还跟以前一样,半点没有阻止的意思。

看着俩小孩子斗得气鼓鼓模样,她反倒满眼都是笑意,璀璨得好像倒映着满天的星河。

薛廷之偶一回眸看见了,便一下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

这一顿饭,前后吃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

等到喝完了茶,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陆锦惜才吩咐人打着灯笼,送罗定方回府,薛迟自然也跟去送了一段。

她没拦着。

剩下的薛廷之、薛明璃、薛明琅三人,也要告辞离去。

但临走的时候,陆锦惜却单独叫住了琅姐儿,只道:“大公子与璃姐儿先回去吧,琅姐儿先留一会儿,我有话要跟她说。”

薛明琅本欲离去的脚步,立时一顿。

她有些诧异,身子也带着几分僵硬,看向了朝着她走过来的陆锦惜……

第58章 最锋利的武器

薛明璃是早知道陆锦惜要与琅姐儿说话的,从请安到用饭开始,一颗心便一直悬着,一直等到陆锦惜开口留薛明琅了,她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另一边的薛廷之,却是不由多看了陆锦惜一眼。

琅姐儿与陆锦惜之间的矛盾,他当初也是亲眼见过的,只是并不清楚原因。

现在陆锦惜叫住薛明琅,只怕是要解决这个问题了。

他们两个,都没有多留的理由。

所以陆锦惜一说,他们也都躬身告辞,薛明璃还给薛明琅递了一个带着点鼓励和安慰的眼神,似乎想让薛明琅放松些。

但薛明琅放松不起来。

这个时候,她很想拔腿就跟着薛明璃一起离开,或者根本不听陆锦惜的话,冲出去就好了。

可她这个念头才生出来,已走到她近前的陆锦惜,便好似全部看穿她想法,只半弯者身子,朝她微微一笑:“你若想走,娘亲不拦。但你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知道真相了。”

那一刻,薛明琅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

眼见着就要迈出去的脚步,立时就顿住了,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样。她忍不住抬起头来,望着陆锦惜。

那样温柔的面容,看上去与旧日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一双眼睛,好像更清澈透亮一些,又好像更深邃了一些,若说原来笼着一层轻愁,如今便是笼着一层薄雾,让人有些看不明白。

就好像是她这一句话一样。

真相……

是什么意思?

薛明琅很想走,但隐约觉得今天娘亲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话要对自己说。不然,姐姐今日也不会费尽苦心,让大哥拉着她来了。

她该走的,但是迈不动脚步。

陆锦惜见状,却是想起之前在这屋子里与大嫂贺氏发生的争执,还有对方埋下的那些祸患。

如今,都由她一一拔除。

“想知道娘跟你爹的事,便过来吧。”

她终于还是朝着薛明琅,露出了一个带着暖意的笑容,想要借此抹平她心中的不安,又朝她伸出手去。

但薛明琅始终带着抗拒,看着她伸出的手掌,却十分警惕,并不搭手过去。

她不愿意,陆锦惜当然也不强求。

当下只是宽容地一笑,便将手收了回去,只让白鹭去端些茶果糕点,跟自己一道往书房走。

薛明琅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书房里有着隐约的墨香,今日陆锦惜在外面买的一些东西也都挂了上去,顾觉非送的棋盘,就在棋桌上搁着。

“坐。”

陆锦惜落座在在了靠窗设着的罗汉床上,只对着走过来的薛明璃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我知道你最近不想跟娘亲说话,但有的话,我终究还是要告诉你的。你也该慢慢到了懂事,且能明辨是非的年纪了。”

“……”

薛明琅小脸粉白,没什么血色,唇瓣紧抿。

她打量了陆锦惜一眼,只觉得她眼底藏着千般万般的了然,让她无法逃避。

终究还是坐下了。

但依旧没有说一句话。

明明原本是个挺活泼的孩子。

这是要跟她娘冷战呢。

陆锦惜笑了一声,只摆摆手叫丫鬟们都出去,才对她道:“认识的,知道我是你娘亲,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我是你仇人呢。现在改嫁的事八字没一撇儿,你就已经这样;若真等到改嫁了,你不得为着你爹,跟我反目成仇?”

这是何等轻飘飘的一句话?

可落在薛明琅的耳中,简直如同一道惊雷,炸得她立刻瞪大了眼睛,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她娘的嘴里出来!

自从无意之间听到她娘与青雀说话之后,这件事就成为了薛明琅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她从来不敢向别人吐露。

就连素来无话不谈的姐姐薛明琅,她也不敢让她知道。

这件事若传扬出去,娘亲可能会为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可如今,她却如此坦然,甚至完全不当一回事一般,毫不遮掩地说了出来!

薛明琅愣住,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陆锦惜却是镇定自若,见她这般,不由笑起来:“不必如此惊讶,娘亲知道你应该也知道有些时日了,今日,也是想要开诚布公,跟你好好谈谈心。”

谈谈心?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以至于薛明琅其实不是很适应。

她觉得自己应该大声质问她:怎么敢就这样说出来,怎么可以这样坦然,毫无羞耻心……

可话到了嘴边,触到陆锦惜注视着她的眼神,她又觉得这些言语锋锐如刀剑。

而她的娘亲,素来是个很柔弱也很脆弱的人。

终究还是没有将这些质问说出口。

薛明琅开口时,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卡着沙子似的,有些涩然,有些僵硬,也有些颤抖:“……那你真的要改嫁吗?你跟青雀姐姐说的那个宋大人……又是谁?”

果真是知道的。

而且应该是无意之间听到的墙角。

算薛明琅态度变化的时间,应该是她没来之前,陆氏交代青雀去给宋知言送信的时候,薛明琅得知了。

不过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了。

薛明琅肯开口,这件事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陆锦惜缓缓开了口:“改嫁的事情,眼下是不会的,但往后谁又说得准呢?宋大人的事,我会一五一十告诉你。但在说这个之前,你能不能也老实告诉娘亲:你大伯母是不是跟你说,女人出嫁从夫,若是改嫁,便是不守妇道,便是水性杨花,便不再是你们的娘亲,也不要你们了?”

“娘亲怎么知道?”

薛明琅顿时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但也很迷惑:贺氏说的话,陆锦惜今天要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大伯母是这样说过,珠姐儿也这样认为,她看的书上也是这么说的。”

最怕的就是潜移默化了。

一想起贺氏来,陆锦惜心里头一股邪火就往上冒着,差点都没压下去,听了薛明琅的回答,已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哪里都有她这害人精!”

话里头夹着几分冰冷的意味儿。

薛明琅一下就听出来了,见着陆锦惜这满面的冷凝,一时竟也忍不住有些害怕:“是、是她们说得不对吗?”

“说得对不对我不知道,但你大伯母这半辈子过去,读过的书还没你多,读书写字虽会,诗文策论却是一概不读的。”

陆锦惜背后损人的功夫,从来不差。

要抹黑就往死里抹黑。

区区一个贺氏,放现代,充其量也就是个刚读过小学语文的水平,也敢替她教女儿?

让薛明琅去教训她还差不多!

“你大伯母的父亲,也不过只是个县令小官。她去过的地方,屈指可数,也不曾从万卷书海中看到外面世界的形貌。”

陆锦惜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格外吸引人的力量,引得薛明琅忍不住跟着她的声音徜徉。

“你已经读过了《海外游记》,也默过了《诗三百》,翻过了《梦斋笔录》,知道海外有蓬莱,知道蒹葭伊人,也明了百姓民生……”

“你本已比你的大伯母优秀出不止十倍,为什么要去听她的话?”

一个简简单单的疑问,就这么抛了出来。

没有半点咄咄逼人之感,却让薛明琅脑子里空白的一片,只觉得陆锦惜的话好像很对。

去珠姐儿那边玩的时候,常常看不到几本书。唯一有的,被翻阅过的,便是一本《女戒》。

而她初次翻阅的时候,其实也觉得不很对劲。

但时间一久,也就忘了。

“娘的意思是……”

她开始有些动摇起来,隐隐感觉到了陆锦惜的意思,但一时又像是雾里看花一样,不特别明白。

“皇帝不会找村夫谈论治国之策,鸿儒不会找目不识丁的乞丐谈诗书文章。”

陆锦惜注视着她,目光渐渐柔和下来。

“你是我的女儿,当朝礼部尚书陆九龄的外孙女,也是大将军薛况的掌上明珠,将军府的嫡小姐。读万卷书,也得要行万里路,岂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外面的风光,何其秀美?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可薛明琅还从来没有见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