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惜说着,牵了他的手,又抬起头来,看向那边站着的顾觉非。

他依旧那般渊渟岳峙地站着,目光也落在她身上。

看上去与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可这一刻,陆锦惜却很自然地想起了永宁长公主的评价,一时只觉得他身上笼罩着重重的迷雾。

顾觉非……

她心里念着这三个字,却没有走过去,只如同来时一般,隔着这么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微微欠身,敛衽一礼。

礼貌。

生疏。

又带着不变的雅致与从容。

这便是所有世人眼中的“大将军夫人”了。

仿佛此前她不曾在屋中与他私会,也不曾在与他有过那样贴近的肌肤之亲,一切都隐藏在了端庄淑雅之下,如同他的一切,都隐藏在了温润与谦谨之下。

顾觉非没有走过去,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只是注视着她,看她牵了薛迟的手,身后跟着一个跛足的薛廷之,还有几个丫鬟,款步消失在了他视线的尽头。

阅微馆的里人,很快散得差不多了。

来的时候是人山人海,挤得不像话,走的时候却因为将军府的马车离开较晚,所以运气极好地一路畅通。

一个多时辰后,便回到了将军府。

京城里,什么都可以慢,唯独消息是传得最快的。

阅微馆开试这件事,本就是大半个京城的人都在关注,开试的各种结果,自然都跟长了翅膀一般朝着四面八方飞,更不用说薛迟这一回搞出来的“大动静”了。

将军府里,早已经传遍了。

不少丫鬟、仆役,都在侧门这边候着,准备给陆锦惜和薛迟道喜,讨个彩头。

听过消息的,知道这是成了计之隐和顾觉非的学生,不知道看这场面,只怕还以为是中了状元呢。

陆锦惜掀开车帘下车的时候,见着这乌泱泱的一片人,便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来。

一面搭着青雀的手下车,她一面笑:“迟哥儿得拜名师,也算府中一个好消息,道喜的都有心了。只是今日天色已晚,赶明儿忙活开了,人人有赏,都赶紧回去吧。”

“是,多谢二奶奶!”

“咱们哥儿果真是个天资聪颖的,旁人可比不上!”

“哥儿这才六岁呢,以后可了不得。”

“恭喜小公子了……”

……

甭管往日是不是被薛迟小霸王折腾了个哭爹喊娘,或者背地里念叨过他多少回,到了这时候嘴里都跟涂过蜜似的,夸得薛迟简直像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成了块稍经雕琢就可以焕发光彩的璞玉。

一旁刚下车的卫仙,见了这场面,便嗤之以鼻。

她都懒得在这里多待片刻,摇着那扇子,一扭身就走了:“我乏了,先回了。”

陆锦惜自然没拦她。

随口应着众人的道贺,三两下将人打发走之后,她便回头,看向了后面的马车:回来的时候与去的时候一样,还是薛廷之与薛迟在后面。

这会儿,两个人都已经下车来了。

薛廷之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倒是旁边的薛迟,有些发愣,好像晕晕乎乎的。

陆锦惜走了过去:“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就是……”薛迟比划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怎么形容,“我有他们说得那么厉害吗?”

陆锦惜闻言一怔,接着却是失笑,忍不住就弹了他一下:“不过就是拜了个先生,这算什么呀?师父领进门,修行还靠你自己。可别听他们瞎夸就飘起来了,你还差得远呢!”

“好吧……”

其实薛迟自己也知道不大可能,只是被陆锦惜这么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又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撅了嘴。

“但其实也不算差很远吧?不然怎么会选中我呢,不,还是我选先生呢……”

“这当然是因为——”

陆锦惜下意识地就开玩笑说一句“当然是我教得好了”,可话到一半,目光一转,却正好触到了一旁的目光。

薛廷之的目光。

他正不声不响地注视着她。

那一张俊朗的脸,在周围昏昏灯笼光晕的映衬下,越发显得轮廓分明。眉宇间的锋芒敛了,一双眼眸里,却闪过了一分一样。

太快了,陆锦惜没有来得及抓住。

但这依旧是一个奇怪的、莫名让她觉得不舒服的眼神。

就好像自己遗漏了什么。

“娘?”

薛迟见她顿了一下没说话,有些奇怪。

陆锦惜这才略略回神,垂眸低笑,续上了方才的话:“当然是因为你想法与先生们相同,让他们觉得你是可造之材呀。”

想法与先生们相同……

可其实,这不是娘亲的想法与先生的想法一样吗?今天那个顾老先生的一切话语,都被他深深刻在了脑海里。

这些都是他从未听闻过的,却又隐隐觉得应该很有道理的。

薛迟眨了眨眼,一时有些迷惘起来。

陆锦惜是知道这小子与顾觉非之间应该发生了点什么的,只是道中不同车,所以没时间问。

此刻见他不说话,她便没去打扰,反而是看向了薛廷之。

“大公子,这一路舟车劳顿下来,也累了吧?”

面上是含着笑意的,声音里也是含着笑意的,听上去似乎与薛迟说话的时候没有什么差别。

可眼底的温度……

却冷淡了许多,疏离了许多。

薛廷之轻而易举就能感觉到中间的差别,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握紧,又缓缓放开,只作无事地摇了摇头:“多谢母亲关心,有些疲乏,不过并无大碍。”

“你的病,还是张大夫在调养。今日出门一通劳顿,只怕是已经犯了他医嘱上的忌讳。”

陆锦惜打量着他,心里自有千般思量转过。

“今日已晚,自也不必再来请安,早些回去歇息吧。”

薛廷之于是躬身一礼:“那廷之先告退了。”

“路上当心。”

陆锦惜点了点头,便没有多说什么了,只站在原地看着。

伺候着薛廷之的香芝,这时从小丫鬟的手中接过了已经点亮的灯笼,提着走在他身边,照亮他身前昏暗一片的道路,也照亮了他有些摇晃的身影。

演武场那个院子,本就在将军府最偏僻处。

一路上走过去,都安安静静,只听得见些许的虫声,晚间的露水划过叶片的声音,还有他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在走过第一个拐角的时候,薛廷之忍不住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但这时候,重重的屋檐与高高的院墙已经遮挡了视线,他目之所及只有一片在黑暗里看不清楚的砖瓦。

“大公子,怎么了?”

香芝知道他似乎不爱说话,见他忽然停下回望,只以为他是忘了什么事。

没料想,薛廷之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回去吧。”

回去吧。

前面再热闹,再明亮,属于他的,如今也不过只有那个最偏僻角落里的院子。他的存在,便如同那院落在这府中的存在一般,是很自然地被人遗忘着的存在。

他和它,都在等待着一个机会。

一个被人重新注意到的机会。

薛廷之微微闭了闭眼,重新抬了步,往回走去。

即便多了几个丫鬟伺候,可院落里其实依旧冷清,唯有书房里那挨着窗的雕花炕几上,还摆着一盏灯。

他有夜读的习惯,这该是临安点着的。

“你们都下去吧。”

薛廷之进了书房,便叫守着的丫鬟都下去了,自己则走到了陈旧的书架旁,下意识地就要点出那一卷《反经》来。

可等到手指游移到那一排某个位置的时候,他才想起:这卷书,借给了陆锦惜,她还尚未归还。

这一时,他竟忍不住笑了一声。

陆锦惜,出身,大家闺秀。

可竟然会去读《反经》……

住在将军府有十一年了,明明之前都对这一位“嫡母”毫无感觉,可最近这一段时间,他竟……

无法不去注意。

“嗒。”

一声轻响。

他终于还是随意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出来,翻身走回了暖炕边,盘腿坐下来,就着这一盏孤灯的光芒,慢慢地翻阅了起来。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

书页上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可看着看着,薛廷之却发现自己根本一个字都没有记进去。

他脑海里,忽然就盘旋着许多纷繁复杂的念头,让他难以清净。

比如今日阅微馆之试的种种,比如那一位嫡母疏淡的目光,比如他在门外听见的声音,比如……

她唇上那一抹刺目的新红。

薛迟为什么能被先生们选中?

薛廷之想起了方才在侧门内陆锦惜的言语,却是没忍住嗤笑了一声,那修长而苍白的手指,便慢慢用力地压在了书页的边缘。

像是要揉皱什么,又像是要抚平什么。

“叩叩叩。”

有轻叩门框的动静。

是香芝端着药碗,站在了门外:“大公子,药熬好了。”

“进来。”

薛廷之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只是慢慢松开了按着书页的手指。

香芝进来的时候,自也看不出半点异样来了。

她来本就不久,只是觉得二奶奶待这一位庶出的大公子似乎还不错,但并不了解他,所以伺候的时候,总有几分战战兢兢。

“奴婢已试过药温了,刚刚好,您趁热喝了吧。”她恭敬地走了上来,微微弯了身子,将青瓷的药碗,捧到了薛廷之的面前,声音怯怯地。

香芝的年纪并不很大。

她一双柔荑,是二八少女独有的嫩白滑腻,纤细的手指,就搭在药碗的边缘,可以轻而易举地吸引住人的目光。

可这一刻……

薛廷之的目光,却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细细的手腕,因为端药伸手的动作,而伸出衣袖一截,于是便露出了一截的雪白。还有那一片的雪白当中,小小的一点红……

是一枚红痣。

于是薛廷之伸出了手去。

香芝本以为他如往常一般,是来接药碗的,可没有想到,那微微带着点凉意的手指,却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这一瞬间,香芝只觉得整个人脑子都嗡鸣了一声,粉白的小脸,一下涨得通红,想要收回手来,又怕洒了药,一时有些情急:“大、大公子……”

“大公子……”

又是这样的称呼。

轻而易举地,就将他带回了那一扇门外,耳边仿佛又回荡着那嗓音,失却了平时的清冷与素淡,颤颤地,带着能烧灼人的暖意,还有……

蚀骨。

可她唤的,并不是自己。

天下有那么多个“大公子”,可或许没有一个,堪与那名动天下的顾觉非相比吧?

薛廷之那薄薄的嘴唇,忽然就勾起了一抹难以言说的弧度。

似乎讽刺,又似乎自嘲。

这是那一位“嫡母”,放在他身边的丫鬟。

是的,嫡母。

如果她一直是这个身份,将来也许还会操持他的婚娶,成家,立业……

薛廷之觉得,自己心底好像有一只魔鬼生长了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这一抹小小的红痣上,只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描画着,声音轻得像梦呓。

“你叫香芝……”

低低的嗓音,如同在酒中浸过。

香芝一下有些晕,只感觉那微凉的手指,在自己腕上游移,却似燃起了一片火花,让她忍不住地颤抖,脑海里更是混乱的一片,无法思考。

只有那一双精致的眸底,透出一点莹润的水光。

“大、大公子……”

到了年纪的公子们身边,总会有一两个她这样的丫鬟。

这一刻的香芝,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害怕多一点,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多一点,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只敢怯怯地喊着。

“大公子……”

她的声音本就很细。

此时此刻,更带上一点特别的轻颤,像极了溺水的猫儿,脆弱又可怜。从那娇嫩的、点着一点桃红口脂的两瓣唇中,流泻出来……

渐渐地,便与薛廷之脑海中不断回环的那一道嗓音,重叠在了一起,让他如同置身于一场美妙的幻梦……

可又好像有另一个自己,从身体中抽离了出来,冷冰冰地、冷酷地、残忍地看着。

“啪。”

药碗,终于落在了地上。

清苦的药味儿,瞬间铺洒出来,盖过了这书房里原本应该有的书墨香气,和其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