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了好一阵,顾承谦才慢慢缓过劲儿来。只是潮红过后,一张脸却越见惨白,隐隐竟有一种灰败之感。

他闭了闭眼,只疲惫地挥开了唐氏的手,慢慢靠在了床榻后面竖起来放的引枕上,一语不发。

整个屋子里,都静悄悄的。

顾承谦不说话,从里到外,所有人都畏惧地垂下了头去,唯恐在府里这极其敏感的时候触了霉头。

于是,从回廊上来的脚步声,便变得清晰了许多。

万保常从门外进来,本已经上了年纪,如今更一夜没睡的他,看上去有些苍老憔悴,只躬身通禀:“大人,太太,外面大将军府陆二奶奶来访,说本是来送薛小公子上学,但听闻大人身体不适,所以略备薄礼来探望。”

内宅的事,都是唐氏在管。

有外面命妇来拜访的事情,本也应该通禀给唐氏,但因此刻唐氏在顾承谦屋里,所以万保常一并说了。

唐氏方说了两句话,惹了顾承谦不快,听见陆锦惜来访,便起了身,道:“那请她去花厅里先坐,我随后便来。”

“不必了。”

顾承谦竟出乎意料地打断了她,一双苍老的眼中,一时涌现出一种旁人难以看明的情感,身子都轻微地颤抖起来。

“是,是大将军夫人吧?请她进来便是。”

“老爷?”

唐氏大为诧异,险些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可顾承谦并未有半分解释的意思,只是摆了摆手:“我与她有些话说,你也出去吧。”

有话说?

唐氏怔忡了好半晌,根本想不出顾承谦与陆锦惜这晚辈有什么交集来,只记得他与陆九龄交好,能跟陆锦惜说什么话?

只是这府里,顾承谦说话从来都很管用。

她心里虽疑虑,却没多留,只捏了锦帕把脸上泪痕一擦,才着人将药碗放到一旁去:“这药才熬好,已经不烫了,老爷记得喝下,我先告退。”

陆锦惜被太师府下人引着进来的时候,唐氏刚出去,恰恰打了个照面。只是唐氏也没多话,勉强笑着,寒暄了两句,便让她进了屋。

浓重的药味儿,顿时扑面而来。

陆锦惜闻见,顿时想起自己刚到陆氏身体里的时候,也是这般重的药味儿,只一闻便觉得满嘴满心都是苦涩。

这还是她头一次真正来拜见这一位传说中权倾朝野的宰辅,大夏文官第一品,太师顾承谦。

尽管有心理准备,可当她看清楚对方此刻模样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

当日寿宴上所见的顾太师,尽管身子骨不很健朗,可气色还是好的,当着那许多宾客的面,谈笑自若,怎么看都是真正的当朝太师。

可这才短短几天?

人靠在榻上,浑没了精气神,看着竟苍老得吓人。唯有那一双似乎已将世事看透的眼底,还能窥见几分叱咤的感觉。

“晚辈锦惜,拜见太师大人。”

因知原身父亲陆九龄与顾太师交好,所以陆锦惜谦卑地称了一声“晚辈”,躬身下拜。

因着今日天气还不错,她穿了一身颜色浅淡的湖蓝色春衫,雪色的百褶裙翩然地散开,脸上只点了薄薄的妆容,看上去很是素净温雅。

顾承谦抬起头来看着她,只觉得又熟悉,又陌生。

站在他面前的,便是陆九龄那个视如珠玉的闺女陆锦惜,便是如今掌管着大将军府的陆二奶奶,便是昔日驰骋疆场的薛况的……

孀妻。

许多年以前,他还抱过这个小姑娘,一眨眼长大了,嫁人了,可岁月在她身上似乎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于是,顾承谦才恍惚地想起——

是啊,她现在才多大?

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七,却已经守了寡。

这一瞬间,他竟不由得悲从中来。

六年前,薛况殒身沙场的时候,也才二十七!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本该纵横捭阖,建功立业!

可如今呢?

铁血忠魂,殒身他乡,尸骨无存!

放在锦被上的手,忽然握得紧紧的,却依旧颤抖个不停。

顾承谦咬紧了牙关,才能控制住那冒出来的满心悲怆,就这么看着陆锦惜,却仿佛看到了昔日的薛况。

常日里冷肃着一张脸,治军严明,可与军中弟兄们走在一起的时候,却少见地开怀。

冷静,自持。

只有在戎装覆身、刀剑在握时,能窥见那一身英雄气概……

“你起来吧……”

顾承谦眨了眨眼,眼前那幻影便消失不见,说话的声音则迟缓滞涩,像是没了力气。

陆锦惜本只准备去拜会拜会唐氏,并没有想到会被老太师接见。她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并不犯怵,但对于顾承谦叫她来见的目的,却有些不明白。

不知怎地,她想起的只有顾觉非昔日胡言乱语的“娶你”云云。

一时间,便在心里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听见顾承谦叫她起来,她恭敬的谢了礼,才起了身,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端庄地立着。

顾承谦就这么打量了她许久,久到陆锦惜都要以为他其实要睡着了,他才开口说话。

“陆兄是养了个好女儿的。我与你父亲乃是故交,算辈分,你还该喊我一声‘世伯’,一眨眼,竟已经过去十一年了……”

十一年?

那不正是陆氏奉旨嫁给薛况的时候吗?

陆锦惜听着顾承谦说话,总觉得这一位老太师似乎哪里不对劲,但又因为对过去的事情所知甚少,猜测不出。

她保持着沉默。

顾承谦也未对此有所察觉,只是转过眼来,看着虚无空中的某个点,慢慢说着:“我那不争气的大儿子,离家上山有六年,着实不很像话。听说昨日他在阅微馆,收了你家那小孩子为学生……”

莫名的,陆锦惜心头一凛。

顾太师与顾觉非之间应该是曾有过什么不和的,但随着顾觉非在太师寿宴上归来,京中人人都觉得这陈年旧账就算是揭过去了。

可她却记得,寿宴结束天将夜时,出现在巷中的顾觉非。

身上沾着狼狈,脖子上还有点伤痕。

那模样,明摆着是被谁用药碗砸了。

这偌大的太师府里,谁敢这样不要命地对身为顾大公子的顾觉非?答案其实根本不用想。

只是不知,顾太师如今提起,又是何意。

她心电急转,面上却已经挂了一点笑意,如同这天下最常见的慈母和晚辈,只道:“回世伯,确有此事。迟哥儿今年五岁,性子也顽劣,能得了大公子的青眼,怕也是大公子看在大将军在天之灵的面儿上。锦惜心中感激不尽……”

“……”

看在薛况在天之灵的面儿上?

顾承谦实在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脑海中只有昨夜祠堂里与顾觉非对峙的一幕一幕,不断回闪。

“在你心里,我便是如此地罪大恶极,如此的不堪。连收个学生,都成了满腹的阴谋算计!父亲,你为什么不觉得,是我见他天资聪颖,真心实意,欲倾囊授之?”

“……你不配!”

“不配……这就已经不配了,那如果我告诉太师大人你——我还想娶陆锦惜呢?”

顾觉非那浸着戾气、寒意与恶意的话语,如同惊雷一般,出现在了他耳旁,炸得他忽然克制不住,嘴唇颤抖。

陆锦惜……

那个逆子,竟亲口对他说他要娶陆锦惜!

害死了薛况还不够,如今还收了薛况唯一的嫡子为学生,更妄想要娶薛况的遗孀!

他是要薛况在天之灵都不得安宁,要他死不瞑目!

这天下的恶,都被顾觉非一人给占尽了。

顾承谦从未如此后悔过,也许他不应该上山的——六年前,既逐顾觉非出了家门,就该当从没有他这一个儿子。

也许,便没有今日这些事情了。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陆锦惜,顾承谦只觉得有一双眼睛,透过她在看自己,让他想在这一刻将一切的真相和盘托出。

可当初那样的一场大阴谋,事涉内朝与外政,是他顾氏一门的大公子在暗中推动,是当今龙椅上那一位九五之尊在背后支持!

他怎么能说,又怎么敢说?

这终究是顾觉非一手作下的冤孽,也是顾氏一门终要背负的冤孽,一如他在十三年前宫变时做下的那些……

心里面,一片的风起云涌。

可在最后,终于还是慢慢归成了一片沉沉的死寂。

顾承谦过了许久,才问了一个很突兀地问题:“你觉得,让先如何?”

陆锦惜一下怔住了。

这节奏,不大对啊。平白无故地,问顾觉非干什么?

更不用说,她往日其实与顾觉非没什么交集,就算是近日,那所谓的“交集”也是都私底下的,按理说没几个人知道。

除非,是顾觉非自己坦白了。

一念及此,陆锦惜眼皮顿时就跳了起来,心里生出一种不大妙的感觉来:顾觉非这家伙,不会做得这么绝吧?

这都告诉家长去了?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且觉得顾承谦态度很奇怪,她不大敢乱说话,只捡了旁人都知道的来答。

“大公子虽是六年未归,但昨日在三贤祠祭拜,阅微馆开试,有鸿儒相伴。人人都说大公子才华盖世,昔年更是探花及第。侄女虽不与大公子相熟,可料想人才品格都是一等一。迟哥儿能拜他为先生,实是八辈子修不来的福气。”

“……”

何等的荒谬绝伦啊!

人人都觉得顾觉非是个好的……

顾承谦一时间竟没有忍住,一下笑了一声出来,可眼底心里,却是淌着老泪。

连他当初都没看出他披着画皮,又怎能指望世人看透呢?

再一次,他久久没有说话。

可没想到,这当口上,外面恰好传来一道慌慌张张的声音。竟是顾觉非那边的陈饭匆匆来禀,说薛迟到了别院之后,便脸色发白,头上冒冷汗,直喊肚子疼。

这一下,陆锦惜这个当娘的,哪里还能坐得住?

尽管她心里面觉得薛迟这“状况”来得很离奇,毕竟方才还是好好的,这家伙身子骨也壮实,可面上却没表露出来。

毕竟还是担心薛迟,她便连忙跟顾承谦告了罪,从屋里出来,由陈饭引着,连忙往别院去了。

屋子里,只余下那满屋的药味儿。

可顾承谦忽然觉得,这一点点的苦味儿,还比不上他心里弥漫出来的味道:宦海沉浮多少年,他哪里看不出顾觉非这简单的伎俩?

薛迟好好的来,怎么恰恰这时候不舒服?

顾觉非。

这个他曾引以为傲的顾氏一门嫡长子,如今却让他一想起这个名字来,便觉喉咙里一股一股地朝外面冒血腥气!

他是担心他找陆锦惜,是要对她说出点什么来。可他到底是身在局中,一叶障目了——

纵使权倾朝野,可这一段陈年的公案,知情者寥寥,谁人敢言!

顾承谦只觉得浑身都没有了力气,眼前也是一片的模糊,只能看到那一只搁在旁边的白瓷药碗。

袅袅的烟气浮上来,又慢慢消失。

直到放凉了,这屋里伺候的人,也没一个敢上来劝他喝。

第76章 这么撩是犯法的

这一位老大人的态度,到底还是很奇怪的。

告别了顾太师出来之后,陆锦惜一面跟着陈饭走,一面却回想着方才与顾承谦之间那一番没头没脑的对话,还有对方瞧着自己的眼神。

越是这么想,越是觉得不很对劲。

她只觉得,这跟自己关系不大,怕是关系到顾觉非。

昨日在阅微馆都还好好的,今日却叫薛迟来他这边上学……

陆锦惜看了前面引路的陈饭一眼,也不问薛迟怎么了。毕竟顾承谦能看出来的把戏,她也能看出来。

只问道:“你们家大公子今日为什么要迟哥儿来太师府?”

“这个……”

陈饭其实是个机灵鬼,跟在顾觉非身边也学了不少的东西,平日里很少有什么差错。但陆锦惜问的这一句话,他却答不上来,或者说,不敢答。

他想到昨晚上那惨烈的情状,只打心眼里心疼大公子。

这一时沉默了一会儿,只轻声地嘀咕:“这个小的不敢说,但等您见到大公子,自然就知道了。”

见到就知道了?

顾觉非是个讲排场,也爱弄点玄虚的人。却没想到,他调教出来的小跟班也一样。

陆锦惜不由笑了一声,还真有些感兴趣起来,也不问了,只跟着走。

顾氏一门,满门荣华。

这太师府的大,她早在当初来为顾太师贺寿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了。但今日跟着陈饭走了一遭,感触便越发深了。

足足走了有大半刻,穿过了七八条回廊,甚至过了个府内的花园,她才瞧见了前面的小楼。

这是在太师府西北的方位上了,周遭已经看不到多少的建筑,只有一座小湖,如同一块剔透的宝石,躺在这角落里。

一条曲折的回廊,便绕着小湖修建,通向小湖另一边的几间屋舍。几丛扶疏花木掩映着,颇有点遗世出尘的味道。

岸边系着一条小船,乘船的长篙就斜斜搭在旁边。

顾觉非倒是个雅人。

陆锦惜一见了,难得有些惊讶。

她是早知道这人原本住在影竹楼的,也就是太师府寿宴时候大家听戏的那个楼,说是顾觉非用来藏书,后来搬到府里别的地儿去住了。

没想到,是这么个地方。

什么都好,可唯一的美中不足是……

太远了些。

距离太师府如今的掌家人顾承谦所住的正院,竟要走上大半刻。

她思索了一下京城中传言的这父子两人的关系,心里的认识又深了一层。

陈饭道:“对面就是了,您跟我来。”

陆锦惜点点头,也不多话,跟着陈饭就上了湖边的回廊,没走多久,便已经到了。

抬头一看,月洞门上面挂着两个字:孤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