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眸一看,这一页的边缘,依旧起毛,颜色也略深。

于是,陆锦惜一下就想起了上午被自己暂时放下的那个疑问——这一本书、这一页、这一个篇目,翻得这样陈旧,是旧日薛况所读,还是如今薛廷之所阅?

“启禀夫人,大公子来了。”

正自思索间,外头守着的丫鬟,忽然躬身进来通传。

薛廷之来了?

是了,昨日因为阅微馆的事情,是免了请安的。所以薛廷之今日来,也说得过去。

而且正正好。

陆锦惜眉梢微微一挑,垂眸一看这一本《反经》,便若无其事地将其合上了,却偏留了那花笺在那页,看着还挺明显。

眼底神光一闪,口中吩咐道:“请人进来吧。”

“廷之给母亲请安。”

薛廷之今日穿着一身雪白锦缎袍子,上头绣着清淡的湖蓝花鸟纹,很有一点精致的感觉,进到了陆锦惜身前不远处,就躬身道了个安。

脊背一如既往地挺直,让人不大能看出他左足微微跛着的异样。

只不过……

陆锦惜抬眸打量他,眉头却轻轻一蹙:“你这面色,瞧着比昨日还苍白许多,这是怎么了?”

薛廷之的面色,的确很苍白。

因他站在亮处,只让人觉得那皮肤都有点透明的感觉,透出一股十足的病态。

那颇有锋芒的五官,却在这样的苍白中,越发凌厉显眼。

他神情倒是一如既往的沉静,看不出什么来。

只是在陆锦惜问起的时候,却不由得抬眸看了她一眼。这一位嫡母,眉目秀丽,就这么倚在引枕上,端端地看着他,貌似关怀模样。

于是,昨夜那些荒唐,都尽数浮现的眼前……

垂在身侧的手掌,笼在袖中,却悄然收紧。

薛廷之低垂着眼帘,恭敬地回道:“昨日在白月湖,略受了些凉,并不很碍事。”

“这还不碍事呢?”

陆锦惜本还想“关怀”两句,但不知怎地,一下想起今早青雀白鹭说的那事儿来,她安到薛廷之身边那个叫香芝的丫头。

脸色苍白,该不会是?

咳。

陆锦惜想的一时有些远了,只掩饰性地将茶盏抬了起来,略饮了一口道:“你虽是年轻,可身子骨毕竟不如寻常人,到底多将养着,自己注意些。”

这话……

怎么听,怎么不很对味儿,隐隐竟似意有所指。

薛廷之并不是不知道早上香芝忽然加了月钱的事情,只是他当时听人来报的时候,心情却跟他以为的平静不一样。

冰冷,仓皇,又带着一点狼狈。

眼前这个女人,是自己名义上的嫡母。

她已经二十七岁,膝下有几个孩子,还是薛况的孀妻。如今她浑然似个长辈,说着这般的话,来提点着他。

可这一刻,他脑海中的,只有当日站在阅微馆兰字间外面,听见的那微颤的声音……

一字一字,每一个声调,都如同蚂蚁一般,啃噬着他的理智。

那个时候,他便忽然看明白自己那龌龊的心思了。

身侧的手指,暗暗掐得更紧。

薛廷之闭了闭眼,才将喉咙里忽然冒出来的那一股血腥气和胸臆中那满腔的腾起的热气压了下去,平静道:“多谢嫡母关心,廷之记得了。”

“坐吧。”

陆锦惜打量着他,只觉得神色似乎有些异样,但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自己说的这话太“内涵”。

待得薛廷之落了座,她才重将先前放下的那一本《反经》捡起来,递给一旁的丫鬟,叫她给薛廷之。

“你这书我也看得差不多了,你拿回去吧。”

“是。”

薛廷之从丫鬟手 中将书接过,随后便不出陆锦惜意料地,一下看见了夹在书页中的那一张洒金花笺,便微微一怔。

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将那一页翻了开来,于是浅青色的洒金花笺,一下掉到了地上。

“母亲,这是……”

薛廷之似乎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声音里有些迟疑。

陆锦惜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不着痕迹,也不曾移开,从头到尾看了个清楚。

只见着那一页已经翻了出来,十分明显,可薛廷之竟没多看一眼。

那目光,反而更多地放在那落下的花笺上。

这一时,他已经俯身将这花笺拾起。

陆锦惜见他这般,只觉得他对那一页上的内容也没有太特殊的反应,像是这一页很寻常似的,心里就有了数。

只是这结果……

到底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心颤。

这一页,不是薛廷之常看,那剩下还能有谁呢?

陆锦惜想起了那一位六年前葬身沙场的大将军,想起那一位大夏人所共传的英雄,只觉得事情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但面上,却若无其事地笑着道:“是我看忘了,把这东西当书签用了,你给我便是。”

第78章 庶子的野心

“……是。”

声音里,有片刻奇怪的停顿。

薛廷之掐着那一张花笺,抬眸望着她,一双乌沉的眼眸中闪过了什么,但最终还是走上前去,两手将花笺递出。

薄薄的一张,上头还撒着金,迎着窗外面透进来的光,有一种柔和温暖的光泽。

陆锦惜已伸了手去接过来,倒没有很在意。

毕竟这花笺乃是为了试探薛廷之而放,如今已经试探结束,她也就随意地将花笺压在了桌案上,摆摆手示意他回去坐下,笑着道:“迟哥儿去了太师府,还有一会儿才回来。倒是你,今日来得却是有些早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其实从前阵子就能看出来,薛廷之固然会来请安,可也不会到得比其他人早太多或是晚太多。

毕竟他是庶出,还是在嫡母进门之前由异族血脉的胡姬所出,身份很有些尴尬。如此一来,来太早显得过于殷勤;来太晚,则显得过于怠慢。

所以在请安的时辰上,薛廷之一直控制得很好。

今日这般反常,早早地来了,陆锦惜一猜就知道,他应该是有事要跟自己说,所以才这样问。

薛廷之听了,却是对这一位“嫡母”的敏锐暗暗心惊。

他的确是揣着事情来的。

甚至可以说,这件事已经在他心中盘桓了很久。只是他不知道,说出来,陆锦惜是否同意。

在下首位置,他正襟危坐,过于端正的坐姿,让他看上去似乎带有一点拘谨和忐忑。

一双眼眸中,也似乎藏着不确定。

“廷之今日,的确是有事想要询问嫡母,想求嫡母一个首肯。”

“哦?”

先前陆锦惜已经说过,若有什么缺了短了,便叫他跟管事说。如今非要找到自己,想来这件事不那么简单。

她有些好奇:“你说说看。”

“是。”

薛廷之应了一声,面上看着还平静,但心里已经紧绷了起来,略略在脑海中构想了一遍,才将事情说出。

“廷之如今虚岁已有十七,自幼时起,已经读过了《四书五经》。昨日随您前往阅微馆,只听人说,今年乃是会试之年,天下的举子都齐聚京城,考取功名。”

功名?

陆锦惜一面听着,正一面摆弄自己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听到这两个字,却是眼皮一跳,一下抬起头来看他。

“莫非,廷之也有意于涉足科举?”

话本身就说得很明显,薛廷之并不隐瞒,只在她目光注视之下,慢慢点了点头。

“嫡母也知,廷之虽承蒙上天照顾出身于薛氏将门,但先天不足,身有残疾,无法从武道。但于读书一途,却还颇有几分兴趣。”

“惟愿有朝一日,能从科举。不求出人头地,但求能为自己谋一条生路。七尺男儿,总不能一事无成。”

“只是不知,嫡母意下如何?”

身有残疾不假,不能习武也是真……

但陆锦惜对薛廷之想从科举之路,依旧有那么几分诧异。因为,她来之后,虽对这个庶子改了态度,可其实并没有真正为他考虑过将来。

即便是心存忌惮,可想的也是“若有一日他不老实,配一门婚事分出去也就罢了”。

却没去想,人总得有个谋生之法。

似薛廷之这般,样貌一等一,才学也不错,怎么看其实都不是个平凡之人,哪里会甘心过个凡夫俗子的庸人生活呢?

但除此之外,更让她诧异的却是……

心念转动间,她不知怎么,有些沉默。只把旁边刚端上来的茶盏捧起来,慢慢地饮了一小口。

屋子里,一时静寂无声。

没有人说话,薛廷之却感觉那一颗心,在这样的静寂中,慢慢地悬了起来,竟觉得这短暂的无声,煎熬又漫长。

“啪嗒。”

尖细似削葱根的手指,轻轻一松,那茶盖便落了回去,发出细微的声响。

陆锦惜放下了茶盏,平和没有波澜的目光,审视地望着他,终于出声将那一片自己造出的沉默打破。

“你既有此志向,我自没有拦着的道理。”

“且你的才学,我虽不十分清楚,但料想大将军亲自教导过的,该高出寻常人许多。”

“只不过,本朝有律例……”

话到这里,忽然不知怎么,有些说不下去。

陆锦惜清楚地看到,薛廷之微微垂着头,搭着眼帘,看似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但一双搭在膝上的手,已经慢慢地握紧了。

很显然,她的话没说完,但薛廷之听得懂。

朝廷律例,身有残疾者,不得入仕。

正如有的读书人能凭借一手好字在殿试之中拔得头筹,在官场上,仪容也像是殿试时候的一手好字一般,十分要紧。

便是天家身有残疾的皇子,都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遑论是想要入仕的读书人?

薛廷之的腿足上的病疾一日不好,便可说是一日无缘于仕途。

这样的律例,自然是不公平。

但天底下,哪里又能寻来绝对的公平呢?就是在陆锦惜所处的现代都不一定能做到,更何况如今。

薛廷之自己也算熟读诗书,不该不知道这一点的,但如今偏偏提起,这便是陆锦惜先前诧异的第二点了。

她对着少年,虽不很喜,但一直有几分恻隐之心在。

眼见得他听懂了自己的话,一语不发,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廷之知道。”

早在来之前,他心里便已经有了计较和准备,也曾无数次在心里告诫自己,以为自己能在此刻保持平静。

可他到底是低估了……

低估了自己心底压抑已久的那一股不平之气,低估了十三年前宫变留下来的血色阴影,也低估了自己一腔的不安分的、迫切而躁动的野心!

还低估了……

那一点流淌在血脉里、深埋在记忆中的——恨!

浓密纤长的眼睫,如同两把扇子,低低地垂下。

这一刻,眼底那些汹涌的情绪,便都笼罩在它们留下的阴影之中,看不分明。

只有那几缕深重的戾气,萦绕不散。

薛廷之闭了闭眼,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才缓缓起身,两手将衣袍下摆一掀,竟然直接跪在了陆锦惜面前!

“朝廷律例,身有残疾者不得入仕。但父亲功勋卓著,嫡母背后更有永宁长公主支持,且法理不外乎人情。廷之今日来,想请嫡母、详情嫡母……”

前面的话还说得好好的,可末了,那本已经在心里盘旋过了好多遍的一句话,却卡主了,怎么也出不了口。

他双手压在地面那猩红的绒毯上,修长的手指,已经不知觉地扣紧。

他没有颤抖,可陆锦惜却看出了他的颤抖。

那因为屈辱而生的颤抖……

对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来说,为了一件事,下跪求人,且求的还是他嫡母,一个间接导致了其生母之死的女人,该是何等折辱的一件事?

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说得简单,能做到有几人?

可以想见,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来,薛廷之下了多大的决心,又承受着何等的压力。

也可以想见,对于一条光明的前路,他心里有多渴望……

陆锦惜本该生出几分不忍来的。

正如她先前对他才华与气度的欣赏,对他病疾与隐忍的恻隐。可这一刻,她注视着他那因为过度用力而蜷曲在一起的手指,眼底那些微的温度,却慢慢地褪了下去。

这一刻,看上去竟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冷漠。

对薛廷之,她的喜和不喜,其实一直各自占半。

薛况功勋卓著不假,永宁长公主在背后对她颇有支持也是真。可是,开朝廷律例之先河,哪里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陆锦惜不是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理想主义者。

相反,她经历的“现实”太多,为了项目和关系,在酒桌上赔笑脸装孙子的时候,不知有多少。

自尊?

这东西她也有的。

但她实在聪明太多,也跌过太多跟头。这东西,该扔的时候就得扔……

薛廷之,到底还是太嫩。

她就这么看着他,仿佛能穿透他躯壳,看到里面藏着的那一颗还在颤抖的心。

“呵……”

就这么低低地笑了一声,竟探了身,伸出那细长的手指,轻轻掐了他下颌,让他把头抬了起来。

有棱角的一张脸,俊得不像话,苍白的皮肤,又透着那病态的脆弱。尤其是那浓密垂下的眼睫,一双修狭的桃花眼。如何能不让人动恻隐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