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

或者说,以寻常人的眼光来看是如此。

可陆锦惜素来不是寻常人,更不会以寻常的角度来思索宋知言这句话,所以她只淡淡地笑道:“可惜,你只爱她。”

爱上一个,旁人即便是西施潘安,又怎能再入眼?

在宋知言的眼底,原本的陆氏,即便有千般万般的不成熟,甚至不够好,那又怎样?他正是因为这些,才会与她两情相悦。

如今的陆锦惜再好,也不过是个熟悉的陌生人。

“是啊,我只爱她……”

饮入喉的都是苦酒,溢出口的都是苦笑。

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从头到尾都没了什么疑虑,大约只余下那种芳魂永逝的压抑与怅惘。

宋知言终于还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目光重新落到了陆锦惜身上,看着这一张熟悉的面容,这一脸陌生的神态,慢慢地一笑,仿佛释然了许多。

“夫人如今为她教养儿女,孝顺父母,知言代她谢过。”

“虽是前尘往事尽了,可您到底也用着她的躯壳,便当是我最后一点念想吧。她信中曾劝告之言,我当思之省之;您如今在此世,我也愿守之护之。”

“知言虽人微力薄,但他日若您有求,必不敢辞。”

说罢,竟是躬身拱手,向陆锦惜郑重地一礼。

然后便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陆锦惜站在原地,看他背影消失在了门外,回想起来,到底有些唏嘘:当年庆安帝萧彻一封圣旨,一道赐婚,到底酿成了几多悲愁?

青梅竹马,破镜难圆;

痴男怨女,情无所钟。

宋知言永失挚爱,其妻也不过独守空闺;陆氏芳魂难追,终身错付,覆水难收;薛况则是戎马关山,与那胡姬诞下一子,回京来也不过成了庶子,还牵累得那胡姬暴毙……

陆家独这一个女儿,愁得老大人抹泪;

将军府得了个掌不住事的夫人,一塌糊涂。

归根到底,高高在上的是皇帝。

即便有万家哀愁,又哪里能上达天听?

顶多也就是悲剧酿成之后,给陆氏这可怜人一点可有可无的优渥厚待,以示天家有情罢了。

她思考了许久,慢慢便嗤笑了一声。

印六儿和青雀都在外头。

算着时辰也差不多,该是时候回将军府了,她抬了首,便想要叫人进来。没料想,才转过了目光,一眼就看见印六儿走了过来。

顿时一笑:“你倒乖觉,人刚走,你便知道我要唤你……”

然后忽然卡住。

话是才刚说到一半,可陆锦惜已经发觉印六儿的神情不对劲,战战兢兢地,额头上还浸着一层冷汗,简直像是有谁拿刀比在他脖子上一样。

她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就要问个究竟。

可恰在此时,门外面传来了一声笑:“若不是今日见着,我都快忘了。说起来,当年也曾听人传过,陆大人的掌上明珠与宋府的公子,可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原来,这话也不假啊……”

这声音!

陆锦惜头皮都炸了起来!

她目光一下移向了门外,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旁边走了过来,浑然不当自己是个外人,一脚就跨进了门里。

才在礼部谋得了差事的人,本该是一张春风得意的脸。

顾觉非的脸上,也的确挂着不少的笑容。

可这时候,她偏偏无法从这笑意中看出半点的喜色,更不见有任何的畅快与舒心。那一双凝视着她的深眸中,只有锋锐的刀光,仿佛要将她一刀一刀凌迟!

邪了门了。

怎么每回她跟谁牵扯上点关系,顾觉非或前或后,总要来插上这么一脚?

陆锦惜心里不很痛快,避开了他直视的目光,只看向了旁边极力缩小自己存在感的印六儿:“怎么回事?”

印六儿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尴尬回道:“小的在外面的时候,没留神,被大公子撞见了……”

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陆锦惜真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简直多给印六儿一眼都欠奉!

反倒是顾觉非,从头到尾都施施然的,在印六儿说完之后,还随意地摆了摆手,道:“这里没你事了,继续出去守着吧。”

“是。”

下意识地,印六儿就答了一声。可话刚出口,他就知道自己答错了。

这一瞬间,他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可毕竟不能啊。

答都答错了,他索性蒙了头,也不敢看陆锦惜脸色,直接脚底一抹油,飞快说了一声“小的告退”,就直接退了出去。

还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陆锦惜看得冷笑。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所谓的“被大公子撞见”根本就不是这么轻描淡写,恐怕还发生了点她不知道的事情。

“大公子真是好手段,眨眼就连我身边的人都给笼络过去了。”

“夫人谬赞,觉非怎么敢当?”

顾觉非旁若无人地走了上来,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狼藉的杯盘,尤其是上头那几只已经空了的酒壶,唇边的笑意便慢慢深起来,也冷下来。

“不过是停下来,与他聊了两句。不聊我也不知道,原来他算是夫人的人啊。”

“是我的人,又怎样?”

陆锦惜这里看不见顾觉非是什么神情,所以对他这一句听起来稀松平常的话语,没能生出太多的警觉,几乎顺口就反问了一句。

于是,顾觉非面上那笑意,便慢慢地敛尽了。

他捡起了桌上一只还盛着半杯残酒的杯盏,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转了半圈,才回过头来,用那种令人心悸的目光注视着陆锦惜。

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所以那一日,翰墨轩坠笔,也是夫人精心设计,全为勾我入局了?”

陆锦惜顿时愣住了。

隐隐约约地,竟有一股冷意,自她心底深处泛起。

好半晌,她都没回答。

顾觉非却是略略一垂眸,低醇的嗓音宛若山泉淌过,竟是带了几分自嘲的轻笑:“我自负聪明一世,本以为确有点上天设计的缘分在。没料想,从头到尾都落入夫人算计之中,在‘情爱’二字上输了个彻彻底底。偏偏,还甘之如饴……”

第100章 醉后言

偏偏甘之如饴。

这话说来,有一点甜,有一点酸,也有一点苦,却是种种滋味交杂在了一起,融汇成了让人怦然心动的味道。

试问,此刻的顾觉非,天下又有几名女子能不为之触动?

有那么一瞬间,陆锦惜真觉得自己不应该。

虽然的确是偶然看见他路过,所以生出勾引设之心,若强行来说,也算是老天给的缘分。可毕竟缘在老天,事在人为啊。

她内心毕竟不比旁人,自有原则底线,更有强大的逻辑。

所以细想起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更何况……

仅仅是片刻的恍惚之后,陆锦惜的警惕便已经生了出来:因为这一刻,她竟然无法分清,眼前的顾觉非,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怎么觉着,那么“套路”呢?

轻而易举相信,可是会把自己也给输出去的。

她并不冷血。

但天底下唯一一个让她不喜欢的字,大约就是“输”。

眸光轻轻转动,陆锦惜慢慢地笑了一声,然后微微歪了歪头,一脸无辜地对顾觉非道:“有一句话,不知大公子可曾有过听闻?”

“哦?”

在听见她笑那一声的时候,顾觉非其实就知道,她并没有轻易落入自己的“陷阱”——如果,这一半真一半假的情绪,也能算陷阱的话。

但他面上并没有露出半点失望之色,只一副对她接下来的话很好奇的模样。

于是陆锦惜也走了上来,随手将他手中握着的那酒盏给取了下来,道:“这句话,原本叫做‘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我想,换到锦惜与大公子之间,约莫叫做‘你我本无缘,算计一线牵’。”

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

这一句话,原是在陆锦惜彼世的直播圈里兴起的,说的是主播和土豪金主之间的关系,用在别的某些场合当然也合适。

如今被陆锦惜这么一改,倒也顺口。

顾觉非咂摸出点味儿来了。

他看见她将那酒盏放到了一旁,取了一只新的酒盏来,朝内注入酒液,然后便将这酒盏挪到了他面前来放着。

于是他笑:“那依夫人之言,你我算是有缘,还是无缘?”

说实话,这一瞬间陆锦惜很想跟他说:我们之间最好只有点露水姻缘。

可都不用话出口,她就知道,真说出来了,眼前这只画皮妖分分钟撕破画皮给她看。她哪里又敢?

毕竟他前程无量,如今还管着那该死的理蕃堂。

暗自骂了一声,她口不对心地敷衍道:“原本无缘,这不折腾折腾,便有缘了吗?”

还能有这种说法?

顾觉非听得出她是敷衍,不想把他给得罪死了,且想睡他的那一颗贼心不死,愣是把她觉得的“无缘”给说成了“有缘”。

这本事,他也是服气的。

其实刚才在席间,他已经喝了不少的酒了。

可这雅间里也到处都是酒味,想也知道,方才那宋知言在这里,应该也喝了不少。只是对方离去时的神情,却甚是潦倒恍惚,不知是与陆锦惜说了些什么。

但因着这满屋子的酒味儿,素来仔细的陆锦惜,竟没能闻出他身上的酒气。

顾觉非的酒量很不错,可并不代表能没节制地喝。

喝过了,毕竟伤身。

他素来自制,本想将她给自己斟的这一盏酒放着,可她已经将自己那一杯残酒给端了起来敬他,一双清澈的眼眸里似有情而无情,竟似望到了他心底。

于是这一瞬间,忽然就鬼迷了心窍。

顾觉非竟然将自己面前这一盏酒端了起来,与她那浅口的小杯盏轻轻碰了一下,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甘冽的酒气,从喉舌一路滑入了腹中,烧得慌。

“昨日听闻大公子终在礼部谋得差使,如今已是理蕃堂主事。我与大公子相交一场,情虽不厚,却也该略借薄酒,表示一番,还望大公子不嫌弃。”

见他二话不说喝了,陆锦惜倒是微怔了片刻,也将残酒饮尽。

明月楼虽是戏楼,可雅间里酒是不缺的。

此刻她看了看,只唤了青雀来,让人将方才的席面撤了下去,又换了几个新菜上来,才又提起了酒壶,为顾觉非,也为自己斟酒。

先前她是没喝的,只是看着宋知言喝罢了。

眼下遇到顾觉非,不好不坏,却是个刚好喝酒的时候。

顾觉非其实知道,自己再多喝两杯,差不多也就醉了。可看到她张罗这些,却出奇地没有阻拦,也没有出声,更没有露出半点的醉意。

一双眼,如在琼浆玉液里浸过,好看极了。

他只微微地勾着唇,问:“夫人难道不觉得,这理蕃堂主事不是什么好差使吗?”

这还不是好差使?

陆锦惜为他斟酒的手一顿,顷刻间已闻见了浓郁的酒香,只抬眸看了他清明的眼眸一眼,道:“议和方成,诸事未定,正是大展拳脚的好地方,好时候。是不是好差使,大公子自己心里没数吗?”

话出口时,酒也重新满上了。

顾觉非唇边的笑意,便深了几分,甚至添了一点说不出的明媚:“满朝文武就没几个人觉得这是好差使,都觉得吃力不讨好呢。办好了,未必有什么功绩,武将们还要老不高兴;办得不好了,两国战事再起,觉非可就成了不可饶恕的罪人。你凭什么觉得,这差使算得上好?”

“我请你喝酒,你还刁难起我来了。”

陆锦惜语气凉凉地刺他。

大约是先前在宋知言面前袒露地太过清楚,什么都说完了,所以这时候的她,竟然下意识地放松着,将身上完全不属于陆氏的那一面,都展露了出来。

“旁人觉得吃力不讨好,那是他们觉得吃力。可同样的差使在大公子这里,岂不是小菜一碟?更不用说,您有皇上赏识,且皇上还主和。武将们闹又怎样?看你也不像是会搭理他们的,更别说他们也闹不出什么结果来。”

薛况一去,大夏这边武官武将们,即便是再强,也缺了根主心骨。

都是散沙。

如今议和这件事,换了当年的他来反对,兴许还能溅出几分水花,甚至决定整个局势的走向。

现在?

京中武将官职最大的就是刘进,行事最刺头的方少行。

前者是大老粗,虽然粗中有细,也算个精明人,可要与顾觉非相比那还远;后者常搞事,可性情古怪,甚少与人为伍,即便登高一呼,怕也找不出几个人应和。

所以,面上看着风大,实际上能出什么事呢?

陆锦惜这些都没说。

她一个看戏的,对朝堂了解不深的,都能看出这些东西来;顾觉非这种常年浸淫着的,绝对看得更深,更透。

“我应该先恭喜大公子,已占得了先机,从此便要平步青云了。”

“哈哈……”

顾觉非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与陆锦惜之间,应该算是头一次谈论朝堂上的事情,可不谈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一谈才发现,她又向自己揭开了新的一面。

都说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一个理蕃堂主事的位置,得来实在不容易。

一则有礼部尚书陆九龄保举;

二则这朝野上下除了他再无第二个人办此事。

这两点,缺了任何一点,事情都成不了。

他家中那一位老父亲、老太师,顾氏一门如今的掌家人,非但没有在这件事上为他提供任何帮助,反而不遗余力、恪尽职守地扮演了一个绊脚石的角色。

回想起来,着实讽刺!

酒液便在杯盏之中,顾觉非垂眸,又端了起来,自己喝了:“匈奴那边如今的局势,于大夏而言,刚刚好。主战的大将那耶扎自己倒霉,死在了女人身上;老单于年纪大了,精力渐渐不如以往;膝下几个儿子,成器的已经死了,不成器的成日争权夺利;唯一能看的或许是那一位兰渠公主,可到底是个女子,上面又有些腌臜的兄长。老单于在时,她还能逞几分威风,等人一去……”

一介弱女子,本事再大,又能有什么用?

强如永宁长公主,能左右朝政,可不也不是皇帝吗?十三年前宫变,虽出了大力,却只能与两位辅臣一道扶立了三皇子萧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