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惜笑了一声,半真半假地地说着。

“盛隆昌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对你们家公子看人的眼光,我心底里还是相信的。左右此事关系到他政绩,必定不敢坑我。你只管送信去好了,出了事也怪不到你身上的。且放心。”

怪不到他身上?

他担心的哪里是这个呀!

贺行听着陆锦惜这全然没当一回事的话语,已然腹诽了两句,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她这一番话玩笑的意思居多,里头藏着一点深意。

怎么说也是跟自家大公子混在一起的聪明人,刚才还想了那么一阵,做出来的这决定,哪里能没点利益方面的考量呢?

只是贺行虽不笨,却也没到能随意揣度人心的地步。

所以他干脆不去想,乖乖应声,送信去了。

这一日陆锦惜醒来本就已经中午,方才出去走一趟又耽搁了些时间,所以现在是下午。她想着盛隆昌那边才出了乱子,要今日约见怕不合适,所以才定在了明日。

贺行走后,她也没闲着。

来时她便准备了一些东西,现在便都让青雀从箱箧中取了起来,思索片刻又在上面删改了些许。

小半个时辰后,贺行回来了,说信已送到,明日会准时赴约。

陆锦惜便问:“这盛宣你见到了,感觉人如何?”

贺行一怔,回想了一下,才答道:“属下自来不是什么会看人的人,只觉得这一位盛二爷看着是个挺和善的人。我到的时候,他正跟盛隆昌的掌柜们坐在一起,倒像是在为午后那件事心烦。”

和善吗?

这便跟先前传言里的符合了。

这一位盛二爷今年该是案三十三四岁的模样,比他大哥盛宏小五岁,据闻年幼时喜读诗书,本不欲从商继承家业,可后来不知怎么就改了。

当然,契机也是那一场家变。

从这一点上来看,顾觉非为何对此人评价颇高,暂不好说;但此人愿意结识顾觉非,且还给他面子,便能轻易说通了。

陆锦惜细细想了想,知道贺行说自己不大会看人应该是实话,便也没有多问了,只道:“成。明日一早约在斜对面那条街上的皓月楼,你可以先带人去那边熟悉熟悉,以备万一。”

“是。”

就算是她不说,贺行也正打算问呢。

毕竟顾觉非可是发了话,将陆锦惜的安危交到了他的手上,且在保定也算得上人生地不熟,去见个不大知道根底的人,总归要他们先去踩踩地皮。

所以领命之后,贺行又去忙碌了。

至于先前派人去南盛隆昌及其东家盛宏、其账房先生陈文儒消息的人,则是直到天擦黑了才回来。

而且带回来一个算得上是诡异的消息。

“属下,跟、跟丢了……”

去办这差事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长得瘦瘦高高的,人很精壮,一双眼睛看人时也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但这时候,面上却带着几分少见的赧颜,说话声音也低低的。

几日下来,贺行他们这一队人的名字,陆锦惜早就记住了,也认得这年轻人,知道他叫尹平,是他们这一队中最机警敏锐之人。

赶路的时候,鹰隼远远飞过他都能察觉。

可以说,贺行派他去打探消息,再合适不过,这里也没有比他更厉害的人选了。

可现在,他竟然说跟丢了?

陆锦惜顿时一怔。

贺行立在一旁,眉头更是一下就皱了起来,声音都高了一些,只觉不可思议:“你跟谁去了,竟能跟丢?”

“我,我……”

尹平嗫嚅了几声,心里面其实也窝火,踌躇了很久,才豁出去一口气说了出来。

“还能跟谁?就是打听到了那什么盛宏的住处,还没去呢,就见那个什么账房先生陪着盛宏,跟一个穿长衫的文士,从巷子里走了出来。我瞧着那盛宏对这人颇为恭敬,就想去探探底,没想到这人身边竟然跟了几个厉害人。”

穿长衫的文士?

若不是尹平这话前面已经提了账房先生,陆锦惜几乎要以为他说的就是他们先前见过的那个账房先生陈文儒了。

可现在听着,明摆着不是。

对这人颇为恭敬……

难道,这南盛隆昌背后还有点什么猫腻?

她微微蹙眉,续问道:“他们发现了你,然后你就被甩掉了?”

“这个,您别笑话我,我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发现我了。”尹平觉得很挫败,“反正从巷子里面出来,那个文士就带着三个人往大街上走了,绕了没多久,我一晃眼看去,便一个人也找不着了。”

贺行的眉头也紧皱了起来:“有这么厉害?”

尹平有些委屈,咕哝了一声:“不信你去跟跟试试,我还能骗你不成?”

分明是一身孩子气还没散。

陆锦惜听得笑了出来,只宽慰他:“我们都知道你本事,听说即便是在京城,也只有步军龙虎营里面排得上号的哨探才能与你相比。能轻易甩掉你,让你跟丢的人……”

她本想说“肯定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可话到嘴边时,刚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只有步军龙虎营里面的排得上号的哨探才能与你相比”,却一下如陨星一般重新撞进了脑海。

一片火花四溅的激荡!

寻常人家,谁会没事儿养哨探?

就尹平也不是太师府养的,是他自己个儿长于此道,颇为厉害,所以顾觉非也放任他,就这么着才有了今日的本事。

可一个南盛隆昌,一个神秘文士,竟带着三个有这本事的人。

而且,尹平甚至没能判断出他们是不是轻易发现了自己。也就是说,他们甩掉尹平,有可能是发现了他之后才甩掉,也有可能……

只是出于谨慎的习惯和本能。

“夫人,您想到什么了?”

方才她话说一半,便停了下来,贺行打量了一下,眉目间有些凝重,也带着几分好奇。

陆锦惜回过头来,考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我只觉得这事情不简单。保定这样的地方,出现我们这一行人已经算是稀奇,出现比我们还厉害的人,那就是诡异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尹平这些天,不如继续在外面悄悄查探着,除却南盛隆昌及盛宏之外,也留意留意这四个人。”

“是。”

尹平心里也有些不服气,领命的时候声音脆脆的,颇有一种非要揭开那几人庐山真面目的决心。

贺行也点头,但接着却问:“那如今南盛隆昌底细不明,明日盛二爷那边,您是否要改个日子,推迟几天,待探明白了再见?”

“不。”陆锦惜摇头,断然道,“就明日一早见,不改。”

第119章 生意人

贺行看不懂陆锦惜。

但他也不需要看懂,只需要听从。

所以在确定了她不改变主意之后,他心中虽还有几分疑虑,却都压了下来,规规矩矩地带着尹平退下了。

道中这小子还嘀咕:“真的,贺哥你别不信,我觉着那几个人是真的邪门儿……”

声音渐渐远去。

陆锦惜坐在书案后面,没说话,又把自己修改过的东西看了一遍,才收了起来,洗漱睡下。

一夜很快过去。

这一次因为上一夜已经休息好了,且一大早还有事情要做,所以陆锦惜没有睡过头,青雀也早就伺候着她起来洗漱。

早饭用过后,趁着街上人还不多,她便直接带着人去了皓月楼。

这是一座酒楼。

昨日陆锦惜出去转的时候有路过,特地留意了一下酒楼上面房间的排布,觉得是个谈事的好地方,所以才约盛隆昌的盛二爷在这里见。

加上有贺行他们早来此处查探,所以她半点也不担心。

大清早的,酒楼也不过才刚开张。

这时候不管是掌柜的还是伙计们,都刚醒不久,厨子们都还在后厨收拾食材,连火都没来得及升呢。

忽然见到有客人进来,齐齐愣了一下。

陆锦惜便淡淡一笑,客气道:“要二楼临街角的雅间,上些点心,泡壶好茶,您看成吗?”

她衣裙普通,可一身气度着实不凡。

这京城来的口音都能隐约听出一点来。

于是掌柜的一下就意识到了,是一位贵客,来这里怕不是要吃东西的。

做生意的,哪里能阻挡钱财进门呢?

卖茶当然也是成的。

所以掌柜的愣了一下之后就连忙笑了起来,直接道:“当然成,当然成,只是今年的新茶还没上,您看去年秋福建的铁观音或者大红袍怎么样?”

“大红袍吧。”

铁观音算乌龙茶,而北地的人总要喝得重一些,所以陆锦惜想了想,便选了后者。

“好好好。”

掌柜的应着声,又招来了伙计,让其在前面为陆锦惜引路,领着人上了二楼,张罗起点心茶水。

没一会儿便备齐了。

这雅间在街口的拐角上,两面临窗,对面也没有高楼,视野算得上开阔,旁人也无法窥看得里面的情况,可算是个绝好的位置。

坐在里面,反倒还能将下面的情况一览无余。

陆锦惜坐下来向外面一看,就能瞧见贺行和其他几个人散在街对面的角落里,观察着来往人的情况。

过了一刻多,临近约定的时辰。

楼下盛隆昌的方向上,便过来了一顶小轿,停在了楼下。轿帘子一掀,出来一位穿着暗蓝色锦袍的男子。

三十多岁,身材颇为高大。

他举止都不急躁,透露出一种从容的味道;手上捏着烟杆子,上头还挂着烟袋;腰间则系着一块如意形状的黄玉。

一张方正的脸,已经有了不少皱纹,看着倒比其实际的年龄还大。

人虽然给人一种温润平和的感觉,可他从轿子里出来的时候,眉头却是微微皱着的,仿佛被什么不解的难题所困扰。

骄子旁边还有一人,同他一起进来。

陆锦惜一看就认了出来,是昨日见着的盛隆昌那一位掌柜,叫钱明达。

“啪嗒啪嗒……”

细碎的说话声之后,便是上楼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很快到了门口。

“叩叩。”

有人叩了叩门。

接着就是一道礼貌而克制的声音:“盛隆昌盛宣,赴约前来。”

“请进。”

说话的同时,陆锦惜已经起了身来。

青雀则上前帮忙将门打开,请了盛宣与他手底下的掌柜的钱明达一道进来。

在门外的时候还好,可抬起头一看陆锦惜,主仆二人那脸色顿时就变化了起来。

盛宣还算好的。

他是一早在陆锦惜通信联系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一位夫人的身份,所以也下力气打听了一些,今日见着本人,有一点心理准备。

所以,即便震慑于其样貌,也还稳得住。

但钱明达就不一样了。

他只听自家东家说会有贵客来谈生意,所以今日才一起跟着来。一路上都在想,这贵客到底是谁,又要谈什么生意。

等到真一见,简直是吓了一大跳!

竟然是个女人!

且还是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女人!

该不会是走错了吧?

天底下哪里有女人出来跟人谈生意、在外面做生意的?且还是跟他们盛隆昌……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二、二爷,咱们这……”

钱明达两眼都有些发直,只怀疑是进错了屋门,吓得连舌头都捋不直了。

盛宣却是深吸了一口气,显然也是定了定神,才两手抱着与陆锦惜一拱,行了礼:“盛宣见过夫人了。”

“盛二爷客气。”

今天来,陆锦惜就当自己是个商人,没以什么朝廷一品诰命的身份自居,说话也并不拿什么架子,摆手请盛宣落座时,便把话放前面先说明白了。

“今日是谈生意,您别放不开。”

钱明达眼睛瞪圆,见鬼了一样看陆锦惜。

盛宣却是觉得这一位夫人跟自己想象中的出入实在是太大。

从信函的往来上看,对方措辞得体,想法也惊人,与京城那一位大将军夫人给人的印象相去甚远。又加上有顾觉非的关系在,他总觉得这一位夫人背后应该有高人,那就是顾觉非本人。

可现在……

人如青莲待月,眉眼里却浑无半点闺中女子应有的羞涩,那细微的神情之间反而透出一种商场上打过滚的人才能历练出来的老辣。

不圆滑,甚而有些锋锐。

可只要随随便便一眼,盛宣便能判断出来,放到生意场上,这可能不是一名温婉的女子,而是一头凶恶的猛兽。

忌惮的感觉几乎是瞬间,便伴随着那种错位的踏空感,生了出来。

盛宣愣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您既然说这话,盛某也就放心了。比起将军府来,盛隆昌再大也不过就是个商人家,禁不起半点碾压。能与您谈生意,盛某实在受宠若惊。”

这一下,钱明达傻眼了。

直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了这与自己东家相对而坐的这个女人的身份,差点就腿一软给跪了下去。

好在陆锦惜的注意力都在盛宣的身上,并不怎么注意他,这时只笑了起来:“盛二爷知道今天是来谈生意的就好。我想要做什么生意,在信上也已经有说明了。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边贸生意。

这一桩,盛宣自然是极为感兴趣的。

他早年学举业,是想要读书的,但当年那一场家变将一切都毁去了……

老父被大哥气得病倒,中风之后只能说出断续的字句,却是字字句句都不要大哥继承家业,还骂大哥什么“奸”啊“贼”啊之类的。

临死前便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地看着。

盛宣不想从商,他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个敏锐和才能,可那一刻,他是看懂了父亲的眼神的。

——他要他继承家业,不想将家业留给大哥。

事实上,盛宣也差不多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