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将那粥碗推到了她面前,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仿佛也根本不将她的反应当一回事。

“看你这样紧张,想来昨夜那些话都是真话了。”

与顾觉非有私。

是他的相好。

好一个“大将军夫人”!

他眸间的神光,越发幽淡,开玩笑一般道:“你说待那小子逃出去,把这事儿告诉了顾觉非,我若要个三五万银子做赎金,他舍不舍得出呢?”

“你是为了钱?”

陆锦惜没有坐下。

她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坐下了,便是要讲和。但站在这里,站在这人面前,又凭空矮了一截,不自在到了极点。

但男人也不管她站着还是坐着,只道:“不是为了钱,还能是为了什么呢?原本只是跟南盛隆昌合作,偶然之间才发现保定来了贵客。我等都是亡命之徒,哪里能白白放过这个下手的机会呢?要怪,只能怪夫人自己倒霉了。你的人先来跟踪我的人,才被发现了。可见,这世间福祸相依,谁也料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所以我劝这些日子,夫人还是乖乖待在这里,不要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毕竟刀剑无眼,所伤了夫人,在下也会颇觉可惜呢。”

可惜?

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会觉得可惜?

陆锦惜可不觉得眼前这人会是什么怜香惜玉之辈,更不是那种会被一个“色”字迷惑了神智的庸人。

他的话都说得很明白,可偏偏她无法从中判断出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她知道得实在是太少了。

既不认识这个人,对他和他的手下也一无所知,甚至判断不出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

逼仄。

就像是被人埋进了井口狭小的深井中,伸出手来只能探着一线天光,却根本看不清天空的模样,周遭更是一片让人心悸的黑暗。

一如眼前此人。

分明是明明白白站在这里,可却犹如一团迷雾。

陆锦惜凝视他半晌,慢慢道:“你说你是亡命之徒,可我却不知什么混迹在山野之间的山匪能熟知京城的情况,且有这般非凡的谈吐。阁下所谋之事,必定不小。”

“哈哈,那便随夫人猜去了。”

说什么“非凡的谈吐”,他是一点担忧都没有,全当是她夸奖了,所以非但不恼,反而还笑了起来。

“我还有事,先出去了。夫人在房中若有什么事情,只管向外面唤一声,有人守着的。”

这不是告诉她有事可以喊人,而是告诉她,想逃跑的话还是省省吧。

陆锦惜不笨,听得出来。

她看着对方直接起了身,向门外走去。

这破旧的屋子,也就寻常高度。

陆锦惜自己待在里面的时候不觉得,此刻看他昂首阔步地走出去,头几乎都要顶到门框上,背影是一派的高大且威重。

也不知怎么,心里忽然就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于是,在他即将步出房门的那一刻,她脱口而出问道:“你以前认识我吗?”

“……”

脚步骤停。

男人那一道背影正好逆着光,这一时间只被那明亮的天光镀上了一层亮边,看着竟有一种仿服深藏在记忆与时光深处的沉凝,还有……

危险。

门外面是一片山野,远处能看见雨后的晴空与峰峦的轮廓,周遭还有一些散落的房屋,但都很破败。

他放远了目光,看了许久。

然后才收回了目光来,似乎要回头,但最终没有回头,只低低地笑了一声:“算不上认识。”

说完,便迈步出去。

那身影向旁边一转,很快便消失了。

陆锦惜听了,却是百般迷惑:什么叫,“算不上认识”?

第130章 剑指议和

你以前认识我吗?

其实这是一个有陷阱的问题。陆锦惜自然知道自己是怎样特殊的存在,也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陆氏。

所以,她实际上问的是——

你认识以前的“我”吗?

虽然不过三面,交谈不过两次,可这一位陌生而又神秘的“山匪”,始终在带给她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

她无从捕捉,也难以形容。

直到刚才那一瞬间,这一种足以让她胆战心惊的想法出现。

陆锦惜怀疑,这个人可能认识陆氏。

可对方给的回答,实在模棱两可。

不算是认识。

是不算认识以前的陆氏,还是现在的自己呢?完全分辨不清。

而且这里面出现了一串非常让人困惑的问题:

第一,假如此人不认识以前的陆氏,那么“不算认识”这四个字从何而来?

第二,假如此人认识以前的陆氏,那么打从一开始见到她,看见她的种种应对和表现,为什么没有任何的怀疑?

第三,这个人分明与匈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又如何能认识陆氏?

脑海中一片风卷云海似的翻腾。

陆锦惜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碗粥,心底里竟一下蹦出了一个名字——

薛况。

陆氏接触的人里,谁会跟行军作战之人有关系,谁又会跟匈奴扯上关系?

唯有那一位六年前葬身沙场的大将军了。

若说今日“打劫”她的一帮人,要能与陆氏扯上什么关系,必定是因为这一位大将军薛况了。

只不过,他们又与薛况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匈奴……

多半是仇人吧。

白粥只是普通的白粥,看上去米还不大好,有些发黄,但胜在火候很足,熬煮得比较软烂。

温度也刚合适。

盛粥的勺子就靠在粥碗边缘,她一面想着,一面拿起来盛了一口,倒也能吃。

陆锦惜不是什么矫情人。

虽然眼下落到了这危险的贼窝里,可她也不会自命清高,说什么不吃这些东西。

关键时刻,命才是第一位的,跟这粥过不去,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她慢慢地喝完了一碗粥,精神也好了不少,脑海中盘旋的那些念头也差不多都落了下来,渐渐整理出了一点头绪。

只不过,这推测……

让她有一种自脊骨上爬起来的冰寒冷意罢了。

盛隆昌。

匈奴。

顾觉非。

他们的目的,只怕根本不是她。

她不过是他们偶然之间发现的,一只不错的诱饵,好引诱顾觉非来,让他上钩,让他落入陷阱之中。

一切明刀暗箭所指,不过“议和”二字!

这一刻,陆锦惜想起了先前那男人提及顾觉非时兴味的言语,只感觉一颗心幽幽地往下沉落,沉落。

沉落到深处。

第131章 压抑边缘

“尹平醒了吗?”

太师府别院里书房里,顾觉非提笔写下了一封信后,便搁了笔,将那薄薄的一页信笺折了起来,塞进写有“方大人亲启”五个字的信封中,递给了旁边的孟济。

孟济看他一张脸平静得看不出半点波澜,只觉心惊肉跳。

小心地将那信封接过,他答道:“方才大夫才来看过,迷迷糊糊醒了一早,喊着什么救夫人,又昏过去了。不过大夫也说了,伤势已经压住,该无性命之忧。只是……”

“我知道了。”

不仅是神情,连声音都没有半点的起伏。

处理完了要交给方少行的信函之后,他又重新在面前的书案上摊开了一封奏折,提笔便开始在上面写字。

一时屋内只有轻微的沙沙笔墨声。

孟济听着,心里终是叹了一口气。

都说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似顾觉非这样心思剔透,精明得像是修炼几千年的老狐狸转世的人,竟也有栽在女人身上的时候。

昨夜他便收到了顾觉非一个奇怪的命令:派府里最厉害的哨探,去探保定。

保定能有什么事?

无非就是那一位夫人。

眼下不过是行程稍微比之前计划的晚了那么一天多罢了,说不准是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所以滞留在了那边。毕竟谈生意的事情,谁也算不准时间。

可他偏铁了心要派人去探。

论关系,他孟济不过是顾觉非的手下败将,门中幕客,即便心里觉得他大题小做,可这种吩咐也得照做,把人派了出去。

可没想到,夜里三更的梆子刚敲过,府门外便乱声一片。

竟然是满身是伤、是血的尹平被人从城门口抬了回来!

那时辰外城门本该已经关了。

外城城门口上的那些兵士,也根本没想过要放人进来,只是见他满身伤痕,还说有急报与将军府有关,所以才破例放了人进来。

于是才这么慌慌忙忙抬回了太师府。

人伤得很重,意识几乎都涣散了。

看那模样便知道,这一路回到京城不知是经历了几多周折,竟把个原本俊朗的小伙子折腾成这副奄奄一息模样。

他昏过去之前,只留下了一句话——

“夫人被山匪劫了。”

那时候,顾觉非本已经睡了。

大半夜里披衣起身,连伞都没来得及打上,便去看了尹平,命人用人参须子把他一口气给吊了回来,才将事情的原委问清楚。

于是后半夜,便都在这书房中度过,再没合过眼。

双眸底下有隐约的血丝,可目光没有分毫的摇晃。

桌案上一摞需要他处理的公文都已经连夜处理好了,高高地、整齐地码放在一旁,甚至就连近些日理蕃堂需要的东西也都已经准备妥当。

他似乎是在预备着什么,未雨绸缪。

越是不动声色,最终爆发起来也就越吓人。

孟济始终觉得顾觉非从后半夜延续到现在的寡言少语,格外让人感觉到害怕,甚而是恐惧。

他终于没忍住开了口:“大公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是不是应该知会一下将军府?”

“知会他们又能做什么?”

顾觉非写着一手漂亮馆阁体小字的手没有半点停顿,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与讽刺。

“待尹平情况好点,便带他去报官,就说是道中偶遇。”

“……是。”

这处理方法实在是孟济没想都的,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是了,也只有这样处理。

若是贸贸然直接派人去将军府通知,难免惹人怀疑顾觉非与陆锦惜有什么非同一般的关系。

但找个借口,再去报官就简单多了。

他也算个聪明人,不用顾觉非说,都知道下面应该怎么处理了。

偶遇道劫,才知道是大将军夫人。

而且这件事跟保定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是大将军夫人去点禅寺烧香回来的道中遇到了劫匪罢了。

既能圆谎,又可以解决事情。

“沙沙……”

落笔的声音还在继续。

过了足足一刻,顾觉非才终于搁下了笔,然后问孟济:“人准备好了吗?”

他说的是死士和暗卫。

孟济点头道:“都准备好了。”

但一抬眸便见顾觉非已经直接抬脚往外面走,顿时惊讶:“您要自己去?”

“嗯。”

顾觉非是不需要收拾什么的,一面往外走,一面跟孟济吩咐接下来的事情。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多留意一下京中动向,尤其是匈奴使团的消息,怕是没有多久就要传过来了。”

“可是——”

孟济简直惊呆了,下意识就想要阻止。

可顾觉非的脚步,哪里是他能阻止得了的?

话都还没说完,人已经直接走出了门去。

孟济吓了个三魂出窍,七魄离体,连忙追了上去:“大公子,大公子,使不得啊,剿匪之事让官府来做就好了啊。”

“孟济啊孟济,你还看不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