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还好”两个字吗?

陆锦惜想起了自己近日偶然听闻过的消息,眸光转了转,便道:“还好便好。难得见你一回,这里说话也不方便。京城今日难得没下雪,你陪我走走吧。”

“……廷之遵命。”

虽不知她到底想要说些什么,也觉得自己应该找一个借口拒绝,可心底那一股隐秘的心愿,偏偏与他作对。

妥协的话,脱口而出。

薛廷之陡然便觉得心底压抑之感又重了几分。

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此刻的不自在,陆锦惜微微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再说话,转过身便要往金泥轩外面走。

只是重新经过卫倨身边时,却一下停了脚步。

原以为自己出言不逊这件事已经过去、自己也被陆锦惜忽略的卫倨,几乎瞬间就抖了一下。

还没等陆锦惜开口呢,他开口便道:“我知道,我不对,我不说了!你别告诉我爹!”

“……”

“……”

“……”

尴尬又震惊的沉默,瞬间蔓延开来,不仅是先前与他一伙的翰林院同僚们震惊了,就是陆锦惜都用一种诧异的目光望着他。

其实……

好像有点知道,为什么卫太傅提起这个儿子时总是又爱又恨的表情了。

陆锦惜看着“认错态度良好”的卫倨,终是淡淡叹了一口气,毫无破绽地一笑,道:“卫公子说笑了,我只是想告诉您,下次若有个什么疑问,以卫顾两家的交情,您直接上门来问我们家大公子即可,何必这样麻烦,在这小小的金泥轩问询呢?”

“是是是……”

只要不在他老爹那边告状一切好说。

卫倨脸上连忙就露出笑容来,心里虽又把陆锦惜骂了个狗血淋头,但嘴上就跟抹了蜜似的:“是我往日没接触过您,冒犯了,您大人有大量,慢走慢走。”

于是这般送阎王一般送走了陆锦惜与薛廷之。

待人一走,他才松了一口气。

抬手往自己额头上一抹,就下来一把冷汗:“奶奶个熊,真是吓死老子了……”

旁边有人不明白:“浩源兄,你怎么怕她呀?再厉害不就是一个女人吗?何至于如此……”

“你懂个屁!”

对着陆锦惜,卫倨当然是怂的,可对着这帮同僚,他却是半点也不怕!昔日那个纨绔的卫家公子又回来了,就差没气得一扇子给对方敲过去!

“都是你们瞎起这话头我才会接!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得罪女人有多可怕你知道?你知道?!”

万一回去给他老爹打个小报告呢?

或者以后撺掇顾觉非给他穿小鞋呢?

厉害女人的苦头,卫倨是吃够了的,从他父亲的妹妹,也就是他姑姑、先皇后卫嫱开始,再到他嫡姐贤妃娘娘卫仪,那简直是一个赛一个地厉害。

这陆锦惜,能成这一番事,先嫁给薛况,又嫁给顾觉非,还把一开始反对这门亲事的老太师顾承谦哄得高高兴兴,不待见顾觉非反而待见她,这是何等样的高明手段?

卫倨什么本事都没有,就是直觉准。

哪个女人厉害,哪个女人不厉害,他只要见着人,鼻子那么一闻,就能知道个清清楚楚!

至于面子?

面子是什么?能吃吗?能让他少挨打,少挨骂吗?不能你跟老子说个鸡!

卫倨三两句话骂得对方面红耳赤哑口无言,还把黑锅直接扣在了对方的头上,让对方目瞪口呆。

接着就没什么心情买东西了。

心里面琢磨了一阵,他还是觉得回家哄哄自己老子比较安全,便直接先跟众人告辞,忐忑地溜达回家了,扔下原地一众几乎要气死的同伴。

陆锦惜倒不知道卫家这一位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公子是个什么荒唐模样,只是京中有关于他的传言实在太多,所以即便没怎么接触,也能看出对方是什么样的性情。

只是她很奇怪——

“看你的性情,半点不像是想与他们结交的,怎么反倒跟他们在一起?”

薛廷之现在是与她一道走在路上,略略落后她半步,听得此言,深暗的目光微微一闪,若无其事道:“本就是翰林院中的同僚,偶然碰见的。只是我也不曾料想,他们对我……”

有如此的恶意。

其实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毕竟三年前科举改制就是因为要为他开特例,难免让他受到非同一般的关注,更不用说他先生还是上一科的榜眼季恒。

身上有异族血脉,来自于将军府,却又曾受到如今身为一品夫人的她的照拂……

想不拉仇恨都难。

陆锦惜听着,淡淡笑起来:“选这条路的时候,你心里变该清楚自己会面对什么了。好在翰林院中该有季先生照拂着你,大事上不出什么乱子也就是了。这卫倨卫公子乃是卫氏一门的纨绔,你若能避着他还是避着他一些吧,到底是个惹是生非的人。”

“多谢嫡、多谢夫人指点,廷之谨记。”

薛廷之再一次差点喊错称呼,话中又是微微一顿。

陆锦惜听得可乐,脚步不由一停,竟站住了转过头来看他:“我记得原来你叫我‘嫡母’都还不习惯,如今却是唤我‘夫人’不习惯……”

话音才落,却微微一怔。

两人原本都在走着,薛廷之也没料想她会忽然停下,便往前迈了一步。就这小小的一步,一下就让两人间的距离拉近。

视线与视线相撞。

陆锦惜霎时就能比先前更清楚地感觉到他身量的拔高,也能更清楚地看见他这一张没有半分瑕疵的脸。

眼尾上挑的桃花眼,素来最是勾人。

只是他神情间颇为清冷,所以淡化了这种感觉,反有一种盛开在雪峰上的凛然之感。

深蓝长袍,添其厚重,倒将年轻人独有的青涩气压下些许。

于是她一下从这一张脸里看出了一种难掩的风采,甚至有些不得不为他的样貌而叹服,便打量他片刻,叹了一句:“我忽然有些好奇,你那原为胡姬的生母,到底长什么模样了……”

她这话虽说得突兀,可本身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只是薛廷之听见的瞬间,瞳孔却猛地一缩,甚至连垂在身侧的手指都一下攥紧了,浑身紧绷,透出一种奇异的危险之感。

陆锦惜当然察觉到了,但她以为这是薛廷之对此太过敏感,既没有介意,也没有往心里去,只道:“我并无恶意,不过只是打心底里好奇罢了。说起来,你当年跟随大将军回京,是五岁,对她有印象吗?”

那个被薛况带回京城后,便暴病猝死被人扔去了乱葬岗的女人……

这一刻,薛廷之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接着一下。

有力鼓动着的心脏,将他滚烫的血液输送往全身各处,也让他在这刹那感觉到了一种锥心之痛。

你对她有印象吗?

怎么可能没有印象呢……

那是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画面,曾在无数个孤独的午夜之时,从他梦境的深处爬出,将刀光与血色,填满他空寂的心……

薛廷之的面色略见苍白了一些,只这样垂眸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女人,曾是他名义上的“嫡母”,如今是他仇人之子的妻子……

声音有隐隐的嘶哑。

他回她:“略有一些印象。”

“她一定长得很好看吧?”

这一刻他的姿态,看似强硬,实则能让人看到那一种刻进骨血里的伤痛,矛盾着,让她想伸出手去拍拍他肩膀。

但他太高了,所以陆锦惜只淡淡地叹了一声,有些惋惜。

薛廷之垂下了眼眸,浓长的眼睫在他眼睑下投落一片浓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晦暗的目光,也难以探知他幽微的心绪。

陆锦惜只听到他那似乎沙哑又模糊的声音。

“她,很好看……”

真的很好看。

当年的先皇后卫嫱,乃是京中知名的美人,是卫太傅的妹妹,即便是如今的卫仪也无法与她相比。

只可惜,红颜薄命。

一场宫变,香消玉殒。

鲜血洒满禁庭,再雍容的牡丹也不过无声无息地枯萎在权力争斗的烽烟之中……

没有人会怜悯。

不管中间的牺牲品,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流,还是一名天真不谙世事的稚童子。

第165章 惊见

在陆锦惜的印象中,薛廷之幼年时在边关,跟随着薛况、跟随着他他那身为胡姬的生母一起生活,是五岁之后才被薛况带回京城的。

他身为胡姬的生母是无辜的。

作为胡姬与薛况所生之子的他也是无辜的。

可陆氏也是无辜的。

归根到底,都是皇帝脑袋一拍,一纸诏令下来,导致了这一场悲剧。

如今她提到他生母,薛廷之的反应实在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所以陆锦惜看他神情不很对劲,并没有深想。反而是很自然地想到了皇帝的身上去,想到了这一连串悲剧的罪魁身上去。

她悄然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全然像是没发现薛廷之面上这隐约显露的消沉与悲怆,只依旧往前走着,自然地转移开了话题:“我听说,将军府那边,已经开始为你说亲了?”

“……是。”

话题的忽然转移,显然出乎了薛廷之的意料。当然,更出乎意料的是这个话题本身的转向。

陆锦惜点了点头,又问:“说的是哪一家的姑娘?”

“听说是顺天府尹孙大人家的小姐。”薛廷之的口气,忽然就冷淡下来不少,“不过廷之也没有多问。”

“顺天府尹孙大人?”陆锦惜一听倒是一下来了兴趣,“若我没记错的话,顺天府尹这些年都没换人,孙大人家也就一个还没出嫁的闺阁小姐,当年我是见过的,叫孙慧慧……”

街道上,黄昏已至。

冥冥的暮色铺满了长街,将京城笼罩在一片带着几许萧瑟的寒风之中。

薛廷之穿得不算是多,这时便感觉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他看向了陆锦惜,目光落在她鬓角的玳瑁海棠玲珑钗上。

陆锦惜尚无所觉。

她只是回忆起了当初那个孙慧慧,目光不由柔和了一些:“是个挺可爱的姑娘,这一门亲事若能成,倒真是合适的。”

“你觉得她很好吗?”

薛廷之的神情也慢慢地冷淡了下来,连一句“夫人”的敬称都没有了,竟是直直道了一个“你”字。

这一瞬间的变化,陆锦惜一下就察觉到了。

因为太明显。

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于任性的不悦,他是真的要她知道他不高兴的。

眉梢微微一挑,陆锦惜再一次停下脚步来,只是面上的笑意不曾消减半分,冰雪一般剔透的目光重新向他投了过去。

这一次不再温和。

相反它充满了一种锋锐的审视,甚至隐隐含着几分淡淡的嘲讽。

她回了薛廷之很直接的一句:“不需要我觉得,她的确很好。”

一句简单的话,像是简单利落的一刀。

就这么轻而易举楔进了薛廷之心底,霎时捅出了一道口子,鲜血汨汨地淌着,陡然痛彻。

于是一下就变得狼狈起来。

他与这一位曾经的嫡母之间,从来是有那么几分微妙的感觉在的。只是不管是他,还是她,都不曾明明白白地提起。

只不过……

他选择隐瞒,她则非常明确地表现出对他的拒绝。

一如此刻。

薛廷之竟觉得自己是该恨她的。

恨她的透彻,恨她的洞悉,恨她的不委婉,也恨她招人喜欢,恨她离开了自己的视线也从不靠近自己……

一切一切复杂的情绪如岸边的浪潮一般翻过了石滩,最终又消退在冰冷的缝隙中。

薛廷之的笑容有一种奇怪的淡漠。

他退了一步,显得生疏而有礼:“既然嫡母也觉得好,那廷之便娶她好了。”

这话说得实在不动听。

陆锦惜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看他的目光忽然就充满了并不掩饰的不喜,一如昔日在将军府中的时候,甚至连他忽然变了回去的称呼都没计较。

“我觉得她很好,却并未逼你娶她。若你并不中意她,婚娶之事当慎重,姑娘家的终身大事,还是莫要随意耽误。”

“说她好的是你,让我不要害人的也是你。”薛廷之破天荒地挂了一抹讽笑出来,冰冷的反问,“莫非高高在上的夫人觉得还有我反对的余地?”

“……”

尖锐,辛辣,充满了针对。

这是陆锦惜从他口吻中听出来的,但她只看着他没有说话。

薛廷之也忽觉得没有再陪她走下去或者继续聊下去的必要了,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有的最隐秘的感情从来都是妄想。

她知道,但她从不回应。

从刚才鬼使神差跟着她走出来开始,就是一个一念之差的错误。

低垂了眼眸,那一点讽笑非常完美地隐没了下去,仿佛之前那尖锐的言语都不是从他口中出来一般,薛廷之躬身道:“天色已晚,廷之还有些事要办,且您已经改嫁,又与廷之毫无血脉关系,瓜田李下到底惹人非议。廷之先行告辞,还望您见谅。”

说完,却是没等陆锦惜再说什么,便转过了身,向街道的另一头走去了。

陆锦惜蹙着眉,就站在原地看他。

尽管这些年来身量长了不少,可兴许是因为暮色拉长了他身影的原因,依旧觉得有那么几分沾染了病气的高瘦。

很挺拔。

只是那微跛的左足,是雪白的玉璧上唯一微小的瑕疵,让他的身形多了几分摇晃。

“俄狄浦斯……”

陆锦惜这么望着,忽然就嘀咕了一声。

后面站着的风铃只听见她的声音,却没听懂:“您说什么?”

“没什么。”

陆锦惜摇了摇头,只道薛廷之性子看着沉静,可内里是压着很多东西的。

若以这两年老太师顾承谦曾对她说过的某些话而论,他便是那心怀刀剑却又压之不住的人。

这刀剑藏在心中,迟早有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