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若无要事,臣妇便回席间了。”

“陆锦惜!”

她总是这般不理不睬,又总是这般视他如无物,终是让萧廷之生出了恼怒。这一年里坐在皇位上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那浸染在他眉眼间的几分冷厉之色到底是泛了上来,让他的面目看上去多了几许阴沉。

“朕没准你走!”

“知道的说你是九五之尊,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是那山里的盗匪。如今你身份不比往昔,一言一行都事关国体,便是任性妄为也要有个度在。但凭你今日敢将我从席间叫出来,若传扬出去,这皇位你怕是坐不稳的。”

如今朝堂里什么局势,陆锦惜还能不清楚吗?

顾觉非功大。即便人人都知道伪帝萧彻之死与他脱不开干系,也知道京城那血腥两日大多出自其手笔,更知道他是被薛况以边关安危胁迫才勉强应允让萧廷之登上了皇位,可谁能奈何得了他?

他是手握重权,位比摄政。

眼下对萧廷之看着确是尽心辅佐,一副忠臣良相模样,可当年对萧彻都是说翻脸就翻脸,一个根基尚浅的新帝,又岂在话下?

一切只在于他做不做,愿不愿罢了。

顾觉非想的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

当初被薛况以边关黎民安危相要挟,他被迫答应,看似很憋屈,可谁当皇帝他并无所谓。耿耿于怀的也不过是自己与薛况斗到最后,还被他给摆了一道罢了。

至于皇帝,便更简单了。

他一心为国为民,绝不做什么越界之事,若如此皇帝都不能容下他,那也证明这皇帝昏庸,不要也罢。

反与不反,从来在一念间。

在他自己看来,他只是一口立在皇帝宝座旁的警钟,但在萧廷之的眼底,他无疑是伏在天子卧榻旁的虎狼。

只是如今的萧廷之还不能除他,也无力除他。

或恐他日顾觉非功高震主,也会应验昔日薛况临死之言,但至少如今还是挑不出半分差错的。

陆锦惜看着面容骤寒的萧廷之,叹了一声。

她本不欲再与他分辨半分,可临到要走时,到底念及他处境颇艰,昔日也半真半假唤过自己一声嫡母。

于是略藏了几分复杂地一笑,劝他:“你会是个好皇帝,可前提是这皇位你能坐稳。你选择坐上这九五之位,便如猛兽被关进了牢笼。自此一言一行都在人眼底,一功一过都在史家笔下。陛下,您能坐有四海,可天下间总不是什么事都能顺你心,如你意。事如此,人也如此。你觉得你属意于我,可你才多大?人的一生很长,总有你错过的、得不到的。酒醉早醒,或还能看杨柳岸残月晓风;酒醉不醒,焉知不会错过更多的风景?”

萧廷之望着她,没有说话。

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

陆锦惜得不到回应,便轻轻一声喟叹,笑着摇头,转身往里去了。

在柔仪殿外,萧廷之站了很久。

后有宫人私底下传,说新皇这一夜喝了很多很多酒,醉到第二日很晚很晚才醒,然后召了辅臣入宫。

中午离宫,顾大学士心情很好,带了陆锦惜去大昭寺赏雪。

三月后,永嘉二年暮春,新帝大婚,立顺天府丞女孙氏为后,朝野偃息,再无妄议。

第216章 番外方少行

一眨眼四年过去了, 没仗打的日子, 一天比一天无聊。边关安定, 薛况也死了, 剩下一个刘进老好人一个,想折腾都没得折腾。

方少行觉得自己浑身都要长毛。

他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甭管轻重缓急都要进去插上一脚的性子。在享了这些年的清福之后,终是忍无可忍,做出了一个叫全京城都惊掉下巴的决定。

——辞官。

这一年是永嘉四年, 方少行一个才过而立没多久、前途正好的从一品武官,说辞官就辞官, 半点不带含糊的!

折子往朝上一递,人人都当他是疯了。

就连根基渐深的皇帝萧廷之翻过奏折后, 都皱眉问他:“方大人真想好了?”

哪儿能没想好呢?

又或者说……

方少行的事儿,就没一件是想好了再做的。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 他随随意意地站着,眼角那一道旧疤上凝着往昔的邪肆,是半点也不见改。

听了皇帝问,他也没正色多少。

当下便回:“当官没仗打也没意思,让我往边关去驻守皇上您与几位辅臣又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生怕我搞出点什么事来。所以想了想, 准备回去种地,望您恩准。”

“……”

“……”

“……”

从萧廷之到顾觉非再到季恒,甚至是到刘进,到昔日认识他或者不认识他的一群人, 所有人听见“种地”两个字时,俱是嘴角一抽。

如今这大夏,就说是顾觉非去乡下种地,都比方少行回家种地这种话来得靠谱可信!

方少行能老老实实种地?

别从地里种出个妖怪来才是吧!

文武百官都想劝,可方少行愣是铁了心了,横竖就一个意思:老子就是要辞官,赶紧给老子准了,不然老子要搞事!

得。

谁也拗不过。

最终还是顾觉非看出那么一丁点意思来,站下首老神在在地笑着劝萧廷之:“皇上,既然方大人想要辞官,您就允了吧。全天下都知道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您先放他回去玩几天。等万一哪天他闲不住了,再想回朝堂上来折腾,您再下诏宣他回来也不迟。左右都是您一封圣旨的事情,实不必如此计较。”

这话也有道理。

萧廷之对方少行有了解,知道这是个规矩束缚不住的人,当年被萧彻派去守宫门,愣是逼得一群大臣上不了朝。

他哪儿是守宫门的,简直是老祖宗!

如此一想,到底还是准了折子,只说方少行想回来做官,或者他日边关起了战事,再召他还朝。

于是方少行官服一扒,成了坦荡荡一介白衣。

市井流言传遍,有的游方道士信誓旦旦对人讲,说他是中了邪。他听说之后,找到那道士,跟他说“道长你算的真准,我就是中邪了”,然后一顿老拳把人给揍进了回生堂。

从此以后,京中谣言竟为之一空,种种七嘴八舌的议论,消失的速度之快,便是皇帝下的禁令都望尘莫及!

永嘉四年的整个下半年,方少行是泡在酒坛子里、醉在脂粉堆里的。皇帝赏赐的金银不少,足够他喝遍美酒,看遍美人。

自己的府邸是不回的,就睡在勾栏里。

八月过中秋的时候还有两位名妓为他吵了一架,闹得满城风雨。

不少忧国忧民的大臣们听了之后直摇头,想不通方少行这德性到底是怎么养起来的,也不知他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反正他现在辞官了,众人也管不着。

方少行乐得逍遥自在也从不想去搭理他们,眼瞧着眨眼年关翻过,一下又到了永嘉五年,他酒才醒了不少。

这一天是正月十五,正元。

他一觉睡醒,打销金窟里走出来,穿过了前面琉璃厂最热闹的那条街,轻车熟路地就找见了那家酒楼。

去年新开的,卖的是最好的般若酒。

方少行是常客了,进了楼便随意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堂中还烧着炭,地上铺着绒毯,也不觉得冷。

小二照老样子先给他上了两坛子酒。

他也不用杯盏,就拍了泥封,靠墙侧端着酒坛喝,目光却随意地往外头街道上看去。

正元之夜,京中有灯会。

这会儿虽然还是白天,但大街小巷已经有不少卖花灯的小贩摆上了摊,扯着嗓子说吉祥话,招徕着四方的客人。

卖花儿的卖糖的,挤挤挨挨全都在一起。

这京城,已半点看不出当年血染的颜色了。

方少行喝着,又一次觉出了那一点若有若无的落寞。

小半坛子酒灌下去,也不知为什么竟觉得嘴里没什么味道,起身便想要离开。

但没想到,就在他起身的同时,下面竟传来了一声着急的呼喊,他听着有些耳熟。

于是定睛看了过去。

无巧不巧,竟是薛迟。

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那眉眼像极了他父亲,但细微处又继承了其母的精致,既带着一身英气,又不让人觉得粗莽,腰间佩了一把剑。

方少行瞧着,该是那把洪庐剑。

只是此刻少年的举止就没那么从容了,急急忙忙朝街边一捏面人的小摊上跑去,一面跑还一面喊:“糖糖,糖糖,你回来!”

那面人摊桌旁边,立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雪似的胖嘟嘟的小手就扒在桌边上,一双乌溜溜的瑞凤眼睁得大大的,巴巴望着一只仙女模样的面人。

薛迟跑过去跟摊主道歉,要拉这小女娃回去。

可小姑娘脾气还很大,就是不走,扒着那桌沿不肯松手,还奶声奶气地喊:“糖糖不想走,糖糖想要小仙女,要小仙女!”

薛迟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上头方少行看着,却是一下笑出了声来:都说现如今内阁首辅夫妻两个都是人精,但一双儿女,除了比旁人聪明很多之外,性情上竟好似没继承那两人半点,是一对儿少见的傻白甜。

其中尤以大小姐顾一糖为最。

比如,此刻。

瞧见那七仙女面人之一,怎么都迈不动腿,就死粘在旁边不走了,薛迟拉都拉不动,一拉她就敢哭出来给人看。

小模样实在是太可怜了。

捏面人的老师傅瞧着她泪眼汪汪模样,又实在生得精致,打从他做这行手艺开始,就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于是巧手一转,竟捏了个面人儿递给她:“小姑娘不哭不哭,来,这才是最好看的小仙女呢,给你,看看像谁?”

“呜呜……呜?”

红着的眼睛眨了眨,小姑娘看了看老师傅,但觉人家慈眉善目,绝不是娘亲所说的坏人,便伸手将面人接了过来,说了一声“谢谢”,这才仔细盯着面人看。

才看了没两眼,她一下“哎呀”了一声:“迟哥哥,迟哥哥,你快看!像不像娘亲?诶,也有点像爹爹呢!可它穿的衣服,怎么跟我一样呢?”

薛迟有翻白眼的冲动。

他算是知道什么叫恶人自有恶人磨了,想他小时候也是名震京城的小霸王一只,今天却被个小姑娘折腾来使唤去。

报应啊!

以他的眼力自然一眼就认出人摊主捏的就是糖糖,可糖糖这傻的,愣是半天没看出来。

亏得她读书还能过目不忘呢!

薛迟干脆抄手站在一旁,不接话。

顾一糖就瞪着那大眼睛,死盯着面人儿看,越看越觉得像是自己照镜子时候的模样,于是手一扬,就要说什么。

但一抬眼时,便瞧见一旁店里走出来的人影。

于是她两只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竟又将薛迟扔到了一旁,啪嗒啪嗒跑了过去,扑进了那香软的怀中,把面人举起来给她看:“娘亲看,仙女!仙女耶!”

“是,是,是仙女,还是个小仙女呢。”

颇带着几分无奈的声音,是陆锦惜。

她旁边还跟了个长得跟顾一糖有七八分肖似的小男孩儿,也是粉雕玉琢模样,探过脑袋来也去看那面人。

薛明琅脚底下蹬着一双小红皮靴,穿一身好看的红,背着手最后从那店铺里走出来,见着眼前这混乱情状,便无奈地抬手轻轻一扶额,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场面,着实混乱了一阵。

顾一糖有了面人,顾一棠也一副很想要的模样,陆锦惜便只好请那捏面人的师傅也给捏了一个,又把顾一糖那个面人的钱给付了。

如此好一番折腾,才算把两个麻烦精给拎走。

府里都是有丫鬟跟着的。

方少行在楼上看着,便见那个叫风铃的丫鬟上来,与几个婆子一道,先把小姐和公子抱进了马车里。

陆锦惜则是提了裙角,竟从街边上往酒楼里来。

方少行顿时一挑眉,目光从下面街道上移开,落到了二楼的楼梯口,才听见细碎的脚步声没多久,便瞧见陆锦惜走了上来。湖蓝遍地金的百褶裙,披了银鼠皮坎肩,两手都揣在毛绒绒的手笼里,端庄娴静,又透着一种难言的清丽与随和。

惊艳一如初见。

他还记得,那时是他不满被贤妃卫仪诟诬,撺掇刘进带兵在老太师寿宴的时候堵了长顺街,不让京中那些达官贵人们过去,气得永宁长公主与他们一番理论。

最终一把往车里一拽,竟拽出个陆锦惜。

那真真是好看极了,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边关,他二十余年的人生里就没见过这么对胃口的女人。

可惜了。

她已经嫁了人,且嫁的不是他。

也可惜了。

她后来又再嫁了,嫁的依旧不是他。

方少行不是非女人不可的人,比起女人他跟喜欢打仗,所以虽有那么几分不能一亲芳泽的遗憾,但也没觉得有什么日子不能过的。

此刻见着人,他也没半点避讳。

在这二楼上头,竟是喊了她一声:“夫人,可算是很久不见了。”

陆锦惜听见这声音,反应了一下,循声望来,瞧见是他,才展颜一笑,倒是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这可真是难得了。早听说方大人辞官,柳眠花宿,人影都找不见半个,今天却被我给撞上了。”

“合该夫人今日遇见我。才从别地儿出来,没带够酒钱呢。夫人这一来,我倒是能喝个痛快了。”

方少行端着酒坛子喝了口酒,脸上还挂着笑。

“可别忘了,四年前你强借了我一坛子酒去喝,至今还没还上呢。”

旁人都是年纪越大,越见沉稳,有多少锋芒,年过而立之后都会渐渐收敛起来。

可方少行不然。

他眉眼间的邪肆恣睢,一如往昔,一身混不吝的气概,既不像是征战沙场的将军,也不像是位高权重的朝臣,反倒像是……

像是游侠。

天生一股浪荡的气质,怎么看怎么跟旁人不一样。

陆锦惜打量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奇异,自也不把这一点所谓的酒钱放在眼底,只好奇地问他:“旁人都说你是辞官了,可朝野上下没一个人知道你是什么打算。我是真想知道,方大人如今这年纪,怎么看怎么前途不可限量。好端端地,辞官做什么?”

“什么前途不可限量?”方少行把酒坛子一晃悠,嗤笑了一声,眼角眉梢都是轻狂气,“老子都把薛况弄死了,身为武将,做到顶也就这样了。当年在边关打仗的时候我就不服气他,总想着有一天要超过他。可真等他死了吧,也没仗打了。再说即便打仗也没人能赢得了我,忒没意思。”

“……”

这话若传出去,怕是他方少行有十条命都被人打死了。

陆锦惜眼角微微地一跳,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也坐了下来,开了另一坛子酒,与他一碰,略喝了一口,才把骂人的冲动给压了下去,续问道:“那接下来就没什么打算了吗?成个家,立个业?总不会后半辈子就这么吃吃喝喝嫖嫖赌赌吧?”

这一个“嫖”字,听着怎么这么刺耳?

方少行眼皮一掀,挑眉看了她一眼,想起自己那狗窝似的府邸,对所谓的“成家”是半点兴趣都没有。

“我方少行生来只为风云,安稳的日子不适合我。”

“看来是有打算了?”

陆锦惜在这种时候一向很敏锐。

方少行笑,也不明说,只向她卖了个人生里很少卖过的关子,道:“人这一辈子,若没有目标,没有想要打败的人,也是很无趣的。方某人是什么打算,夫人来年一定能猜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