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一昭倒是一脸淡漠,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可能是知道这是许绍洋故意要搞这种恶作剧。

许绍洋放下手机,叫了声徐酒岁。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她抬起头看见许绍洋在冲自己微笑,她停顿了下,又垂下眼。

“岁岁,以前我也没发现你有这个本事,阿昭中规中矩了三十多年,今天却干出这种荒唐的事来,”她听见男人慢吞吞地说,“乔欣现在这么惨,跟你脱不了关系,你猜这事儿若是被阿昭的爸妈知道了——”

徐酒岁坐直了些,睫毛颤了颤,从杯子里有一丝丝涟漪的水面抬起眼看向许绍洋,睫毛上仿佛带着一丝丝的水汽。

空气有瞬间的凝固。

徐酒岁挪了挪屁股,下意识地冲薄一昭那边靠去。

“你恐吓她做什么?”一直没有说话的男人终于开口,他嗓音里透着平静,像是知道许绍洋那点不堪的心思,“语气都快酸成了酸醋,嫉妒么?”

许绍洋“哦”了声:“我嫉妒什么?”

“我能为她变成流氓,你却不能为她变成绅士。”

“阿昭,你这话说的阿哥就不爱听了,我不是绅士吗?”

“也是,现在的黑、社会都流行到街边扶老奶奶过马路,热爱公益事业。”薄一昭淡淡道。

“是,上午我也算贡献了一份爱心了。”许绍洋点点头,“你让我欺负我们一同长大的小妹妹时,你看我说什么了吗?”

薄一昭听到许绍洋这么说,笑了笑。

“也是,”他说,“岁岁。”

“嗯?”徐酒岁扭头看着他,“啊?”

“跟人家道谢。”他脸上没多少情绪。

徐酒岁犹豫了几秒,悄咪咪看许绍洋时发现他脸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下……她心里是真的有点儿佩服薄一昭,毕竟不是谁都敢在被许绍洋阴阳怪气之后,坦然地以同样的方式回击。

她唇瓣动了动,小声地说了声“谢谢”。

许绍洋没说话,甚至看都没有看向她,大概是生怕看她一眼就忍不住想要把她拖过来打一顿。

就这样急着撇清关系?

谢谢?

他收她当徒弟这么多年,哪怕是通宵陪她画设计稿,她也从未跟他正经讲过谢谢——

原来这象征人类文明社交礼仪的两个字,可以这么刺耳。

“早知道这样献爱心就换来一句谢谢,我很想去找个寺庙烧把香,好好问问佛主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许绍洋凉凉嘲讽。

“不如你把爱心献到底,”薄一昭接过话,“既然已经欺负了我们一同长大的小妹妹,不如把我们一同喜爱过的小妹妹想要的东西还给她——都是小妹妹,希望你能一碗水端平。”

“……”

端着茶杯一脸懵逼的“小妹妹”转过头看着她的男朋友,他不说她都快为这些天乱七八糟的事儿扰得忘记了这茬。

她望着他,眼睛里像是迸溅出了星星,乌黑发亮的。

薄一昭倒是没看她,只是牵过了她的手拢在大手里,捏了捏,有些恶劣地看着那白豆腐似的手被他揉搓出红痕,他这才很满意地放开,看着她的手被自己揉出的嫩红。

那抹红最终一路攀升,染到了她的脖子上。

薄一昭轻笑一声,心情似乎是不错。

许绍洋却觉得自己大概已经到了隐忍的边缘——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就奇怪今天乔欣倒台这么大好的日子,这两人不找个地方好好庆祝,跑到他这里来做什么……

原来是薄一昭似乎准备在今天快刀斩乱麻,将以往所有的破事一朝全部解决。

不止是乔欣。

看在这个“斩立决名单上,也有他许绍洋的名字。

有些手重地放下了手里的茶杯,脸上那道貌岸然的温和笑容终于是伪装不下去,男人面色阴沉了下来。

——那副《墨意山海之烛九阴》是徐酒岁和他作为“师徒”的最后一丝牵绊。

他心中无比清楚,若是被她拿走了这副手稿,她便会走得头也不回,无论是许绍洋还是千鸟堂,甚至是“九千岁”这个名字,都会成为被她抛弃在原地的东西。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许绍洋说,“我许绍洋这辈子没有做过亏本的生意,也没有哪个徒弟是在我没有批准的情况下,学了手艺便自己一声不吭跑出去自立门户……岁岁,是我先做错事在先,但是感情的事和事业的事总是一码归一码,如今你这样做,还要带着我从小一块长大的阿弟来气我,是不是有点白眼狼了?”

他很少说这么长的句子。

这是真的生气了才会这样。

哪怕他的语气听上去十分平静。

徐酒岁被他说得畏缩了下,目光闪烁,那“白眼狼”三个字刺得她刚刚还有一些血色的面色瞬间泛白。

她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那双乌黑的眼中仿佛有无辜的水光,有些无助又慌张的样子——

这让许绍洋想起了她画《墨意山海之烛九阴》的前一天晚上,他对她说,如果画不好这个设计稿,那从今往后她便只是千鸟堂的素描老师。

当时她大概也是这么看着他。

而许绍洋这样的人,铁石心肠,却恍惚地觉得,那就是他心动的瞬间。

“洋哥。”

薄一昭还算温和地叫了他一声。

他下意识地扭过头看了他这阿弟一眼,发现对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闪着提醒——

只是提醒,并不是警告。

薄一昭伸手将徐酒岁拉起来,放到自己的大腿上,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背。

她整个人似瘫软地靠在他的身上,还软趴趴地想要挣脱他的怀抱,然而男人却不容拒绝般将手臂压在了她的腰间。

她挣脱不过,脸却转过来仿佛不安地看着许绍洋,欲言又止的样子,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好像十分羞耻在这种时候要坐在男友的怀中寻找靠山——

虽然她确实是得了一座不小的靠山。

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一秒,许绍洋忽然觉得乔欣输了也是应该的……哪怕不是主动行为,他这好徒弟似乎也比乔小姐更懂玩弄人心。

更可耻的是明明知道这样,他还是有些心软,真的怕她被自己吓到从此拿不起纹身枪。

在心中慢慢叹了口气,他抬手揉揉眉心。

“这件事晚些再说,你们吃晚饭了没有?”

……

这场讨价还价最后有始无终。

除了收获前女友加徒弟的畏惧程度再升一级,许绍洋什么好处没捞着。

坐在饭店,满满一桌子的菜都是按照她喜欢的口味点的,她却如同闷驴似的,低着头只知道夹面前的青椒肉丝——

实际上放了平常,她根本不吃青椒。

碰都不碰那种。

两个大男人心知肚明,却好心地谁也没有揭穿她,任由她魂不附体地往自己嘴巴里塞东西。

许绍洋叫人上了酒。

目光不住地扫向那个碍眼的脑壳顶。

过了一会儿,手机震动了,他以为又是乔欣,不耐烦地扫了眼屏幕,却发现是这会儿人就坐在他旁边,给徐酒岁盛汤的好阿弟。

【薄:你那句“白眼狼”真是总结到位,把她吓到魂不附体,连挑食都不挑了,我是不是该同你讲声谢谢?】

许绍洋瞥了眼身边的男人,后者一脸无事发生,就好像并不是他发的微信嘲讽。

许绍洋开始考虑自己讲的话可能确实太重——若她全然不在乎地要当个白眼狼,怎么会眼巴巴受他威胁跑老近海市遭这些乱七八糟的罪?

这么想着,他有了些想要讲和的心,屈尊降贵地替徐酒岁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你什么时候爱上吃青椒,我都不知道。”

他也就是随口一说,徐酒岁却整个人都愣住了。

定格在那,仿佛人突然断片。

许绍洋气闷地叫服务员上了酒。

薄一昭坐在那,要不是情况不太对,他是真的有些想笑……最后笑容压了压,他颇为同情地摸了摸女朋友的脑袋:“今天的鱼是不错。”

徐酒岁这才反应过来嘴巴里的青椒苦涩味,反应过来自己吃了什么鬼东西吃了一肚子,抬起手捂了捂嘴,有点想吐。

此时服务员将酒端上来。

许绍洋给三人都倒了酒,薄一昭却没有动,只是淡淡解释一会儿还要开车。

气氛还是显得有个气闷,直到三杯酒下了肚,酒精使人大胆起来,徐酒岁的眼神儿才放松,敢抓着许绍洋,主动问出一些心里话来——

“你有那么多徒弟,很多人都出去自立门户,”她问,“为什么偏偏那么执着要把我捉回来呢?”

“他们走的时候,给师父磕头,敬茶,郑重其事地道别之后还管我恭恭敬敬地叫师父,”许绍洋看着她被酒精染红的面颊,“你做到哪条了?”

徐酒岁想了下,她哪条都没做到。

所以她举起酒杯,充满愧疚地跟他碰了个杯——烈酒下肚,滑润而带着一丝丝的甘甜,到了胃里一股暖流炸裂开来,赐予她无限的勇气。

“为什么砸我的店?”

“师父怕你从此烂在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那你还赔钱?”

“那是出于人性的关怀。”

“我只是想,想,安安静静地做一个纹身师……那家店我手把手从无到有,被砸了我实在是很伤心,我的那些设计稿,被他们踩得都是脚印,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她捏着杯子边缘,酒精上头,发言染上了浮夸的悲情小说气息——

旁人可能听得滑稽。

但是她却悲从中来,实在是十分伤心,没有人知道那天她站在被砸的店铺门外是什么样的感受,说是昏天暗地也不为过。

有些气闷,摇晃了下,向后靠了下,靠在了一个结实的胸膛上……她脑子有些迷糊,只是下意识地知道身后的人是可靠的。

手中的酒杯被人从身后抽走了。

一只大手从身后探出来,摸了把她的脸,确认没有摸到湿漉漉类似眼泪的东西,那只手便又挪开了。

在场的人一个没碰酒,一个压根就没碰到“醉”的边缘,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胡言乱语了多少——

她只是迷迷糊糊地说,其实她也并不是那么不想去参加比赛,只是想到那比赛和许绍洋挂了一些勾,心里觉得别扭。

她也实在是很想要要回她的手稿,回到奉市,近海市给她从来没有留下什么值得开心的回忆。

九千岁的名字其实挺霸气的,放弃了她也很遗憾。

——只是有些事,需要当断则断。

她断断续续讲完,就彻底地趴在了桌子上,趴了一会儿不舒服,转身往身后男人怀里扑。

许绍洋坐在一旁,歪头清醒地看了她一眼,一口将酒杯中剩下的液体饮下,酒精冲上喉头,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下。

他弯下腰凑近了她。

听见她抓着薄一昭的衣领,小声地说,师父,对不起。

许绍洋笑了,抬起手,摸了摸趴在别的男人怀抱里的小徒弟的头发……觉得自己的心都被人踩得血肉模糊,在往外滴血。

“报名比赛,算是补上你的出师仪式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温和而缓慢,“师父答应你,从此之后,再也不会为难你,你若不想见我,我就再也不出现。”

“……”

“那副《烛九阴》你还是别要了,既然要断,就断得干净些,有我笔记的东西,抱回去像什么话——留在我这,让我这讨人厌的老东西也有个念想。”

徐酒岁答应得昏昏沉沉。

其实她可能根本没有听懂身边的人说了什么。

她只是深深地将脑袋埋入她怀抱着的男人的胸怀里,流下了两道她自己也不知道象征着什么的眼泪。

她说,谢谢师父。

……

这一晚,只有千鸟堂的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知道傍晚的时候师父和他们的小师姐还有发小三人出门,最终一人归来。

外面下起了初冬时节才有的雨,凉飕飕的,降温得很快,他肩头上挂着水珠归来……男人一身改良汉服,在这样的天气可能会有些冷,幸好他身上带着一丝丝酒精气息。

酒精总能让人暖起来。

他踏入千鸟堂,漆黑瞳眸眼神如平日一般平静而冷漠,抬起手扫去肩头的水珠,他照例亲自检查了几个徒弟的素描作业,还点评了几张设计稿。

大家得了指点散开后,他独自一人在厅堂坐了一会儿,又起身来到作品墙边,背着手站在角落里某个纹身设计稿前站了一会儿——

他这一站,大概是半个小时。

也可能是一个小时。

最终他将那副纹身设计稿取了下来,拆了框,被保护得很好的纸张从裱框中脱落,男人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将其点燃。

那浴火的烛九阴今夜真的在火焰之中燃烧起来,火焰逐渐地将其吞噬……最后,烧到那双金红的眼,有那么一秒,男人仿佛看见那双眼在火光中闪烁了下,就好像它真得要从火中挣脱出来。

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

待最后一丝火光燃烧殆尽,男人踏过有了裂痕的裱框,随意叫来一小徒弟。

“收拾一下外面,”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的响起,“收拾得干净些,不要留下痕迹。”

☆、第88章 武士猫的刀

这天晚上的千鸟堂是个不眠夜, 徐酒岁也是醉得一塌糊涂。

看在她喝醉了还如倦鸟归巢一般知道往自己的怀抱里钻,许绍洋想要摸摸她的脑袋也只能就着她在他怀里的姿势屈尊降贵……薄一昭这才勉为其难没有将她扔到路边的大型垃圾桶里, 而是将她一路背回停车场, 又任劳任怨地背回了家。

小船不在。

房子是密码锁。

徐酒岁趴在男人的背上, 看上去已经完全不记得今晚自己刚刚如同白眼狼一般和师父决裂……稀里糊涂地报出一串密码, 薄一昭刚摁下第一个数字就觉得哪里好像不对, 黑着脸停下来:“你朋友为什么要拿我的生日当房门锁?”

酒疯子趴在他背上“嘻嘻”一笑, 伸手去揉他的耳朵:“因为我骗你的呀,你看我背你的生日背得多好?”

薄一昭:“……”

徐酒岁振臂高呼:“奖励!”

“奖励就是我不和你计较, ”男人平静地说,“你先把密码告诉我,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轻?我腰要断了, 能别在我背上跳吗?”

后来薄一昭认识到, 他试图正儿八经地和一个酒疯子讲道理,大概就是加入疯子行列的第一步。

男人只感觉趴在他背上的人极不老实,一会儿揪他的耳朵一会儿冲他的耳朵吹气, 要么认认真真地数他有多少头发耐心地数到“2333”然后自己蠢笑……

现在她正用无比怜爱地手法,摸他背上的肌肉。

“645825。”她说。

薄一昭一只手托住她的臀部,伸手去解锁,再次提示密码错误。

“错的。”他说。

正想问她是不是记错了, 没想到背上的人又开始像个智障一样“嘻嘻”笑, 得意地在他背上晃两条腿:“当然是错的, 这是我的银行卡密码,你感动吗?我的银行卡密码你都知道了, 说明财政大权交给了你,薄哥哥,我真的很爱你。”

“……”

男人听见了他的脊椎发出不堪负重的声音,小姑娘看着不胖,其实浑身是肉,软绵绵的,上了称那也是结结实实全是货真价实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