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巷子里,出来避祸的谢不臣脸上,带着难掩的憔悴,整个人摇摇欲坠。

她撑住了他的肩膀,扶着他一路在暗巷之中逃窜,跑着跑着最后没有了路,谢不臣抱着她滚到巷中的柴草堆里,用扎人的干草将两个人遮挡起来……

她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

成亲的那一日,谢不臣用喜秤挑开她的盖头。

见愁还记得他脸上温暖的笑意,比旁边燃着的红烛还要叫她心神摇曳。

……

闪烁的画面,最后定格在了谢不臣持剑的手上。

那是她在心里描过千遍万遍的轮廓,是她许之以真心,要将终身托付的良人!

可他却持剑而对!

剑上,染着的是她的鲜血!

他们不是夫妻吗?

莫大的悲苦与仇恨,一瞬间侵袭了见愁的理智。

她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她?

他们曾同甘苦,共患难,甚至她还有了他们的孩子……

一日夫妻百日恩,换来的竟是拔剑相向?

见愁觉得自己眼眶里热热的,仿佛有灼烫的泪水被锁在其中,可她哭不出来,反而想笑。

大笑。

嘲讽,带着一种难言的苍凉。

见愁难以抑制地抖动着肩膀。

笑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过戏言;笑真心尽负东流水,万般转头皆成空……

她所有的泪,都往心里淌,坐在潮湿的棺材里,越发显得身形单薄。

周围是散落的泥土,苍翠的树木……雨后的世界,充满了生机,一切都蓬勃生长。

只有她的一颗心,如死灰。

旁边的扶道山人见她此番情状,只觉得毛骨悚然:“你……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

笑过了,心里也就空空的了。

反倒是在她意识消散之前,曾听见的一句话,不断在脑海中回荡……

“尘缘已斩,心性绝佳。他日寻仙问道,通天大能,必有你一席。”

寻仙问道。

这世上,真有的仙人吗?

见愁下意识地看向了那老头,扶道山人。

脏兮兮的胡子,贼兮兮的一双眼,浑身上下都写着两个字:猥琐。

这时候,他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仿佛在看四周有什么情况,手上动作却毫不含糊,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只鸡腿来就朝嘴里塞。

“真是世道变了,人心不古。这年头救个人跟救了个祖宗一样!唉……”

“山人,”见愁忽然问了一声,“你是神仙吗?”

扶道山人正专心致志地啃着鸡腿,陡然听见这清越的一声,真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险些把手里没啃完的鸡腿给扔飞出去。

“神仙个屁!你以为飞升那么简单啊?真是,山人我也就是个修士,当然了,是厉害一点的那种修士了。不对,你怎么问这个?嘿嘿,难道也想拜我为师,求仙问道,长生不死?”

求仙问道,长生不死?

不。

见愁撑着树心剖成的棺材边缘,硬硬的小刺扎着她的手心,她却半点也不在意,缓缓从棺材里站了起来。

弯腰将衣服上的碎屑和尘土拂去,她脸上浮出了难言的讽刺与讥诮。

天空晴蓝,见愁的目光从这所谓的“藏风聚气之龙穴”游弋而去,在那一片广阔之中。

“我不想求仙问道,也不要长生不死,我只想问,为什么,凭什么?”

第3章 山人

“为什么,凭什么?”

扶道山人不明白。

见愁一笑:“山人有所不知,杀我之人乃是我枕边的夫君,若我没猜错,他该是为寻仙问道而杀。”

“什么?”

扶道山人顿时大惊。

“你竟是因斩尘缘而死?”

“斩尘缘?”

见愁已经从棺材里出来,踩到了泥泞的地面上。

扶道山人道:“世上有许多人,为求仙问道,追寻天地间的至理,所以灭绝尘心,斩断俗缘。因而有一说,名曰:斩尘缘。”

“人无牵挂,抛开欲念,一心求道,方能成就无上大道。所以世间修士,多会待斩尽尘缘之后,再一心修行。一般修士寿数极长,远超凡人,待得人间六亲皆达往生,尘缘便自然断了。只是有些极端之人,心急难耐,难以等待数十年的漫长岁月,因而会做出一些非常之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扶道山人脸上仿佛绽放出一层光彩来,终于从一个老乞丐,化身为道骨仙风的山人。

他带着几分难言的怜悯,看着她。

“你夫君……”

“便是山人所说的后者?”

为求道,而杀妻?

何等冷血?

见愁听得几乎发笑。

这般冷血狠毒之辈,上苍也能允他们成仙不成?

共患难的夫妻情义,在长生不老面前,当真有那般脆弱?

低低一声嗤笑,见愁脸上的神色,一下变得无比嘲讽起来。

潮湿的木心棺材躺在土坑里,下面还有晕染开的一团血迹,扎眼极了。

她面前一步的地方,一块木牌歪倒在地,被雨水打湿,晕染了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模糊可辨。

“吾妻谢氏见愁之墓。”

是她的墓碑。

是谢不臣的字迹。

吾妻谢氏见愁之墓?

哈。

真是再没有比这讽刺的事情了。

谢见愁?

不,不是了。

在那一剑之后,一切便已恩断义绝。

她将不再姓谢,更不是谢不臣的妻子。

她有名无姓,无父无母,只这天地之间一根飘萍。

见愁一步迈出,没有半分留恋的、甚至冷酷地,踩在了这块墓碑上,像是踩在自己的过去上。

“昨日之日不可留……”

“什么?”扶道山人没听清。

“没什么。”

见愁回过神来,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淡笑,只朝扶道山人躬身一拜:“见愁自知本已奔赴黄泉,山人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见愁无以为报——”

“要以身相许?”

扶道山人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身子前倾,期待地望着见愁。

方才那个满口“大道仁义”的老头,这一瞬间,脸上写满了猥琐。

“……”

一时之间,见愁所有道谢的话,感动的话,全部被噎在了喉咙口,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山、山人取笑了……”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喽?

扶道山人才亮起来的眼睛,顿时就暗了下去,只觉大倒胃口,长叹一口气:“果然是世道变了,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山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你给救了起来……”

见愁默默想,的确是世道变了,人心不古。

这年头这些方外之人,施恩图报也就算了,还、还想这些?

不是说,修道之人,都要断情绝欲吗?

显然,见愁的疑惑,此刻是无人解答的。

扶道山人看见愁最终也没什么表示,不由得悻悻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老脸颇有几分挂不住,咳嗽一声,转移了话题:“呃,那什么,现在你人已经没事了,准备干什么去?”

准备干什么?

见愁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谢不臣,下一刻回荡在脑海之中的,便是才住了没几月的农家小院。

她一下朝着断崖上面望去。

黄色的泥土最近浸饱了雨水,将断崖断面上的黑色岩石染污了一片。有几棵老树扎根在岩缝里,枝干遒劲。断崖不高,两侧有树木掩映,左边便有一道斜坡,上头长满了杂草,从这一道斜坡,可以上这一层断崖。

见愁道:“我想回家看看。”

说完,她竟然直接朝着前面斜坡走去。

“哎?回家?你脑子没坑吧?”

扶道山人简直傻眼。

“回去干什么啊?你死都死了!”

死了她也要回去看看。

见愁没回他,两步上了陡峭的斜坡,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

扶道山人白眼一翻:“你是不是傻啊?你要回去被村民们发现怎么办?死而复生,你会被弄死的啊!山人我不是白救你了?你说说你,浪费人家心意,救了你你就以为自己厉害了不成?像你这么忘恩负义的还是第三百六十七次见!”

她哪里忘恩负义了?

不过……

见愁忽然问道:“三百六十七次……那您救过多少次人?”

“这个么……等我数数……”扶道山人连忙掐着手指头连点,最后道,“算上你一共三百六十八次了。”

“那有多少个忘恩负义的?”

“三百六十七。”

扶道山人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言的悲愤。

“哦……说到底不忘恩负义的也就一个呀?不过也挺好。”

“挺好?!”

扶道山人瞪圆了眼睛,怒视见愁!

见愁轻轻一笑,只道:“我会是第二个。”

“恩?”

扶道山人顿时诧异。

第二个不忘恩负义的人罢了。

见愁没有解释,继续往前行去。

扶道山人却愣住了,他不由打量起见愁来:苍白的脸色,已经因为爬坡过于吃力,染上一层病态的晕红,草叶锋锐的边缘,偶尔会划伤她手臂,她却半点不在意一样,一心往上。

是个有心气儿的姑娘。

他思索了起来:要不,真收个徒弟试试?

上面,见愁却已经爬完了这不长的斜坡,眼前一下开阔。

草丛如地毯一般平铺而去,远处树木葱郁,一条大道向着林中延伸,又朝着远处的山峦蜿蜒盘旋而去。

天近傍晚,已经开始逐渐变暗,山坳之中的小村庄,似有袅袅的炊烟飘起。

那边的那边,便是她的家了。

第4章 夜归人

“你真要回去呀?”

扶道山人的声音,一下从见愁耳边响起。

她吓了一跳,侧头一看,刚才还在斜坡下发愣的扶道山人,一下就跑上来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问你呢,怎么不说话?”扶道山人啃一口鸡腿,皱了眉。

见愁只好压下那疑惑,回道:“回自然是要回的,不管以后如何,我想回去看看。”

“我都说了,你死而复生,被人看见是要当妖怪抓起来的,再说万一你夫君还在怎么办?”

“那我正好杀了他。”

见愁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波动,平缓而淡静。

“咳!”

扶道山人险些被自己的鸡骨头给呛死:“你……”

见愁见他似乎惊诧,也不由得一笑,不过说了一回真话而已。杀她之人,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她何必留情?

而且……

“山人不必担忧,我不会被当妖怪抓起来的。”

“咦?你怎么敢肯定?”

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扶道山人完全迷惑了。

看来,自称“修士”,能转换阴阳的扶道山人,在思考这一块上,与寻常人没有很大的差别。

见愁一笑:“我向来与山中村民为善,若他们知道我身故,必定有香烛纸钱相送。可我只有一具树棺,还葬在山崖之下,便可知他们并不知情,一切都是我夫君所为。说不准,还为我找了个失踪的理由。”

“有、有道理!”

一拍自己脑袋,扶道山人看着见愁的目光简直带了几分惊异和赞叹:这脑瓜子,真灵光啊!

“如此,我回家,应当不会有事。”

见愁下了最后的结论,便当先朝前走去。

傍晚的夜色,渐趋迷离,缓缓笼罩下来。

很快,便是夜色深深,斜月高挂。

足足一个时辰后,见愁与扶道山人才到了山道的尽头,来到了那一座简单的小村庄。

村子最中央,村中有一棵巨大的古榕树,月光皎洁,给它披上一层纱衣,即便是站在西面村口,都可以一眼望见。夏日里,正是它枝叶繁密的时候,隐约还能瞧见上面垂下的一根根许愿的红绸。

见愁有些恍惚。

风里飘来几丝烟火气息。

扶道山人鼻子一动,使劲嗅了嗅,惊喜道:好香,好香!有哪家在烤乳猪!还有野鸡!野鸭……”

见愁却仿佛没听见,她缓缓抬步,走入了村中。

或是狭窄,或是宽敞的村道边上,堆放着村民们煮饭做菜需要的柴禾,一星又一星的灯火照亮家家户户的窗,越往村东头,人家越是稀少,排布在黑夜里的,只有零星的灯火。

她身上带有血迹,可在这黑夜里,难以看清。

这个是刘家,那个是李家……

一户一户。

见愁都能认得。

不远处一扇柴扉忽然打开,一圆脸农妇嘴里咕哝着什么,匆匆朝外走。

“咦,谢家娘子?你怎么回来了?前儿谢秀才不是带你去城里享福去了吗?”

她一眼看见了见愁,一下惊讶地喊了一声。

见愁一怔,而后莫名地一笑,和善地对那农妇道:“劳张家大姐记挂,有些东西没拿,所以回来找找。”

“原来这样啊。”

张家大姐倒没怎么怀疑,知道这一对儿小夫妻是伉俪情深,身份更是不一般,那谢不臣以后是要做官老爷的。

她笑得淳朴又热情,道:“那你先找着,我急着去刘家借点针线,赶明儿再来找你叙话啊!”

“哎。”

见愁应了一声,便见张家大姐满面笑容地走了。

从始至终,她好像都没看见站在自己身边的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得意地挑了挑眉,也不说话。

约莫又是他们的术法,见愁想起之前他一步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事,也不多问,打起精神来,就朝着尽头走去。

前面就是她家了。

一间漆黑的农家小院,用木栅栏围起来,当中朝南开了一道门,也都是用树木拼起来的,顶上撒着茅草遮雨。

此刻,那两扇门上,竟然还有一把黄铜小锁。

门锁着。

无边的回忆,再次从见愁脑海之中划过。

她走上前去,站到门前,轻轻地踮起脚尖,伸手朝着门框里面一摸。

手指触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体。

见愁将之取出,摊开放在手里,果然是一把钥匙。

谢不臣即便是撒了谎离开,钥匙也还像以前一样放着……

见愁眨了眨眼,直觉心底一股悲凉涌上,险些抑制不住,就要哭出来。

在看到门锁着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谢不臣不在。

在翻出钥匙的时候,她却能肯定,当年的那些情义都绝非作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