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忽然一声轻响。

见愁手上一松,手中的九节竹竟然直接落了下去,砸在礁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所有的危机感都消散下去,她早已经无力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

眼前一黑,见愁脑海之中最后的画面,便定格在了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上。

见愁做了一个梦,自被杀以来唯一一个梦。

她坐在农家小院里,慢慢地缝着谢不臣的衣服,屋子里传出一阵婴儿的哭声。于是,她连忙将手里的针线活儿放下,朝里屋走去。

似乎还是夏日。

窗外有知了声声,青翠的树木排在外面,煞是好看。

窗前摆着一架简单的摇床,在轻轻摇晃着。

见愁走了过去,却一下站住了脚。

因为,摇床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可是整个屋子里还回荡着婴儿的哭声,清脆又嘹亮。

梦里的见愁一下慌了手脚,四处走动着,大声喊着,可又不知到底在喊什么。

她找不到自己的孩子。

屋里找过了,屋外也找过了,她怔怔然回到了做针线活的屋里,看见了还没缝完的那一件衣服,还有放在针线篓里的小拨浪鼓和……

穿着红绳的银锁。

那一瞬间,见愁忽感万箭穿心之痛,一点也不亚于当日谢不臣那一剑。

她一下就醒了过来,睁开眼。

进入她视野的,是天上闪烁的星斗。

一颗,又一颗,缀在暗蓝的夜空里。

空气里有腥咸的味道,是海风。

什么时候天又黑了?

她似乎躺在一片很平坦的地方,身下并不很硌,只是从她四肢百骸之中,都传来一种酸痛的感觉。只要她一动,就仿佛有千百根针在她身体深处穿扎。

见愁想要坐起来,却难以忍受这样的疼痛,一下跌了回去。

站在前面不远处的张遂一下看了过来:“你醒了!”

他快步走了过来,看见愁是想起身,迟疑了一下,还是俯身下去,将见愁扶起。

见愁认出他来,只觉头疼欲裂,嘴唇干裂无比。

“小晚呢?”

张遂一怔。

之前看见愁与陶璋对峙,气势凛然,分毫不弱,他们本以为见愁无事,没料想陶璋一走她就昏迷过去,原来竟是强撑。

心下,已不由得佩服几分。

只是张遂更没想到的是,见愁醒来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聂小晚。

他朝着旁边看过去。

周狂魁梧的身躯就盘坐在那里,聂小晚脸色苍白,身子娇小,就躺在他前面。

此刻一道深紫色的光芒,从周狂的手上,慢慢地延伸到聂小晚的身上,盘踞在她眉心处,缓缓转动。

见愁可以看见周狂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仿佛维持这样的动作对他而言,已经极为艰难。

张遂的声音平静又苦涩:“许蓝儿一击伤了她心脉,打乱了她体内灵气的运行,无法自愈。我与周师弟修为太低,暂时无法。只能竭力保持她伤势的稳定,等到回到十九洲,去通知无妄斋,兴许她师门长辈会有办法吧。”

不过,有一句话张遂没有说。

那就是即便聂小晚能保全一条命,修为也会倒退。

不过看见愁状态并不好,所以张遂不忍告诉她。

见愁沉默了良久,才道:“一定会有的。”

她强撑着,艰难地从原地站起来,只深深望了还毫无知觉的聂小晚一眼,而后朝着四面望去。

这里并不是她当时昏倒过去的狭窄礁石,而是一处巨大的岛屿。

现在见愁就站在这岛上一处小石潭旁,脚下是丈长石块,因为靠近水潭,有青苔已经爬上石块,覆盖在表面。青苔上有浅浅的痕迹,是刚才见愁躺在这里的时候被压下的。

更远一点的地面上,有深深凹陷入地面的线条。

见愁认出来,那是一座传送阵,不过上面有不少碎石,像是被人破坏掉了。

“见愁师姐晕倒之后,我与周师弟商议了一下,当时距离第十三登天岛已经不远,所以一人带了一个,就把见愁师姐和小晚师妹一起带到了登天岛。”

张遂慢慢叙述起见愁昏迷时候的经过。

“我们以为,在登天岛有先辈们留下的阵法,我们身上也正好还有传送符,一定可以回到十九洲陆地,寻求师门帮助。可没想到……”

见愁的目光,从那已经有些年头的传送阵那边收回。

“没想到,这传送阵竟然被人破坏了,是吗?”

“是……”

张遂打量着见愁,其实有些没想到她思维如此敏捷。

他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她,道:“我与周师弟在传送阵旁发现了一些血迹,还有这个东西。”

见愁手中的,是一小块碎片,玉质,触手温润,边缘处断口锋锐。

“这是什么?”

“是一块用过的传送符。”张遂也说不清那一瞬间心里到底是挫败,还是无奈,“还是剪烛派的传送符,你看右下角。”

右下角?

见愁垂眸看去,手指轻轻一挪,便瞧见了先前被她挡住的那一枚印记。

两扇窗的图纹,与之前她在许蓝儿的衣服上看见的徽记一模一样。

“你的意思是,她与我们交手,不知使用什么秘法逃脱之后,沿着先前的路线,竟然抢先我们一步,来到登天岛,在使用过传送阵之后,用特殊的方法毁去了传送阵?”

传送的时候发生波动,会影响最终传送的结果,这一点见愁已经深有体会。

“她应该也用了阵法辅助,反正先传送走了自己,再破坏掉了传送阵。”张遂声音沉重,“想必,她应该能算到小晚师妹身受重伤。如此破坏传送阵,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

心如蛇蝎。

今日张遂算是领教了。

一切都已经说完,现在的状况见愁应该也算了解了。

张遂一下提不起任何精神来。

见愁打量着这一座岛,问他:“这登天岛经过的人多吗?”

“不很多。我们近暮时候到的,现在还没一个人经过。”张遂摇头,“再说,经过也没用,不会有人愿意带我们,也应该不会有人能修复传送阵。”

传送阵事关空间法则,没有那么简单。

如此一来,见愁也忽然没了话说。

这一座岛屿,明显比之前的斩业岛要大上很多,一眼望不到头。

也不必去想这岛上还有第二座传送阵的可能,若见愁是许蓝儿,不会犯下这种大错,若见愁是张遂,也不会忽略这种救命的可能。

她冥思苦想,竟不能有任何解决的方法。

“咳咳……”

一阵咳嗽声忽然传来。

见愁与张遂闻声同时望去,却不是聂小晚已经醒来,而是周狂咳嗽着,艰难地起身。

“怎么样了?”

见愁连忙问道。

周狂走过来,脸色黯然而沉重,摇摇头:“我修为有限,无能为力。而且……而且她伤势太重,不能再拖了,我们必须尽快回到十九洲,才能找到人救她。”

“……”

尽快离开这里回到十九洲,谈何容易?

张遂也觉一片苦涩。

见愁的目光,从二人的脸上慢慢划过,最终落在了聂小晚的身上。

她还记得初见时这姑娘的羞涩,后来的俏皮,得知她的天赋斗盘有一丈时候的震惊,还有说左三千小会时候的可爱……

如今却悄无声息地躺在这里,连呼吸都很微弱。

眨了眨眼,见愁慢慢垂下眼帘,转身面对周狂张遂两人:“这一路上,见愁与两位师弟素不相识,却能得二位出手相助,实在幸甚。”

张遂下意识地皱了眉。

周狂没说话。

他们都知道,见愁应该有话要说。

“只是如今小晚重伤,实在刻不容缓。见愁知道,以两位的修为,自己渡海而去,返回十九洲,应当无虞,可若带上两个人,只怕无以为继。”

见愁的声音轻轻缓缓地。

周狂一下意识到了她要说什么:“见愁师姐,我们——”

声音戛然而止。

周狂回过头去,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是张遂,他对他摇了摇头。

见愁见状微微一笑,心里一下轻快起来,对二人道:“不过,我还是要为难你们一下,请你们两位带小晚先去。早先已听你们说过,第十三岛,已经很接近十九洲陆地,应当不远。我们不确定什么时候这里会来人,也不敢赌,更赌不起。”

“那你怎么办?”

纵使张遂阻拦,周狂也还是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

周狂修为较低,要带一个人会很吃力,可若是张遂,却不会有问题。

只是他们带走了聂小晚,那见愁怎么办?

“如今已经过去了一日多,接近两日,我与师父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

见愁伸手一指躺在地上的九节竹,道:“我休息一下,便能恢复一些力气,用此物防身。青峰庵隐界虽险,可你们都说崖山厉害,想必师父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本来也是要在这里等他的,所以就不随你们一道去十九洲了。”

一番话下来,合情合理。

见愁的自保能力,应当无虞。

张遂与周狂之前都亲眼目睹了见愁以炼气修为,凭借九节竹一力硬扛了许蓝儿的澜渊一击,还是在仓促之间。若见愁能恢复起来,遇到寻常危险,想必不在话下。

张遂与周狂对望了一眼,已经相互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周狂被说服了。

见愁看他们两人都不说话,便知道自己一番话已经奏效,她笑道:“事不宜迟,你们赶紧先去吧。”

“可……”

周狂始终觉得这样走了,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

倒是张遂懂得变通,也更知道见愁此刻需要什么,他在自己腰间的一个小袋子上一拍,再伸手时,掌心之中便躺了五块白玉一般的石头,和一枚黄色的纸符。

“还请见愁师姐收下。”

“这是?”

见愁觉得这石头有些眼熟。

张遂解释道:“这是五颗下品灵石,直接吸收灵石内蕴藏的灵气,会比自己调息打坐吸收来的快一些,也纯一些。至于这纸符,名为乾雷符,能发出一道雷击,给师姐防身之用。”

……这些,的确都是她眼下最需要的东西。

见愁需要恢复,需要东西防身以备不时之需。

她没有矫情,大方地伸出手去,将东西接过来,朝张遂笑笑:“那我便不客气了。”

周狂见了,也一拍脑门,道:“我这里也有两块,给你!”

两块下品灵石摊在周狂手上。

见愁一笑,也收下了。

“差不多了,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灵石,还这么多。回头若有机会,必定报答。”

“见愁师姐客气了,原本是我等该报答才是。”张遂犹豫一下,又从腰间解下一枚令牌,交给见愁,道,“这一个也请见愁师姐收下。”

见愁接过。

这是一枚像是乌木做成的令牌,正面一把剑,背面则刻着两个篆字,乃为“封魔”。

张遂道:“封魔剑派在十九洲,自不敢与崖山并论。只是崖山树大招风,师姐若报崖山名号,或许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回头若、若山人那边没有消息,岛上有人经过的话,师姐持封魔剑派的令牌,更好行事一些。”

真周全的考虑。

见愁有些没想到,她抬眸,仔仔细细地将张遂打量了一圈,他还是这般沉默模样,似乎寡言少语。

只是方才所说的话,简直比前面几日还要多。

见愁攥紧了令牌,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张遂这才算是放心下来,松了一口气。

他走过去,将还躺在地上的聂小晚小心抱起来,唤出那一柄连鞘的剑,浮在他身边。

周狂也将斧头一扔,踩了上去。

见愁知道他们要走了,只站在原地望着。

张遂眼见着就要上去,临走时候又回过头来,定定望着见愁。

见愁奇怪:“还有什么事?”

张遂迟疑半晌,还是开口问:“见愁师姐可有道侣?”

“道侣?”

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不很明白。

旁边已经升到半空中的周狂,险些一个跟头栽下去,好不容易稳住之后,用看禽兽的目光瞪着张遂。

张遂却半点没知觉。

在听到见愁的疑惑之后,他怔了一下,而后轻声一笑:“我知道了。”

说完,他直接抱着聂小晚,御剑腾上半空。

“见愁师姐保重。”

见愁目送着他们离去,两道法宝的毫光一前一后,消失在了黑茫茫的天边。

她眨了眨眼:“道侣又是什么?”

身子乏力,她重新坐在了那一块丈长的石板上,青苔的味道有些涩,她能闻到。

此刻,似乎已经是后半夜,水涧上方有不少蜉蝣飞动,像是一群微尘,透明又细小。

一只初生的蜉蝣慢慢挥动着透明的翅膀,落在了见愁身边那一根翠色的九节竹上,静止不动了。

第018章 朝生

见愁的目光下移,落到那九节竹上,也注意到了小小的一点蜉蝣,却不怎么在意。

“天下生灵……谁的命,不是命?”

无端端生出来的感想,让见愁自己也怔了片刻。

这巨大的岛屿上,只有见愁一人,显得形单影只。

天上的星星渐渐稀疏了起来,月也隐入了层云之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海浪拍击海岸的声音还在,海鸟们隐约的鸣叫也还在。

只是见愁的心,忽然放空了。

十余日来,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情。

这些事情计算起来,仿佛比自己之前的二十余年经历得还要多。

丈夫背叛,腹中子失,拜师扶道山人,离开山村,一路行来,甚至还开始修炼,竟然也有了不同于寻常人的手段和修为,尽管非常微末。

甚至,她还结下了一些仇人,见到了一些有趣的人,结交了一些……

朋友。

若以她十余日前的眼光来看,这一切都不可思议。

而如今,如此真实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天地如此广阔,是昔年的她绝对无法想象的。

正如她此刻,坐在这石潭边,孤岛上,大海旁,四面一望,是宇宙的浩瀚无尽。

大海和陆地,便是全部了吗?

不一定。

见愁抬眸,望着那缓慢移动的星斗,思绪渐渐沉下来,也纯粹下来。

她想起张遂的沉默和稳妥,想起周狂的憨厚和狂妄,想起扶道山人的荒诞不经和睿智强大,想起为了心中一时恶念而对聂小晚出手的许蓝儿,甚至……

想起为了寻仙问道杀了自己的谢不臣。

寻仙问道?

那不是自己要寻的仙,也不是自己要问的道。

若仙便代表着灭绝人欲,无情无我,那见愁要寻的不是仙,要问的也不是道。

她想起自己很久很久以前为谢母抄过的佛经和道书,本以为时光匆匆,已过去了那么久,她早该忘得一干二净了,可脑海底下藏着的记忆一晃,竟然又全数迸现出来。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为之强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道大,天大,地大,王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什么又是道呢?

若按着书上说,“道可道,非常道。”

见愁一边想,一边轻声地呢喃着。

落在九节竹上的那一只蜉蝣扇了扇翅膀,飞起来,又落回原地。

见愁又想起谢不臣这名字的来源:“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敢不臣。”

所以,谢不臣,姓谢,名不臣,字无名。

见愁一时竟有些分辨不出他名字到底是哪个含义。

是道让天下不敢不臣,还是他将不臣于道呢?

想到这里,她莫名地笑了一声。

心下,竟意外地平静。

袖中,藏着她放了许久的那一把银锁,见愁取出它来的时候,红绳的颜色依旧鲜艳得扎眼。

她温热的指腹,一点一点摩挲过红绳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