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愁闭了闭眼,细密的汗珠从她额头落下去,点在干燥的石头上,一下就看不见半点湿润的影子,被蒸干了。

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平复着心情。

重新睁开眼,面前是她走过的整条崖山道上最狭窄的地方,边缘似乎有垮塌的痕迹,石块之间也有裂缝,若是这时候下脚,只怕逃不脱垮下去的命。

而在这一处极窄极险处五尺外,便是坚硬又厚实的石质地面。

只要能过这里,前面的路就好走了。

见愁没有说话,思索了起来。

扶道山人见她半天没动,有些奇怪:“不会真的不敢走了吧?爬山,尤其是爬悬崖,最怕的就是后退,该冒险的就冒险。你再犹豫下去,我真怕你成为一个被摔死在崖山道上的弟子啊!”

这么一想,扶道山人简直幸灾乐祸到了极点,想要大笑起来,

“那什么,哈哈哈,要不你告诉师父,你喜欢什么样的墓碑,师父给你——”

扶道山人还在大笑着,然而下一刻就瞪大了眼睛!

面前原本静止不动的见愁,竟然直接松开双手,猛然朝前面一跳!

千丈绝崖!

纵身一跃!

那一刹那,见愁头上如瀑的青丝都被凛冽的山风吹起,一片狂舞!

无尽的层云,一下彻底进入了她视野。

堪称疯狂的举动。

然而,见愁心底是冷静的一片。

身体开始下坠,下面的层云仿佛都有了生命,想要涌上来将她吞没!

就是这一瞬间!

雪光乍起!

一座一丈方圆的万象斗盘骤然绽放,见愁一脚踩在绝壁上一块凸起的地方,轻轻借力,她纤细的身体立刻腾起,竟然像是一片羽毛一样一下飘起。

下一刻,她已经一个翻身,直接落地!

手轻轻一撑地面,将沛然的冲力缓解掉,见愁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站起来,回头一看。

隔着中间的五尺断裂处,扶道山人站在那边,张大了嘴巴,露出一副见鬼的表情。

方才那一幕,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扶道山人根本还来不及反应!

一直到此刻,他才讷讷道:“你,你,你……”

“师父,墓碑的话,您就不必给我准备了。

见愁抬起袖子,擦一把头上那不知是冷是热的汗珠,声音清脆。

“倒是如果师父您想,徒儿会先给您备上一口棺材。”

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的笑意真诚无比。

“你!”

扶道山人刹时大怒,直接一步跨出,便身形一隐,竟然直接到了见愁的身边。

“你你你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快告诉我,刚才你怎么弄的?”

“师父您给我的小册子上有个借灵气轻身的小术法,徒儿刚才想起来,就随便试了试,没想到成功了。”

见愁想想,也是心有余悸。

不过她对这一次实验还算满意。

扶道山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随便试了试……你才炼气啊……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你知不知道要善待老人家?!”

“啊?”

见愁不明白。

这又跟老人家扯上什么关系了?

扶道山人痛斥:“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一幕有多危险,会吓到老人家的!山人我心不好,受不了啊!”

“……是么?”

见愁幽幽的目光,从扶道山人那一张气愤的脸上划过,原本是想随口开个玩笑的,可话出口,不知怎地就变了。

“徒儿这不还是仗着有师父在身边,所以随便试试吗?反正徒儿掉下去,师父肯定救我。”

“……”

扶道山人一愣,一看见愁,只瞧见这丫头脸上浅浅的笑意。

那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老脸一红。

“咳,那是当然。”

对,我就是这么负责尽职的师父!

他暗暗给自己打气。

旁边的见愁,此刻已经彻底放松下来。

崖山道乃是环山腰而修,他们从索道上来的时候,便直接选了右边的路走,此刻越朝前面走,见愁便越能感觉到索道在朝左边弯。

扶道山人道:“崖山前山仅有崖山道和最上头的揽月殿,只算个门面。后山才是真正的崖山,转过前面摘星台就是了。”

那里,就是见愁的目的地。

见愁点了点头,朝前面走去。

很快,她眼前的道路转角处,就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平台,从石道上延伸出去,像是一条栈道,尽头处是无尽云海。

摘星台。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见愁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心里想的却是夜晚若在此处,约莫是能瞧见满天星斗的。

不然,也不会叫这名字了。

一名沉稳青年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袍子,就站在摘星台旁,一直不断地朝着崖山道上望去。

“嗒嗒……”

是见愁轻微的脚步声。

那人一听,立刻抬起头来,在看见见愁与扶道山人的刹那,眼底掠过一道惊喜:“师父,你真回来了!”

走在见愁身边的扶道山人,那脸上云淡风轻的高人表情,一下就凝固了。

见愁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僵硬了下来。

那一名青年快步走上前来,直接袍子一掀,就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磕了个结实的响头:“弟子曲正风拜见师尊!”

扶道山人抱着大白鹅,咳嗽了一声:“哎呀,不就三百年没见吗?瞧你这样儿!赶紧起来吧,别在你大师姐面前丢脸了。”

“是。”

曲正风连忙起身来,眼底仿佛有几分奇怪的热泪。

见愁见了,不由悄悄咋舌。

她偷偷瞅了扶道山人一眼,若论当师父,这位可真不够负责,三百年不在崖山,看看这徒弟都激动成什么样了?

分明是这三百年根本就没跟扶道山人说过话,见过面啊!

才起身的曲正风,听见扶道山人提到“大师姐”,于是朝见愁看去,仿佛这才有时间打量。

“这位便是大师姐吧?”

他只看了一眼,便立刻规规矩矩、长身一揖到底。

“正风拜见大师姐!”

“……”

大、大师姐!

明明你看上去比我大啊!

当初在青峰庵隐界外,扶道山人说过的那一句话,又回荡在耳边。

“你二十来岁,还嫁过了人,那些三十六代的二傻子入门的时候可都比你小,你当然是大师姐!”

看来,眼前这一位“师弟”入门的年纪比自己小。

只是……

三百年没见师父一面,眼前这一位“青年”的真实年纪……

见愁一想,只觉得头皮一炸,若遇到像扶道山人这样懒得驻颜的,只怕会有一群老头子跑出来叫自己“大师姐”吧?

见愁觉得自己入错坑了。

她心里乱了好久,才把自己的意识找回来,僵硬着一张脸,说出那一句万用的回答:“曲师弟客气了。”

曲正风抬头,望着见愁那没有表情的脸,心里也觉得奇妙。

这姿态,还挺淡定!

听说眼前这一位“大师姐”是师父才收的徒弟,年纪小小,修行也低,如今才炼气期,来到崖山,头一次见自己,竟然仿佛没有半点的惶恐与惊讶。

“不愧是大师姐啊!”

曲正风眼底露出一种异常真诚的赞赏,微妙的目光看得见愁头皮继续发麻。

他声音里,有一种莫名的慨叹。

见愁只觉得毛骨悚然,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被自己刚来就当大师姐这件事刺激了?

见愁连忙亡羊补牢:“还请曲师弟不要误会,这大师姐之位实在是——”

她话音未落,曲正风就直接续上了自己刚才的话。

“大师姐真是正风所见崖山新弟子中最镇定淡然之人,果真要大师姐你这般优秀的人,才能征服师父这种眼高于顶的老混蛋,才能让他结束三百年的浪荡生活,回到崖山啊。大师姐,师弟替崖山上下诸位上老弟子,谢过了!”

说完,他恭恭敬敬,一个长揖到底!

见愁懵了。

彻底懵了。

曲正风的话语不断回荡在她耳边,让她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眼高于顶的老混蛋,三百年的浪荡生活,替崖山上下谢谢她……

她忍不住慢慢转过头去,看着旁边的扶道山人。

这时候,扶道山人的脸已经黑如锅底。

他掐着大白鹅的翅膀,阴森森地朝曲正风笑:“你、说、谁、是、老、混、蛋?!”

曲正风竟半点不惧,抬头挺胸,义正辞严、云淡风轻地开了口:“当然不是徒儿了,都是掌门说的,还请师父勿怪。三百年离宗,不理世事,把中域执法长老的摊子撂下,听闻中域左三千所有宗门都到昆吾说过了您的坏话。掌门还说您是根老油条,老——”

“闭嘴!”

扶道山人有种晕厥的冲动。

他握紧了拳头:“不行,不行,三百年没在崖山,山人我的威信都没了!郑邀这王八蛋竟然也敢在背后编排我了!好,好!”

杀气腾腾,表情酷烈。

见愁简直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呆了。

崖山……

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怎么听上去,感觉师父跟这个叫郑邀的崖山掌门的关系并不好?

可又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

她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劝个架,免得这师徒二人打起来或者闯下什么祸事,就忽然听见一声响。

“啪!”

扶道山人一拍自己脑门,满脸愤怒的表情一下就消散干净了。

“嘿,奶奶个熊,差点被这孙子给带进坑里去了!我怎么能去找郑邀这混球呢?等我一去,他铁定把掌门之位的烂摊子甩给我,差点中计,差点中计!还好山人我英明神武啊……”

说着,他忽然大笑了起来。

旁边的曲正风顿时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

见愁彻底迷糊了。

眼瞧着扶道山人大笑着朝前面走过去,简直猖狂到了极致,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小声问:“曲师弟,这……到底是?”

曲正风看了看前面,朝见愁一侧头,压低了声音。

“你初入崖山,可能不知道,我崖山从来没人愿意当掌门,掌门啊,就巴望着把烂摊子到处甩。唉,我还以为师父会中计呢!”

说完,他一脸沧桑地摇了摇头。

大概明白了。

但是……

听上去依旧觉得自己在做梦。

见愁感觉自己脑子有些木,她想了一阵也没想明白到底为什么,干脆直接放下了。

曲正风一摆手:“大师姐请。”

过了摘星台,前面还有一条长道,隐约已经可以看见亭台轩榭的影子。

见愁点了点头:“多谢曲师弟。”

她迈步朝前面走去,慢慢跟上了扶道山人的脚步。

崖山道一过摘星台,便褪去了狰狞的模样。

山壁上粗犷的人像浮雕,一变而为精致而绚烂的图纹壁画。

祥云仙鹤,远山猛兽,长剑古刀……

俱在眼前。

不同的图纹,用不同的颜料描绘,仿佛还有芳香。

就连石道顶部,也绘制着巨大的图纹,一个有一个的图案凑成一团圆形,连成一排,铺在头顶。

地面则变得平滑如镜,仿佛被人一刀削平,弯曲的线条交织在一起,偶尔有一些镶嵌在交接点上的灵石,看上去像是一座万象斗盘。

从脚下到头顶,竟都美得惊人,透出一股宏大的气象。

见愁一时有些惊叹,放缓了脚步,一面看着,一面走着。

又行进了约莫百来步,见愁便彻底惊住了。

崖山后山,终于清晰地呈现在了她眼前。

此刻,她站在开凿在山腰上的崖山道内,朝外面一望,便能看见一座巨大的圆形广场,地势比崖山道所在的位置略低十丈。

在崖山道与广场之间,有东西两座石梯相连,供人上下。

隐隐能看出广场周围修建有不少房屋,正中央有一个三丈方圆的泉池,尽头则是一座似悬空三十丈的巨大高台。

“出来了!”

忽然一道陌生的声音,从崖山道下方响起。

见愁正看得出神,乍一听这声音,只觉得不像是才认识的曲正风。

她诧异一低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正对着崖山道的广场下方,竟然聚集了近百人,每个人都抬起头来看着她。

“真的是个女弟子耶!”

人群顿时沸腾。

“我崖山百年冤屈终于可以洗刷了!谁说我崖山不出女修的?!站出来!”

“拳打白月谷,脚踢无妄斋,干掉剪烛派,指日可待啊!”

“呸!别丢咱们崖山脸了,我们不是要干掉人家,是要把他们的弟子都抢过来!”

“对对,还是师兄说得对!”

……

一眼望去,全是男修。

气氛热烈。

见愁听着下面乱七八糟如一锅粥一般的议论声,僵硬地扭过脖子,去看旁边抱着大白鹅笑的扶道山人。

“师父……”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崖山跟她想的有点不一样?

下面广场上,所有人的崖山弟子都像是看珍稀动物一样看着见愁。

他们都是今晨就得了消息,知道扶道山人要带着一名女弟子回来,所以齐齐涌出来,等着看热闹。原本他们都觉得没有哪个女修愿意加入崖山,只以为扶道山人是吹牛回来了。

没想到,现在一看,还真是个女弟子!

不少人都兴奋了起来。

扶道山人简直乐不可支,好歹也三百年没回来了,如今一回来就让所有人刮目相看的感觉,真是棒啊!

他装模作样地走上前来,摆了摆手,咳嗽两声。

“嗯哼嗯哼!”

整个广场上有一瞬间的安静,接着便是震天的欢呼!

“差点没认出来,这不是师伯祖吗!”

“师伯祖回来了!”

“太感动了,看样子掌门可以放我们一条生路了!”

“有生之年竟能……”

……

听听,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扶道山人简直气急,生怕这一群王八蛋再喊出什么不得了的消息来。

他偷眼一看见愁,便瞧见见愁脸上的表情仿佛开了一道缝,吓得连忙将手抬起来,朝下面一压,扯着嗓子大声开口子:“才三百年不见,就认不出山人了不成?!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不就是山人收了个大师姐吗?至于这么激动吗?没见过女修是不是!”

下头所有人都听出扶道山人训斥的意思来,可是……

真的好委屈啊!

人群之中大家面面相觑,也不知是哪个混小子胆子大,竟然咕哝了一句:“我在崖山这么多年,真的没见过女修嘛!”

“哈哈哈……”

下面顿时笑成一片。

扶道山人一看见愁表情,就知道——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