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袖子一举,咳嗽声起,他霜冷般淡漠的脸上,红白交错,竟有一种淡淡的虚弱和病气浮现出来。

经脉受损,斗盘锐减五尺,于他而言,终究是重重一击。

抬步,谢不臣一步迈过了虚空,竟然直接出现在了隐界之中那一座巨大的棋盘上面,朝前走去,很快便看见了隐界的大门。

曲正风下黑手之前那一言一语,悉数出现在他脑海之中。

“掐指一算,小两年转瞬即逝,左三千小会在即,不知谢师弟可也要参加?”

“风云际会,怎能不去?”

“是啊,风云际会,怎能不去?可惜了,如今我得做个恶人……”

“恶人……”

曲正风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经登过了一人台,乃是同辈之中无人能出其右的佼佼者,对他下手,只是因为小会?

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身为崖山弟子,对自己悍然出手,曲正风出了隐界之后,对外是如何的说辞?

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生死?

若是知道了,又将如何应对?

若他活着出了隐界,横亘在崖山与昆吾之间的,又将是什么?

一重又一重的谜团,全数浮现在谢不臣脑海之中。

他缓缓地停住了脚步,抬首看向这一座高达百丈的巨门!

只要推开这两扇巨门……

一切都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切的迷雾,都将散去!

谢不臣修长又苍白的五指,极其缓慢地,搭在了那粗糙的石门之上。

用力——

推开!

无尽璀璨的光芒,从这百丈巨门之上传来,站在巨门之下的谢不臣,渺小得像是一只蝼蚁!

可在那一瞬间,一座阵法轰然旋转而出,镌刻在了巨门之上。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一道微光,忽然从谢不臣正前方那一道狭窄的缝隙里泄露而出,渐渐扩散,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飘飞的微尘里……

“这一条贱命啊……”

昆吾,天边的残影,已经消失了无踪,曲正风负手而立,微微眯着眼,终于收回了目光。

是时候了。

眼帘一垂,他看了还站在前方兴奋不已的师弟们一眼,沉吟片刻,又将目光投向了还站在接天台上的见愁一眼。

她像是天边明丽的一道影子,淡然又从容,与其他的崖山弟子相比,显得温柔又包容。

若昔日的她柔弱不堪,那此刻倒提鬼斧的她,已然是崖山一座新的荣光……

“小会之后,曲师兄可愿与我一战?”

“愿……”

他还记得自己的答复,可……

已经来不及了。

抬手,手指顺着绣纹精致的衣领,缓缓滑落,将织金长袍上的每一分的褶皱压平。

曲正风的目光,久久才从见愁身上移开。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的事,又像是什么也没想,只看了一眼拥挤的人潮,而后逆着人潮的方向,无声无息地从师弟们的背后离开,走向了山林的边缘。

一个穿着破衣烂道袍的老头儿,身子矮矮,身边鼓着一座小小的土堆,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人。

曲正风走了过去。

御山行一下看见了,想要开口。曲正风却似乎谁也不想搭理,只随意地摆了摆手,朝着山林的更深处走去。

愣了好久,御山行才一下反应过来,给了自己一巴掌,连忙跟上了。

“哗……”

那一座小土堆,霎时消散无踪。

同时,天空之上,西海广场九重天碑的残影,终于也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影子了,天幕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见愁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

当日,她曾请曲正风留谢不臣一名,她好手刃之……

如今呢?

谢不臣到底是死了,还是突破了?

下意识地,她的目光移向了山脚下站着的诸多崖山弟子,小胖子姜贺,花花公子沈咎,呆呆的大个子陈维山,抱剑而立的寇谦之,丹堂的小萝卜……

唯独,没了曲正风的影子。

记得先前,他还站在后面。

微微皱了眉头,见愁思索着,只怕还是要得空了再问了。

至于谢不臣……

回不回来又如何?

见愁看了看手中的满布着血红色万鬼图纹的鬼斧,而后将目光投向了昆吾主峰的最高处,那一座高高在上的云海广场——

纵使有万敌在前又如何?

她将为了这一座人人向往的一人台,浴血而战!

第137章 有一人

一切杂念,忽然都从她脑海之中消失,心思通明,又澄澈无比。

看一眼周围山水,只觉得满眼苍翠,都是一般的生机勃勃。

她与许蓝儿的到了战已经终结,不管许蓝儿如何去想,于见愁而言,她们两人之间的旧怨已经终结,一报还一报,自己下手也不轻,算是讨回了昔日的债。

至于许蓝儿死没死,或者剪烛派是不是觉得添了“新仇”,那已经与见愁全然无关。

她,问心无愧。

其实她也有些惊异于自己刹那间的平静。

即便是……

猜到谢不臣可能没死,甚至可能更进一步。

但是那又如何呢?

在这样的平静与坦然之中,见愁盘腿坐下开始了调息,同时分心出来,看向了前方的众人。

到了战,还未结束。

众人的注意力,也都随着见愁盘坐下来,回归到安静之中,渐渐重新转移回了小会之上。

规则乃是强者先挑弱者对战,接天台数目多的修士拥有优先的决定权,见愁之后,又会是谁?

不少人好奇了起来。

最顶端十六座接天台的周承江似乎有些恍惚,半点没有动手的意思;

见愁身边不远处的姜问潮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同样没有动手的意思;

陆香冷天性似乎不爱与人争斗,这会儿也只是静悄悄站着。

至于剩下的……

一个抱着西瓜猛啃,用一种懵懂眼神看着周围的小金,满脸写着“奇怪你们为什么还不开打”的表情;

一个一脸阴郁邪气的夏侯赦,正用目光不断打量下方剩下的几个人,似乎在思考自己到底对谁出手;

一个躺在花台上卖骚的如花公子,一双眼睛只在下方那壮硕汉子方大锤的身上打量,眼光还朝着某些奇怪的地方放,方大锤感觉到这种目光,简直有一种去死的冲动;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半点不靠谱的左流,和之前被折腾得很惨的魏临。

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打量着打量着,一不小心目光就撞上了,诡异地看了对方半天。

一片沉默。

只有可怜巴巴一座接天台的钱缺,仰着脖子去看高高在上的那些修士们,只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得真是亏本了:扶道山人说参加就要一往无前,自己哪里敢退?

人人都说登上一人台之后,将站在距离天最近的地方,获得一个沟通天地的机会,兴许有无尽的大机缘。

可他怀着侥幸来一趟,屁机缘都没看到。

现在没有凑齐十座接天台的修士,简直都像是被人放在砧板上的肉,待人家一个错眼看上你,再咔咔两刀给剁吧了。

钱缺这样想着,越发觉得自己身上肥肉不保,一时悲从中来,不由哆嗦了两下。

他忍不住朝后面缩了缩。

本来就跟在跟顾青眉一战之中被凌虐了个悲惨,现在哪里还能禁得住一场战斗?

钱缺简直要哭出来了,眼瞧着一道又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他忍不住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见愁。

见愁忽然一怔,有些没明白钱缺的意思。

钱缺只在下面悄悄跟她摆了摆手,接着竟然指了指十座接天台的陆香冷,而后两手抱起来,对着见愁拱了拱,一副哀求的表情……

这模样,实在是……

太可怜了。

见愁顺着他手指眼看的方向望过去,陆香冷似乎也看见了这一幕,有些莫名其妙。

她算是明白钱缺的意思了……

如今拥有十座接天台的人里,也就陆香冷一个妙手仁心,绝不会对人下黑手,而见愁似乎又与陆香冷有些交情,所以钱缺求到了见愁的头上。

救人救到底,更何况这不是什么坏事。

对着钱缺,见愁微微一笑,便转而对陆香冷传音道:“香冷道友,下面那一位无门派的钱缺算我半个朋友,他如今不愿再继续参加小会,不知能否请你手下留情,帮个忙?”

“……”

微微讶然。

陆香冷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件事,她看了见愁一眼,又看了钱缺一眼,最终无声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所有接天台上之人还没有人站出来。

陆香冷应了见愁之后,便微微一笑,两手一张,宽大的白色袖袍飞起,她翩然地直接落在了高空云台之上,气度高华,只对着钱缺一比:“钱缺道友,请。”

钱缺见状,简直感动得泪流满面,慌忙朝着见愁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便连忙上台了。

这场景落入旁人眼底,自然不可能毫无痕迹。

看出这中间猫腻的几个人都说话,毕竟又不是什么大事。

如花公子倚在接天台上,看着见愁的眼神,也就越发地明亮了起来。

这一位崖山大师姐啊,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说是善良吧,对顾青眉下手,对许蓝儿下手,都称得上是杀伐果断,半点不拖泥带水;说狠辣吧,偏偏救了钱缺,就连陆香冷忽然之间解毒的事,只怕也跟她脱不了干系,如今还再次帮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钱缺的忙……

善?

恶?

她只是,分得很清楚很明白。

高空云台之上,陆香冷手持那一道紫金光芒,出手很留意。

钱缺倒也不是立刻就放水认输了,倒是勉力认认真真与陆香冷过了两招,你来我往竟然也颇有几分看点,但是相比起之前见愁与许蓝儿一战时候的毫不留情,这两人的比斗乃是点到为止,更有一种展示的味道。

下方不少修士都认真观看起来,居然也有人从中受益不少。

毕竟钱缺重伤,没多久便败下阵来,陆香冷紫金光芒一撞,他退了几步,三两步便站稳了。

“承让。”

陆香冷也一抱拳,脸上挂着端庄的笑意,很是客气。

钱缺擦了一把头上的薄汗,也收了金算盘,笑着陆香冷抱拳行礼。

“钱某自愧不如,多谢陆仙子手下留情了。看来这左三千小会人才辈出,我老钱就不来凑热闹了。仙子,没别的说,他日你过西海买东西,老钱我给你打八折!哈哈,告辞了!”

下面众人顿时无语。

陆香冷却不由得笑起来,一时倒有些明白,见愁怎么会叫自己来帮助他。

钱缺说完话,已经直接一飞冲天,消失在了昆吾山林之间,很快不见了影踪。

那一座接天台也成了无主之物,很快飞到了陆香冷的脚下。

于是,陆香冷也终于到了见愁的身边来。

见愁看过去。

两人对望了一眼,彼此都是一笑,并无更多的言语。

并非不善言辞,而是此刻的默契不需要言辞。

到了战已进行了两场,未凑齐十座接天台也还未出局的依旧有四人。

在陆香冷与钱缺一战之后,剩下的人似乎也都不再犹豫。

五夷宗的如花公子随后点选了玄阳宗的方大锤。

那家伙顿时就怪叫了一声,恨不能一头碰死,在与如花对战的过程中那叫一个高潮,最终被无数香花掩埋,口吐白沫,悲惨认输。

封魔剑派夏侯赦似乎对崖山“情有独钟”,直接挑了崖山还有三座接天台的汤万乘为对手。

汤万乘当初也是排在智林叟《一人台手札》前十的人物,在夏侯赦的手底下竟然没走过十招,被他忽然请出的一柄重锤狠狠砸落!

于是,夏侯赦轻而易举收走了汤万乘的三座接天台,总共便有了十三座。

申陵魏临最后没有太多的选择,只好挑了倒霉的五夷宗新晋天才弟子陶璋,这一位见愁的老相识。

陶璋固然厉害,可在绝对的实力碾压之下,也没能挣扎多久,一刻之后便直接被“请”下了接天台,丧失了竞争一人台的机会。

五场对战已过,输的都是先前便没有凑齐十座接天台的修士,堪称被悍然“收割”。

至此,留在场中的,只剩下了一人。

在魏临离开云台之后,全场的目光,便聚集到了此人的身上。

见愁一见此人,便微微皱了眉头:道袍纯黑,剑眉雪白,右眉的眉尾染着墨色,墨蓝色的眼珠配着那深刻的轮廓,叫人一眼看了便印象深刻,是个一张异域人的脸孔。

是在心意珠一环之内破去自己攻击的修士,据她判断,疑似来自北域阴宗。

而在迷雾天早凑齐了十座接天台的人里,还没出手对战过的只剩下了四个人:左流、周承江、姜问潮、小金。

眼看着这一轮已经到了尾声,所有的人精神都振奋了起来。

当然,也有人在看见这一名黑袍修士的第一眼,便看出了一点点的蛛丝马迹,忍不住惊呼起来:“右边白眉染墨,这分明是北域阴宗的修士啊!竟然来咱们中域凑热闹了!”

“哈哈哈,不过眼下这人也就剩下一座接天台,只怕一般般吧?”

“也对……”

下面人议论了起来。

接天台上,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左流虽然喜欢找各种各样的名人要签名,留神识印记,可是这个黑袍的家伙自己根本不认识,实在提不起兴趣来。

姜问潮从初选开始就没有过多的出手,一直保持在一个“只要晋级就可以了”的状态上,心意珠一节送出去三枚空的心意珠,这一次他也依旧懒得动手,老神在在地盘坐在原地调息。

小金专心致志地啃西瓜,眨巴眨巴眼睛,半点没有动手的意思……

于是,只剩下了周承江。

他可以选择此人对战,也可以直接放过此人一马。

寻常人没看出此人的深浅来,所以才有下面那些说此人很寻常的话,实际上……

在周承江的眼底,此人深不可测。

气氛一时沉凝。

周承江在打量对方,对方唇边也难得地勾了一丝笑,抬起头来看向他。

在看见对方这一抹笑的瞬间,见愁内心顿时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果然,周承江都还没说话,这人竟然就直接站了起来,对着远处山腰上的扶道山人一拱手:“久仰扶道山人大名,对左三千的规则在下并不很熟悉。请问扶道山人,若是无人选晚辈对战,是否便轮到晚辈选人对战?”

“咔嚓。”

嘴里一块鸡骨头,不小心被扶道山人坚硬的牙齿咬碎了。

他眼皮一掀,终于扔了这人一个正眼:“啧,阴宗的小兔崽子也来咱们中域凑热闹了啊,修为还可以嘛。你说得不错,规则便是如此。”

“晚辈谢扶道长老解惑。”

黑袍青年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对着扶道山人行了个谢礼,便转过身来,面对周承江,竟然直接一步踏上云台!

哗!

下面顿时炸了。

“他什么意思?”

周承江亦皱了眉头。

黑袍青年道:“即便是周道友不选在下对战,在下也会选周道友。我在师门中时,久闻师门长辈夸奖龙门道术与炼体之法,实在好奇不已,不知龙门之炼体比之我阴宗顽石炼体之法如何。今日难得有机会,能趁此盛会一番切磋,不知周道友可否给个机会?”

说完,青年淡淡笑了起来,那带着几分奇异的右边白雪般的剑眉眉梢,墨色微微一挑,是他挑了眉,颇有几分挑衅之感。

好大的口气!

真真是北域阴宗来的不成?

这就要放狂言用自家炼体之法跟龙门一较高下?

霎时间,不少人都有一种大牙都要笑掉了的冲动。

“他在开玩笑吗?龙门的炼体之法,乃是承继自上古乃至于荒古的真龙血脉,大成之后会有真龙一般强悍的身体,便是拿法宝都捅不穿。这人多大的口气,竟然敢跟龙门比这个?”

“有好戏看了,哈哈哈……”

……

上古近古之交,一场大乱之后,十九洲便被诸多势力划分出了南北中极四域,彼此之间算是井水不犯河水,泾渭分明。

一般而言,很少有普通弟子在两域之间走动,即便是走动也大都低调无比,生怕在别人的地盘上惹事。

可没想到今日这来自阴宗的修士,竟然这般高调,还要挑战龙门?!

真当我中域无人了不成?

下方,顿时一片群情激愤。

就连接天台上,一时也是暗流汹涌。

站在山腰之上的龙门长老庞典,面沉似水,难看极了。

他一身白色的宽大衣袍遮住了他枯瘦但是遒劲的身体,冷哼了一声:“如今的阴宗弟子,真是越来越狂,都跑到咱们中域来横行霸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