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眼,像是要透过这苍穹,看向外界无数的人,看向昆吾山脚下无数的修士,也看向山腰上那许许多多已经有了地位有了名望的长老,看向那些或者通过灵识、或者通过别的手段,观看这一场左三千小会的大能们……

外面,无数人为这嘲讽的一眼,陷入沉默。

“为什么不想?”

夏侯赦看向了见愁,毫无感情的眼眸里,是无尽的讥诮。

“天下修士为何修行?无非为了长生,为了力量,为了凌驾于千千万万凡人之上,凌驾于世间万物之上。等他们踏上修道之路,便有了门阀之争,于是才有这十九洲林立的宗门。人若无欲无求,何来的求长生,何来的求力量,何来这代表着权势的种种宗门,何来——”

“你崖山崇高的地位!”

声如惊雷,顿时震了整个昆吾。

无数站在山脚下的修士,都露出一种震骇的神情来:这封魔剑派的夏侯赦,怎么敢说?

也有不少修士露出了不悦的目光来。

当然,更多的人在震惊与愤怒之余,只将目光抬起,望向了山腰之上的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

作为中域最大的两个宗门,作为当之无愧的领袖宗门,夏侯赦这一番话虽如刀枪,可真正扎中的岂不是这中域修界之中名望最高的人吗?

横虚真人望着头顶那一片发生争斗的空海区域,眼神淡静。

扶道山人却是嘿嘿笑了一声,拿鸡腿指着那夏侯赦的身影,故意将嗓子掐了阴声怪气道:“哎呀哎呀,听听这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话。怎么单单这一句话就针对上我崖山了?要说领袖,昆吾才是我中域当之无愧地位崇高第一的领袖啊!是吧,横虚老怪?”

“……”

横虚岂能听不出这话里的调侃和嘲讽。

夏侯赦一句话说崖山却不说昆吾,分明是在他潜意识之中觉得“崖山强甚昆吾”。

可扶道山人再说这话,就有两个意思了。

一则嘲讽昆吾如今的声望地位虽强,却还在某些微妙的地方差了崖山一线,而这一线,便是昆吾与崖山之间的鸿沟天堑。

二则讽刺他昆吾如今有这样的地位,沽名钓誉,没有将欲与望斩尽,是讽刺昆吾,亦是讽刺他。

过了好久,横虚真人才道:“此子修为,颇有古怪之处。”

“……”

霎时间,扶道山人翻了个白眼:横虚老怪转移话题的能力,真是生得可以……

不过,夏侯赦么……

他想着,嵌在苍老面颊上的那一双眼眸里微微眯了起来,透出几许睿智的光芒来,落在了空海之中。

见愁与夏侯赦此刻隔着范围不大的一片海,面面对站着。

他的质问,像是一柄又一柄的重锤,叩击在所有人的心门之上。

就连如花公子都忍不住开始思考起这个严肃的问题来。

没想到,就在这一片似乎长久的寂静之中,见愁轻描淡写地开口了:“天下修士为了长生、力量、地位而修行,可我只为我心中一抹执念而修行。我修行,正因为我有执念。万千修士修行,也正因为有执念。有执念,又有什么错?”

“……”

有执念,又有什么错?

所有人闻言,全数一怔。

见愁没有多解释的意思。

在她看来,旁人的修行都与她没有太大的关系。

她也许喜欢强大的力量,也许有自己想要保护与守护的东西,也许有想要亲手了却的恩怨,可若有一入她失去了这样的力量,也不会因之歇斯底里。

“归根结底,幽梦引,引梦生。可众人的梦不是我的梦,纵使这十九洲人人为长生而苦修千万万载,我亦不会是其中一个。”

无名指轻轻一动,在鬼斧粗糙的花纹上一敲。

因为见愁正在说话,所以除却站在她身后的如花公子,几乎没有一个人发现她这一点点小小的异动。

一缕灵力,悄无声息地钻入了斧柄之中。

同时,见愁的声音也越发平静澄澈起来:“夏侯道友以庸人的梦境,来度测我的梦境,自然会南辕北辙。你我二人,原本无冤无仇,此刻一战已然费力,黑龙踪影全无,只恐被人渔翁得利。夏侯道友真不考虑就此收手,你我握手言和,将恩怨一笔勾销?”

握手言和,一笔勾销?

夏侯赦同样手持着巨斧,宽大的衣袍却在瞬间鼓胀,被风盈满:“一笔勾销,又怎及得过一斧了断了干净?”

说着,他便将身子沉了下来,无尽的森白云纹,像是穿行在墨蓝色的夜空里,很快又是一片虚幻。

这是准备动手的姿态。

只可惜……

见愁比他更快!

那一瞬间,她脚下在虚空之中一踩,下方隔空数十丈之外的海面上竟然随之凹陷了一大片,海水翻涌的巨大力量,几乎在瞬间传回!

刷!

快得像是一道风!

见愁这一脚竟然于海上隔空借力,霎时朝着夏侯赦奔袭而去!

太快了,不管是反应还是速度。

不像是在夏侯赦准备动手之后她才动手,倒像是她早就准备,恰好在这一刻出手了一样。

陆香冷静静地站在旁侧,通达平静的目光,一直落在战局之上,看似毫无动作,可实际上,她手中那一团紫金光芒一直在不断闪烁。

那边的如花公子见状,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刚才他好像看见崖山大师姐见愁,在发表那一番义正辞严、发人深省的言论之时,轻轻用手指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敲了一下鬼斧的斧柄,那时候她就已经准备好攻击了。

这根本就是标准的“说一套做一套”啊!

长了一张温婉和善的脸,行事又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少有能挑得出错来的时候,偏偏在战斗之中说一句话要往后想上十步,心思并不恶毒,却深沉又缜密,行事果断又干脆。

这样的女人?

如花公子一时有些看不破那一张柔和面庞之下,到底是怎样的一副玲珑心肝。

昆吾山脚下所有人也都是一万个没想到。

见愁的反应,未免也太快了一些吧?

早有算计,当然快了。

她的面前,只有无尽的冷风,她的眼底,只有对手的身影。

因为她的忽然出手,夏侯赦眼底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丝惊讶。

见愁唇边的笑意顿时勾了起来……

猝不及防?

正好。

那种滚烫的感觉,重新从她掌心之中蔓延开来,像是燎原的烈火一样,顺着她经脉,烧遍全身。

漆黑的斧头之上,鲜血铸就的万鬼图纹,重新鲜活了起来。

一层又一层淡淡的金光取代了原本的黑气,像是火焰一样,霎时把整柄鬼斧烧得通红,似烈焰,似滚血!

不见了,笨拙的鬼斧;不见了,狰狞的图纹;不见了,夸张的曲线……

见愁的手中,心中,只有被她托在手中的——

一轮红日!

蔚蓝色的海面上,炽烈的红光,在这一轮“红日”出现的瞬间,铺满了整个海面。

红蓝两色相互交织晕染,竟然穿插出一片深深浅浅的紫来。

整个空海,顿时满布着绚烂的色彩,叫人为之目眩神迷。

夏侯赦的一切目光,亦为之所夺。

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一轮红日更灿烂。

在到了战中,出现在许蓝儿面前的那一道“红日斩”,终于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昔时看着这一轮红日袭去,已然有骇然心惊之感,如今眼见着这一轮红日朝自己斩来,更生一种周遭山河将尽数崩裂的震撼!

夏侯赦只感觉到了一种空前的压抑。

赤红的鬼斧越来越近,仿佛群山万壑压顶。

幽梦引亦算是一柄奇斧,中有“幽梦三引”三枚道印,如今他不过才有机会开启了第一引“梦生”,竟就没有再用的机会了吗?

鬼斧……

鬼斧……

夏侯赦在心里念着,只觉喉咙里有一点一点的血腥味儿蔓延开去。

那方才氤氲蜿蜒而出的一道道云纹,在越来越近的“红日斩”之下,竟然也像是被完全压制了一般,全数倒贴回了斧身之上,像是难以抵御鬼斧的威势,不得不蜷缩匍匐起来。

浩荡的一片红,像是要将一切的虚无扫荡。

于是只听得“噗嗤”一声响,所有森白的云纹,在这一瞬间,尽数崩裂!

夏侯赦顿时心神剧震。

幽梦引,引幽梦。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额头剧痛,无尽的画面,如同漫天的浪潮,席卷而来,将他掩埋入那尘封已久的回忆之中……

是反噬。

他很清楚地知道,却第一次如此无力,无法逃脱。

封魔剑派后山深谷里,无头的邪魔,挥舞着沉重的镣铐,仰天大笑,意态猖狂。

“痴凡人,举世皆敌,何人能并肩?承我器种,你便是新的兵主……”

“无友,无敌,万器从你号令!”

无友,无敌。

万器从他号令……

那是一个邪魔的声音,可也是一个诱人的声音。

赤脚的少年孤零零站在铺满了碎石的地面上,在恐怖的夜里,用一种仓皇的目光看着那无头的邪魔,身上是一块又一块青紫的伤痕,瞧着瘦骨嶙峋。

山风吹来,他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

只有腰上挂着的一块碎了的木牌,能代表他封魔剑派弟子的身份。

……

无尽的虚影一闪,这一切又如同青烟一般泯灭。

他的身体如同无尽的深渊,深渊地下却爬上无数深埋在他记忆里的苦痛。

……

少年匍匐在地,一枚深红色的印记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眉心。

于是,一柄带着一线血痕的长剑,划破了无尽的虚空,在他眉心之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一直拉到鼻梁之上……

痛。

撕心裂肺。

在那长剑的虚影消失之后,深红色的印记终于没入了他眉心,将他双目一起染红。

刺啦——

那一瞬间,无数无数的法器虚影,刀枪剑戟斧钺勾叉……

不管是什么形态,全部从他身体深处扎了出来。

巨大的痛楚,让那少年仰起了身体,露出扭曲的面庞……

“啊——”

夏侯赦忽然睁开了眼睛。

面前,已经只有无穷无尽的红光,弥漫了他整个视野。

冷。

冷得发抖。

明明是这样炽烈的光芒,可他竟然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无尽的寒冷。

无友,无敌。

兵主夏侯赦。

他此刻身处这无尽的空海之中,空海曾赋予他全新的能力:三倍增幅……

见愁持着鬼斧,身形也隐匿在这无尽的红光之中,这是她的鬼斧,她的红日斩。

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所以一切都在她的注视之中。

在夏侯赦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她似有所感,一下看了过去。

于是,一道清冷平淡的目光,一道沉郁痛苦的目光,就这么撞到了一起。

夏侯赦忽然一扯唇角,露出一个难言的笑容来。

那一瞬,幽梦引重新在他手中焕发出了无尽的光华。

一闪,一闪,一闪。

不再是先前萦绕着的虚幻白云,而是更接近幽梦引斧身颜色的蓝。

那是,梦境的颜色。

最危险的梦境……

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见愁眉头一皱,一个一直被她忽略的问题,忽然浮现在她脑海之中:她有空海御岛之能,如花公子有探测空海之能,那么……

夏侯赦呢?

他有什么?

红日一斩,依旧一往无前去!

整个深蓝色的海面上,无尽血色顿时撒开。

只是,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见愁那忽然轻轻颤抖了一下的手指。

一点金光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

深红色的斧影,已经到了夏侯赦的眼前。

它分明无比巨大,却好像瞄准了夏侯赦的眉心!

那一条由眉心处划到鼻梁的剑痕!

手指轻轻一动,身体各处却都有无尽的刺痛。

也许是刀,也许是剑,也许是别的什么……

它们迫切地想要钻出他的身体,重见天日!

三倍的攻击增幅。

他想过会在这空海之中用到,却绝对不是在见愁的身上!

……

他握紧了手指,一股横绝的气势,陡然出现。

只是……

用?

还是不用?

他的目光,落在见愁的身上,落在那无尽红日笼罩的女修身上,眼底,第一次出现了那么一点点晦涩的情绪……

不该有的犹豫!

所有的幻象,所有的痛苦,都不过是一刹那。

在他重新抬眼的那一刻,所有的契机都已经消失!

巨大的一轮红日,霎时遮蔽了他视野的全部,满世界一片红。

砰!

浑身的经脉都像是被海水倒灌的江流!

巨力涌出,顿时一片残破。

夏侯赦倒喷一口鲜血,普通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被直直砸落到了海面上!

一蓬浪花溅起,海面上顿时染出一片血红来。

还保持着持斧姿态的见愁,忽然有一瞬间的怔忡。

到底是她看错了,还是……

“不好!”

旁边悬浮于虚空的海岛之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如花公子原本沉浸于那一斧威能之中的心神,在看见海盘上那陡然闪现的一枚光点之时,全数收回!

是那个获得了瞬移之能的人!

只在眨眼之间,那一枚光点便出现在了见愁光点所在的位置!

如花公子心头大骇:“小心!”

见愁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刚刚在无尽红光之中一个转身,便看见面前浮现出一片震荡的波纹来。

一道黑色的身影毫无征兆出现在她眼前!

清晰的五官,深刻的轮廓!

北域,唐不夜!

“见愁道友,久仰了!”

他唇边勾出一抹笑意,似乎友善,出手时却毫不犹豫,直接重重一掌掀出!

澎湃的掌力,甚至将无尽的红光都逼退了几许!

这样的猝不及防,这样的咫尺之距!

见愁根本来不及反击,已经被一掌拍在身上!

“砰!”

一声巨响!

唐不夜脸上还带着笑容,满以为这一次的渔翁当得堪称完美,可就在他手掌按在见愁身上的刹那,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觉,袭上心头。

掌下,柔软的月白色衣袍下面,有一片一片的纹路。

坚硬,光滑。

像是,无数的甲片。

唐不夜心底莫名地浮出一种危险之感,刹时抬起头来,只对上了一双淡漠的眼睛,一双……

淡金色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