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包括见愁眼中,身穿兽皮短褂、一脸阳光天真的小金,站在夏侯赦面前,简直就像是站在猛虎饿狼前面的某种无知小动物,说不准下一刻就要被咬死。

就连左流都对小金心生同情:这一位来自封魔剑派的主儿,怎么看也不像是善茬儿啊。有多少西瓜你送给咱们就是了,何必触那霉头?

见愁也一下看了过去。

因着在小会之中的数度交手,她对夏侯赦的实力算是小有了解,不过更困扰她的问题在另一个,只是这几日潜心于修炼,倒没有出来,也没机会询问。

如今小金“作死”将西瓜递到了夏侯赦面前,一下让她感兴趣了。

面前就是那翠皮的大西瓜,看上去很是鲜亮。

夏侯赦垂眸看了那西瓜一眼,面无表情,只将眉头微微拧了一下,似乎并不想搭理小金。

只是抬起头来,他便瞧见了周围几个人堪称讳莫如深的表情,见愁也是一脸思量地望着他。

不过,在他看过来之后,见愁回以一笑,道:“相逢一场便是有缘。”

人家西瓜都递上来了,不收不好吧?

言下之意,便是如此。

也不知心底到底是怎么想的,夏侯赦终究还是两手抱过了西瓜,眼底一片晦涩,脸上却是不大耐烦的样子。

只是小金半点不介意,在西瓜送出去之后,简直一蹦三尺高!

“哈哈哈,天哪,我的西瓜送出去了!”

“……”

众人无语。

见愁有一种扶额的冲动,只觉得这是不知道哪家的毛孩子跑了出来。

“中域真是个好地方,到处都是好人啊!我好开心!”

兴高采烈的叫喊声从他嘴里发出来。

小金蹦跳着,偶然蹦到了吴端面前,见他两手空空,干脆地也掏摸出一个西瓜来:“见者有份,也给你一个。”

吴端有些猝不及防,抱了个西瓜在怀里,有些发怔。

这时候夏侯赦的脸色已经有些黑沉下来,不过小金可不是能管那么多的人,他这是就要走了,给大家的临别礼物。

前面便是长长的台阶,一条山道通往昆吾山脚。

小金只对着众人露出大大的笑脸来,八颗白牙在阳光之下明晃晃地:“我这就要回家了,欢迎你们以后来我家玩啊!”

说完,他便直接纵身一跃,竟然灵巧地直接一步跃下了台阶,像是一只灵巧的猴子一样,在昆吾的台阶上蹦蹦跳跳,一路下去。

沿路道中,都能听到他开心的声音。

“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碧山掩映,暮色将合。

小金那穿着兽皮短褂的身影,也很快消失。

见愁远远望着,掂了一掂手中的西瓜,不由笑了起来。

姜问潮脸上也是露出微笑,似乎觉得这样心思单纯的人已经不多。

眼见着天色将近,他收了西瓜起来,只朝众人一拱手:“小会一逢,山水有缘,但愿他日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众人亦纷纷拱手。

姜问潮只一个转身,一身枫叶红的衣袍猎猎鼓荡,眨眼之间便已御空而起,化作了一道毫光远去。

不一时,那枫红色的毫光便隐入了昆吾灿烂的晚霞当中,没了影踪。

站在原地的,也就剩下见愁、吴端等五人,竟然一下显得有些冷清起来。

离别总是有几分轻轻的惆怅,见愁略笑了一下,只道:“无门无派,却忘了问他家在何处,这还欢迎咱们去呢。”

小金的来历,至今没人知道。

也或许智林叟知道,却不曾记录在《一人台手札》之中。

于此,吴端却是有几分清楚的,他思索片刻,看了看手中的西瓜,竟道:“非出于中域左三千之中,右三千也不会有这样心思纯善之人,其修炼的功法更不是北域四宗之中任意一宗门所属,只怕是从南域出。”

“南域?”

见愁皱眉,却回忆起了有关于十九洲大地之中南、北、中、极四域的划分。

中域分左三千与右三千。

左三千为三千宗门,右三千则是十九洲出了名的散修聚集之地,“明日星海”。

左右三千,构成了整个乱中自有其序的中域,虽看起来却似一盘散沙,可偏偏高手辈出。

北域则以巨型宗门出名。

偌大的区域内只盘踞阴阳两宗、西海禅林、雪域密宗四个宗门,彼此之间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这里头也有几桩旧怨在。

听闻阴阳两宗乃是同出一脉,西海禅林与雪域密宗也有极深的渊源,所以北域四宗其实曾是两个巨型宗门分裂出来的,类似于今日西海边的望江楼与望海楼。

极域,地位特殊,在十九洲大地的最东方,乃是“日出之地”。

上古传言:“十九洲东极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

九头鸟载鬼而归,便是去往鬼门,极域之下,便是万鬼所聚之阴曹地府。

至于南域,却有是另一种模样了。

南域其地偏南,东边便是东南蛮荒,早年乃是邪魔外道发源之地,接壤十九洲最混乱的“明日星海”,本就是一片混乱;西边则盘踞着无数悠久的修界世家大族,一个个盘根错节,各有掣肘。

整个南域的混乱程度,只在“明日星海”之下。

那是中域势力难以抵达之地,自然也有许多闻所未闻的修炼之法。

小金的修炼功法,不在中北两域之中,只怕也只能从南域去寻了。

更何况,他所言的“家里”,已经很明白了。

见愁想着,点了点头:“十九洲之大,万象俱在。”

此刻的她,还只是一井底之蛙吧?

吴端所见颇广,对于各处风光都了解一些,听得见愁这口吻,约略猜到她几分想法,只道:“万象俱在,待见愁师姐修炼的岁月长了,自当领略百般风光,纵日月变幻也不入得眼了。”

这话却是夸张了。

见愁领了他的好意,笑了一笑,便道:“如此看来,要阅遍十九洲风光,还得努力修炼了。”

这一刹,吴端不由得失笑。

他拱手为礼:“谢师弟明日才回,便是回了,只怕师尊也还有话要交代,几位还须在昆吾盘桓三两日。住处照旧,若有什么需要,只管传信于我,或是吩咐执事弟子。”

众人皆道谢过,也没在一鹤殿前多留,便回了昆吾为诸人安排的住处。

这个时候除却扶道山人之外,几位师弟大多已经回了崖山。

毕竟曲正风叛出崖山不是小事,门中众位弟子也是好一阵的震动。

昔日曲正风常代扶道山人处理许多事情,这一时丢开来,立时要人顶上,只怕一时半会儿众人都要忙晕头。

“吱呀。”

暮色当中,见愁告别了其余三人,推开了屋门,回到了自己屋内。

陈设简单,木桌木椅,只比崖山的多了几分精致,桌腿上都还有几道雕花纹路。

她弹指,点燃了摆在桌上的灯盏。

昏暗的屋内,顿时明亮了一些。

望着这一豆灯火,见愁有些恍惚起来,仿佛霎时间这屋子便成为她在村中的那一间屋子,灯影昏昏,照着环堵萧然的四壁,却没有半点温度。

她一眨眼,一个晃神,周遭幻象又立刻消失。

屋子变成了本来的模样。

抬手起来,见愁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似乎想将脑海之中的盘桓的杀意驱除,却终究没有什么效果。

眉头皱了几皱,她走过去,还是盘腿坐到了屋正中的蒲团之上。

两手打开,捏了个手诀,搁在膝上,任由身下斗盘骤出,天地灵气自眉心灌入,她微微躁动着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修炼不知时间流逝。

眨眼间,月上中天,将银辉洒在她窗棂;不一会儿,月又渐斜,渐小,于是银辉也被周遭的黑暗吞没了一些,整个昆吾,陷入了黎明之前的黑暗。

寂静里,只有一片细小的虫声,穿破了窗格,却搅扰不了人的睡梦。

“滴答。”

窗外,浓重的雾气,在发黄的叶片表面凝成厚厚的一层露珠,终于汇聚到一起,坠落而下,敲打在窗棂之上。

这一刻,见愁因闭目而垂着的眼睫,忽然颤了一下。

一双清明的眼眸抬起,看向了微微打开的窗缝,山高月小,秋树露重,正是一日里最寂静,且天色未明的清晨。

她垂眸思量片刻,终于还是从蒲团上起身,已稳固在两丈四尺七分的斗盘隐没在地面之上。

走到门前,重新将门拉开。

天将明,今日也该是谢不臣回昆吾之日。

她淡淡地这么一想,又返身将门带上,无声地出了院落,顺着山道,一路下了昆吾,穿过昆吾主峰周围那一片茂密的树林。

江水滔滔之声,很快近了。

踏着满地枯叶,见愁站在江岸边,一眼便看见了江上那随着江水浮动,却始终没怎么移动的一叶扁舟。

天光幽暗,满江浓雾。

有细碎的波光在江面上微微摆动,偶尔有游鱼跃出江面来,发出哗啦的水声。

小小的乌篷船停在江心之中,船尾系着陈旧的渔网,船桨随意地靠在渔网旁,船头则放着歪七扭八的三两鱼篓。

一人坐在船头,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挡住了满江的雾气,只是他身形却也在雾气里透着几分隐约和模糊,看不分明。见愁只能看见他持着细长的鱼竿,似正在江面上垂钓。

此人身后,生着一炉新火,上头架着一口小锅,锅内的水已开至蟹眼。

在见愁朝着他望去的刹那,那鱼竿忽然一动,江面上顿时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波纹。

“鱼儿上钩了……”

垂钓者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只将鱼竿一抖,便见一条肥美的鲈鱼咬着钩,被他从江水之中拽出,一下拎在了手里。

这一刻,见愁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眉眼间依稀有几分熟悉。

傅朝生放下了鱼竿,只带着一种近乎怀念的口吻,朝着岸上见愁道:“鱼在手中,水在锅中,万事俱备,只待烹上一碗鲜汤作为款待。故友既至,不如上船一叙。”

第166章 今日拔剑

听到“故友”这两字,见愁便明白了。

仙路十三岛上,那一神秘的少年,自称为蜉蝣所化,后在西海之上驾鲲而去,身份来由都是一等一的奇妙。

却不知,对方使露珠坠落,又以心念引路,到底所为何来?

此人修为极高,能力或恐通天,若要于她不利,估计早便动手,也不用摆什么所谓的“鸿门宴”。

所以,见愁闻得对方邀请,倒也没有拒绝,只一步迈出,便已经站到了船上。

此刻,傅朝生正将那鱼提起来,顺手摘掉斗笠,露出满头乌黑的发来。

他抬眼瞧见见愁,倒好像是认识了她许久一样,随口便道:“小船简陋,请坐。”

待客之道,还真是够捡漏的。

只是见愁也不拘,随意坐下来了,看着从身边流过的滔滔江水,目光落在了放在鱼篓里那一条黑鱼上。

这鱼瞧着通体乌黑,跟普通鱼没什么两样,只是他待在船板上的竹篾鱼篓里,慢吞吞喘气,眼看眼看就要断气一样。

“有鱼为何还需垂钓?”

“有鱼?”

傅朝生并指如刀,将手中那一条肥美鲈鱼开膛破肚,正在收拾间,闻得此言,眼神一转,便顺着她目光所对的方向看去。

黑鱼。

是鲲。

这一瞬间,他沉默半晌,笑道:“故友想吃这一条鱼吗?”

“……”

黑鱼默默在竹篓里翻了个身,把白白的鱼眼藏了起来。

兴许是觉得傅朝生眼神有那么一点奇怪,也或许是觉得这一条黑鱼有那么一点奇怪,见愁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她重新把目光放回傅朝生的身上,打量着他。

浅青色的古旧长袍,照旧笼在他身上,不过此刻却被不知哪里来的旧蓑衣遮了个严实,只能看见隐约的花纹。

那颜色,像是岩缝里长出来的青苔。

这种感觉着实奇妙。

那时她还不曾真正踏入修行之路,甚至还不曾进入十九洲,如今她已经是左三千小会的魁首,一人台的第一。

看着傅朝生还算干净利落的动作,见愁平心静气地坐下来,任由晨雾吹拂着自己的面颊,远处天边只余下小月的轮廓,照亮她的已经是天光。

“哗啦。”

水声轻轻响动。

打整干净的鱼已经被傅朝生缓缓放入了锅中。

开至蟹眼的水,便将鲈鱼鱼身淹没,锅旁有些香料,也被他扔了进去。

见愁于是一笑,却没说话。

坐在她对面的傅朝生,眼底闪过什么,似藏有岁月变幻,对她这一笑,似乎不解:“故友笑什么?”

若只想喝鱼汤,是没必要往里头扔香料的。

曾有那么一些日子,炖鱼汤她算是一把好手。

不知觉间又想起在是非因果门之中重历的那些记忆,见愁毕竟与蜉蝣不熟,所以并不言明,只道:“西海惊鸿一瞥后,曾收到你来信。只是见愁不知,‘故友’二字,所从何来?”

这问题是傅朝生不曾想到的。

他看着对面的见愁,想起这两三年来在人世间的种种见闻,却发现他在人世间遇到的那些人,都不跟她一样。纵使是在人间孤岛当国师、逼死张汤之时,也不曾遇到一个与她同样的女人。

或恐,这便是人所言的人皆不同。

至于“故友”二字……

“蜉蝣者,朝生暮死,而我只因朝闻道而生。”

他手指从斗笠上几根冒出来的利刺上慢慢划过去,那声音说不出到底是年轻还是苍老,只有着那么带了三分嘲讽的慨叹。

“我闻故友之道而生。”

闻道而生。

见愁忽地一怔。

傅朝生续道:“生而遇道友,叙话三两句,于故友而言,不过三五刻,萍水相逢一过客而已;于朝生而言,则已小半生,相识已久故人哉。”

是了。

若他只是一只普通的蜉蝣,当为朝生暮死。

人之一日,他之一生。

见愁约略明白了些许。

傅朝生捡过炉边不知何处寻来的一根干柴,“啪”一声折断了,投入炉中,眨眼便见着那火舌将干柴舔红。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为之强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道大,天大,地大,王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可道,非常道。”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敢臣。”

一字一句,他念来极为清晰。

见愁却忽然觉得有几分耳熟:“这是……”

“这是故友昔日闻我之道。我后来去人间孤岛,发现这是《道经》所载之字句。”傅朝生面上带了笑,下一句却转而道,“想来,这不是故友之道,也并非我之道。”

书卷之中常有圣人论道,只是修行之中的“道”又不可以书卷而论。

只有极少数人,能将书卷之“道”与修行之道结合。

道行于足下,却不在书卷中。

闻道而生,或许的确是因见愁而起,也或许只是一个机缘之下的巧合。

傅朝生也不知天道到底是何模样,只知他要的天道是什么模样。

又折一干柴入锅底,他道:“如今故友也在修行路上,不知如何悟道?”

悟道?

见愁一笑:“尚不知,道为何物。”

没准儿出窍就死。

这句话竟来得干脆利落。

傅朝生这才想起凡人的修为似乎需要日积月累,便忽然没说话了。

空气里开始飘荡着鱼汤的香味儿。

不知何时,船已开始顺江飘下,穿破浓重的雾气,却将两岸被秋色染得绚烂的树林与远处的山峦,模糊成了一片暗影。

天光已开始微明。

傅朝生看了看外头风景,又瞧了一眼高处的云海广场,最终将目光投落在已好的鱼汤之上。

“生我者故友,乃‘因’之所在,却不知他日‘果’在何处。”

“鱼汤好了。”

见愁淡淡提醒。

“……”

沉默片刻。

傅朝生看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奇异,随后只顺手往江中一伸,抽回手时,那滚滚江水,竟然已经被他握在掌中,成为两只江水凝聚而成的小碗。

细看时,水流尚在流动,形成表面一道一道的波纹,奇妙至极。

用这一只抽江水而成的小碗,盛了锅中汤,傅朝生递给了见愁。

见愁接过碗来,只觉触手生凉,端着碗,竟似能感觉到江水流淌的波纹,感受到浪涛鼓动的脉搏,仿佛有与整条江心神相连的错觉。

他抽的不仅是江水,乃是江脉、江魂!

瞳孔微缩,见愁眼底藏了几分忌惮。

鱼汤在江水之碗中,散发着有些过浓的香料味道。

她端着,却没喝,只问一句:“无事不登三宝殿。蜉蝣君拂晓引我来此,总不会只为了喝这一碗鱼汤吧?”

“自然不是。”

鱼汤不过先前于是非因果门上所见,随手一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