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

一块不大的石头,被一道气流携裹着,擦着见愁的耳边过去,在她耳廓之上留下一条火辣辣的血痕。

见愁躲藏得快,并未怎么受伤。

可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阵着急的叫声:“呜呜呜!”

躲藏在见愁怀中的小貂,急忙忙地伸出手去一指。

见愁诧异,顺着小貂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下便看见了旁边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正完全不受控制地向着那飞速前行的石头撞去。

栗色的柔软皮毛,湿漉漉的一双有神眼睛,两只小小的爪子还捧着一颗小松子。

此刻,它无比惊慌失措。

眼见着就要撞到那石头上了,两条腿儿乱蹬着,偏偏手上抱着的松子怎么也不肯松一下。

那一瞬间,见愁都不知道是该好奇还是好笑。

这都什么时候了……

她眼疾手快,一个翻身,便直接伸手向前一捞,在那松鼠惊叫一声的同时,一把将它捞在手中!

“砰!”

即将撞上的石块朝前飞去,撞上了一块大石头,灰尘一片溅开,又立刻被飓风卷起。

小松鼠简直傻眼了,呆呆地待在见愁的手上,动都不敢动一下。

见愁暂时没时间管这个,四下里一扫,她已心生骇然——

“是他……”

方才“偷袭”了他们的那翅翼已经收了回去,化作了一人的手臂;黑色的羽毛重新服帖地变成了宽大的袖袍,将那一只满布着皲裂痕迹的手盖住。

不是先前自称“无恶”的巨隼又是谁?

邪气凛然的青年,张开了双手,任由飓风环绕,赤红色的眼眸投射十足的血腥,残暴,甚至痛恨!

“多久没杀过人了……”

威压释放。

以他为中心,整个迷宫阵图,忽然开始了疯狂的崩塌!

“糟了。”

见愁一瞬间就想起了之前她在门口与谢不臣相斗时候,隐界险险就要坍塌的情况,这妖兽的修为势必已经超越了金丹,到达元婴!

仅仅是这样的威压释放,就引得整个隐界震荡!

万兽迷宫阵图建造在广阔的云梦大泽中心,漂浮在浩瀚的水面上,整体呈现一个圆形。

此刻那飓风也呈现为圆形,将它过路之处的一切卷走!

坍塌,从无恶所处之处开始,像是一块巨大的洞穴一样,朝着四面扩散……

眼见着以无恶为中心的那一片地方,竟然呈现出一种虚无的黑色来,只有几面特殊的高墙,被飓风吹卷之后露出黑色的内里,依旧伫立在原地。

除此之外,无恶身周竟再无一物。

那种感觉,危险到了极点。

见愁自修行以来,外出历练的时候相对于寻常修士已经不少,只是毕竟修行的时日甚短,鲜少与妖兽交手。

她绝不敢将自己,将小貂骨玉,甚至这一只小松鼠,置于险地。

坍塌的范围还在不断扩大,只是见愁运气稍好,尚在外围。

她手诀一掐,在这万般混乱的时刻,竭力回想起当初在黑风洞时候的感觉,让狂暴而不听沟通的风,从自己周身窍穴之中穿过。

只要那么一缕风,见愁便轻而易举地改变了自己原来随着飓风翻滚的轨迹。

那一瞬间的情形,极其奇妙。

原本所有东西都顺着飓风而去,可却有一道流风岔开了一条道,竟然在飓风之中劈开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径,把见愁送向了旁边一株遒劲的老树根。

“啪!”

她一把抓在其中一条粗糙的树根上,彻底将自己的身形稳了下来。

一则有支撑之物,二则体悟风的本事叫她可以少受飓风吹拂,自然不会再被飓风席卷而去。

回首一看,见愁心下一片后怕。

此处距离最中心那一片风暴,已经极近。

谢不臣的身影已经彻底陷入了最中心的那一片。

他自不是什么坐以待毙之人,强行在飓风之中唤出方才那棋盘来,手指一抠,便在棋盘之上飞快移动起来,霎时间经有无数线条从那棋盘之上飞出,交织在谢不臣身周,形成一个新颖而独特的阵法。

在阵法之上的天赋造诣,谢不臣敢称昆吾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

虽则只有金丹期的修为,可他在阵法上的天赋已经让很多大师都摇头感叹,难以望其项背。

当然,谢不臣很多时候也会有一些很新颖,或者说“离经叛道”的想法,不过从来不会对外去说。

眼前的棋盘是一个,这一座全新的由棋盘线条交织的阵法又是一种。

天地自成一阵,若能借天地之力以成阵,何须笨拙地用灵石去布阵?

这样的想法,说出去只怕连大能修士听了,都要骇然无比。

可谢不臣就是敢这么想。

甚至,他也这么去做了。

弈棋多年,胸中更有排兵布阵,种种韬略,人间孤岛种种诗书虽不为十九洲大地重视,可本身合乎天理之处不少。

一日清晨,谢不臣冥坐演算三宿,竟然真的忽然悟了那么一次,由此便有了这一张“天地棋盘”!

这由棋盘经纬线条交织成的阵法,便是他第一座“天人阵”。

阵法一出,周遭天地之力便从虚空之中裂出。

隐界乃是位于大天地之中的小天地,要汲取天地之力,比在外界要困难上数十倍不止,身体之中忽然出现了恐怖的压力,像是这天地之间有什么东西疯狂地倒灌进了他身体一样。

剧痛。

可是谢不臣眼底的神光,却出乎意料地强烈!

“嗡!”

最后一条线交织上来,“天人阵”终成!

顿时,一股奇妙而清新的气息,从根根线条之上传出。

以谢不臣为中心,周遭的一切都似乎受到了影响,平静了那么刹那。

“大天地的味道……”

站在中心,沉浸于自己世界之中的无恶,忽然睁开了眼,瞬间向着谢不臣所在的方向看去。

如蝼蚁一样渺小的中域修士,其阵法,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气息。

大天地……

竟有人能以区区金丹的修为,穿透隐界的阻隔,强行借来天地之力?还是阵法?

有意思……

一下就让他想到了放他出来的那个女修呢。

无恶一眼便能看出谢不臣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态,不用他出手也撑不了一会儿,可他却无法容忍眼皮子底下出现这么个存在。

他诡异地一笑,随即竟然猛得张大了嘴!

“唳——”

没有人声,只有尖锐的声浪,铺天盖地的一片黑羽之箭!

天地之间以非人形而修炼的存在,大多以自己本体的某种特质发展出种种适合自己的道印和攻击。

有的道印,甚至是某些妖兽一族自古以来就有的传承。

无恶本体乃是一丈高巨隼,周身遍布黑羽,根根如铁。

攻击之时,只消肩膀一耸,或是翅翼一挥,便会有无数黑羽自身体之上飞出,化作利箭,铺天盖地而去。

在被那声浪撞击之时,谢不臣脑海之中紧绷着的那一根弦便险险要断裂开,心神一岔,原本控制起来就极为艰难的“天人阵”,几乎瞬间崩溃。

黑羽利箭一来,他根本避之不及。

“嗖嗖!”

只消得三两声箭响,随后便是黑羽利箭入肉之时的“噗嗤”之声。

一个照面间,谢不臣身中数箭,箭箭透体!

箭势太迅疾猛烈,即便穿人胸膛而过,也不减半分去势,竟带得谢不臣飓风之中的身体向着后方一高高耸立的黑色石柱而去。

“笃。”

一声清脆之中还藏着几分沉闷的撞击。

那穿透谢不臣身体的黑羽利箭,深深地刺入了那石柱之中,彻底将谢不臣钉在了这高高的石柱上,悬在半空中。

“滴答,滴答……”

鲜血顺着那黑羽之上一条又一条自然的凹槽,向着下方开始陷空的地面坠落。

谢不臣终于痛得皱了眉头,却再也没有挣脱的力气。

视野之中一片血红,唯一能看清的,只有前方那黑衣无恶狰狞的面目,还有……

不远处,见愁冷漠的注视。

眼见着被自己视为死仇的存在,在经历了三番五次的争斗之后,终于被人这么几箭钉在石柱上,只怕过不多时就要命丧黄泉。

见愁觉得,自己心里原本是该很快意的。

可到头来,竟只有满腔的冷漠。

总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味儿的感觉……

这与她无关,也与谢不臣无关,只与那站在风暴最中心的无恶有关。

隐界之中,天地色变。

周遭大泽,腾起千万万波澜,疯狂地朝内冲刷,恐怖的浪头打翻了无数高墙,也淹没了无数的洞穴,不少灵兽的骸骨也漂浮在了水面上。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便会被浪头打碎。

这一刻,像是整个大泽在喧嚣,要将这建造于其上的万兽迷宫掀翻!

见愁所依仗之木虽坚固,在这一片浩浩之中也不过飘萍。

她注视着场中掀起风云的无恶,飓风之中还有不少身不由己的灵兽,有的是见愁曾见过的狮子,老虎,甚至豺狼……

至于当初见过的那些小的,白鼠,蟋蟀……则半点影子也看不见了,想必完全被隐藏在飓风之中。

解决掉了谢不臣,便没有了丝毫威胁。

鹰隼喜欢将猎物抓到高空,再往下摔,摔死之后便能进食。

此刻的谢不臣,便是那已经被摔下去的猎物,无恶对此其实半点也不感兴趣。

飓风里,有一只又一只的灵兽。

上千年前,他们都相互认识,甚至还有相互串门的交情,当初谁不喜笑颜开,生气勃勃?

“老的老了,退的退了……”

口中有呢喃之声发出。

无恶微微眯着眼,带着森然戾气的重瞳看向了其中一只皮毛柔软的银色狐狸,伸手一抓,便将之攥在了掌心里。

银狐的皮毛虽然柔软,却已经不再光泽。

像是生命力即将耗尽一样,透着一种灰败。

它眯缝着眼,似乎不是很惊惶,只叹息地看着无恶:“你何苦?”

“你还相信,不语会来接大家去上界吗?”

无恶粗糙的五指,攥着银狐那不大的头颅,像是一个亲切的老友一样开口询问。

银狐叹息一声:“主人从不失信于人。”

那一瞬间,无恶原本平静的面容一阵扭曲!

他五指猛的用力,竟然毫无预兆地将银狐一把提起,朝着那石柱所在之处狠狠一摔!

“啪!”

巨隼一摔之力何其可怖?

银狐身体柔软,薄有修为,却依旧在那柱子下方的高台之上打了好几个滚,才慢慢地停下来。

地面已经崩塌陷落,云梦大泽的水已经漫了上来。

无恶却一点也不在意,狂风股荡起他衣袍,宽大的袖袍像是两片就要乘风飞起的羽翼。

“你老了,记性不好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叫人心底寒彻。

见愁手中抓着的那栗色小松鼠也忽地颤抖了一下。

她低头看去,只看见小松鼠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场中近乎疯狂的无恶,眼底微微湿润。

银狐哀戚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无恶也不再问,只将手再往飓风之中一伸,这一次是一只蹒跚的老龟,满布着皱纹。

“你原本就挺老了。”

“可我的记性不差。”老龟也叹了口气,他艰难地转过头,回望了一眼飓风之中的同伴们,才慢慢将头转回来,“我还记得,当初主人给你起名叫‘无恶’,乃是为劝诫你,让你心无恶念——”

“恶念?”

那一瞬间,无恶陡然冷笑起来。

“这么说,你竟觉得我此刻乃是‘恶’了!我无恶何曾有恶?背信弃义者,乃是他不语!”

“主人从不失信于人。”

老龟也只有这么一句。

无恶“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你们都拿这一句话来堵我。我且要问问——说要接我等去上界的是谁,飞升之后失信于人的又是谁?一千年过去了,你们这些贪生怕死之辈,缩在洞穴之中,唯恐灵气耗尽,寿数耗光,到如今又怎样?”

他只轻蔑地把老龟一扔,一脚踩住,狠狠地朝着污泥里碾去!

“死的死,老的老!”

最看不惯的便是这些曾经称他为“朋友”的“老朋友”们了。

这么一会儿了,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无恶抬起手来,这么环视了一圈,邪气的面容之上,绽开了一个藏着戾气的微笑:“好,好,好,看来你们都要站在他不语那边了……”

“好,好!”

他又连到了两声“好”字,随即大笑了起来,却带着一种刻骨的森寒。

见愁远远见了这笑,只觉得背心里发冷。

有这几句短短的对话,再接合之前小书蠹说的那些话,她竟大致能推测出事情的原样:承诺飞升带走所有人去上界的不语上人,飞升之后踪迹杳无,但偏偏在此事之前他从无一事失信于人。

这到底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杀戮深重,却养着这样一座万兽迷宫,并且亲手为他们雕刻下当初相遇相识的画面,以作为纪念。

他近乎与天下为敌,却拥有这许多灵兽最真心且最诚挚的信赖……

当真是失信于人吗?

就是见愁都不是很相信。

脑海之中突兀地闪过了意踯躅之中那一座又一座的石像,石像约莫是不语上人本人,旁边大多刻有当时的修为境界和心魔境界。

可最后一座石像之中,却封存着一具骸骨……

隐约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见愁心底划过,只留下一道小小的尾巴,却转眼就抓不住了。

见愁一下皱了眉头。

手中抓着的小松鼠却一下激动了起来,近乎疯狂地在她手中挣扎,一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小松鼠还捧着那松子,却唧唧叫唤着,想要挣脱,小脑袋高高抬起来,有几分惊惶的神态,看着高高的天穹。

见愁顺着看了过去,霎时微怔。

无恶乃是巨隼化身,只怕原来也是不语上人麾下一员得力干将,只是多年来的等待,将那昔日的忠诚与挚友之谊,都磨成了一点一滴的怨恨,于是激发了性格之中本身就存在的凶性。

不语上人在时,尚可以压抑,待得他一去,便肆无忌惮。

兴许用“怒其不争”来形容,并不很合适。

可无恶的确一点都看不惯那些与自己意见不一的所有灵兽,连带着这待了上千年,消磨了上千年时光的隐界,也一并不喜欢!

毁灭……

隐藏在骨血之中的凶性,一点一点朝着外面浸润。

无恶的一双眼,红得仿佛要滴血。

他豁然之间抬首,一道高大的巨隼虚影霎时凝聚在了他身后!

仰天,一声长啸——

一道赤红色的血光,从他口中疯狂涌出,如同一道骤然击出的光柱,直射向虚空中的某处!

半边天的云都像是被火烧过,被血染过一样,鲜红。

可在光柱到达天穹某个地方的时候,却像是击打在了镜面之上。

“嗡”地一阵鸣响。

一片赤红色的涟漪在天际泛开,一时之间竟好像整片天空,都变成了一片明丽又清澈的湖泊!

与此同时,地面也像是与天空映照一样,荡起一片诡异的波纹。

波纹过处,不管是高墙还是树木,全数灰飞烟灭!

那一瞬间,见愁骇然睁大了眼睛,一个离奇的想法在波纹荡开的瞬间,出现在了她脑海的深处。

一座恢弘古雅的琉璃天宫,在那涟漪过后,渐渐从虚空之中显露出来,由透明而半透明,隐隐约约地伫立在镜面的那一头。

从下方看上去,天空如湖泊,平滑似镜。

天宫便在湖水下面,镜子后头。

那涟漪只荡开了一片,继天宫之后出现的,竟然是一只巨大的红色锦鲤。

红色的鱼鳞整齐而光亮,细密极了,泛着一种清透的光泽,像是一副画一样镌刻在天宫的底部。

直到那光柱来的时候,它才猛地一甩尾巴!

哗!

整个天地之间都仿佛想起了清澈的水声!

雪白的浪花从苍穹之上拂开,巨大的红色锦鲤甩尾极其有力,几乎瞬间便将那一道光柱压下,抽了回去。

“哈哈哈……鲤君,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下方的无恶一击不成,竟然不闹,他的目光平静里隐藏着疯狂,却越过了锦鲤,落在了它背后的天宫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