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已经不是卦象之中的用词了,而是围棋。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见愁。

见愁侧对着他,也看不清她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似乎也是那么微微地拧了一下眉头,只是不知到底是因为他话语之中那一刻的停顿,还是因为他这脱口而出的一个“星”字。

总之,一切都是一个闪念之间的事情。

行进之中的见愁毫不犹豫朝着左面改变了自己的方向,在她离开自己身处之地的瞬间,便有无数淬毒的灵蛇飞扑而出,却都扑了个空。

围棋棋盘四四方方,其上有九个特殊的点,会用粗圆点来标明,便是棋盘之上所谓的“星”位。

棋盘之上的“天元”,便是棋盘最中心处的一个“星”位。

如今谢不臣脱口而出,以“星”来表示位置,见愁还不至于摸不着头脑。

甚至……

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一个“星”字到底有怎样的来源。

眼前这一座阵法,因阵型排布的原因,只拥有一个“星”位,熟悉围棋,熟悉阵法,更熟悉谢不臣的见愁,轻而易举便推断出了其位置。

于是,飞身而上,一刀斩落!

“轰!”

有艳冶的刀光划开一片阴暗,出现巨大的光亮。

谢不臣的眼底,也一时为这光亮所晕染,出现了片刻空茫。

双目所视之处,尽是刀光。

于是,脑海跟着视野空白了那么一瞬间。

他仿佛听见了从遥远时空长河里传来的声音……

“所以阵法上是没有‘星’这个位置的吗?”

……

“说无也无,说有也有。你收它有,这里便是。”

某一根干净的手指,轻轻在铺好的沙盘上一点,便指出了某个位置,乃是将棋盘方位与阵法的位置重叠计算出来的点。

于是,从此以后,那谢侯府的三公子,偶尔便用“星位”来称呼这个复杂的方位。

甚至在某次看她与侯夫人下棋的时候,知道她不能赢,又不能输得特别容易,他便状似无意地端着茶,站在了窗边,笑着道一声:“你们下棋,倒比我摆阵还危难……”

说着,手指便在那窗棂上轻轻一敲。

“笃。”

一声轻响,从回忆里挣扎而出,又瞬间被呼啸的风声所淹没。

谢不臣人还在怔忡之。

见愁一刀劈散阵法,所有阵法之中还未发出的攻击便立刻停止。

她本想要继续往前,感觉到谢不臣并未跟上,于是回过头去,却见他竟在这当口上走了神。

谢不臣素来一切尽在掌握,心机手段都是一流,又怎会走神?

她眉头一皱,便要开口。

“嗖!”

谢不臣身侧,竟凭空出现了一条残存的灵蛇!

细细小小,银白色的身子,头顶却有一点深紫色的印记,一看便知带有剧毒。

它尾巴一甩,划过一道虚幻而危险的轨迹,直直奔着谢不臣头颅而去!

谢不臣人在走神中,又如何能知周围发生的一切?

眼见那银蛇便要得逞,见愁眉头顿时皱得更紧,眉心之中结着霜寒煞气,手腕一翻,割鹿刀便紧紧攥在掌心。

二尺弯刀,刀尖凝着皓月霜雪般的冷辉,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擦着谢不臣耳廓而去!

手腕一转,刀面一侧!

袭来的那一条灵蛇,竟在即将钻入谢不臣头颅之时,被见愁一刀挑开!

刀尖那两寸位置,正正好挡在灵蛇前头。

“叮!”

竟然是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

那灵蛇为割鹿刀一挡,周身光芒散去,竟然现出了原形,不过一枚银色的梅花针!

一击不成,阵法已碎,这梅花针自然倒飞了出去,眨眼消失不见。

刀刃冰冷,寒气投射而出。

见愁还保持着那持刀的姿势。

割鹿刀停留在谢不臣身侧,谢不臣眼帘一动,眸光微微一闪,只觉得耳边有几分冷冽。

他已经回过了神来。

见愁皱着的眉头没有松开,眼底似乎依旧藏着几分疑惑,只是她没问谢不臣出神的原因。

手腕一抖,撤回。

割鹿刀跟着收回了她手中,她一转身,重新面向阵法,淡淡开口:“看来入了十九洲后,对阵法与棋盘的研究,都还在。”

谢不臣心知她这一句指的是“星”那一个字,也不解释自己为何恍惚出神,沉默片刻,只一点头:“是。”

简单的一个“是”字,看似云淡风轻,又似百转千回……

见愁几乎与他并肩而立,只隔着那么短短的三尺距离。

可这三尺,却偏偏如同鸿沟天堑一样,无法逾越。

谢不臣垂眸,只道:“只剩下最后一座阵法了,劈开即可。”

一路拆解阵法过来,他对这一座大阵已经是了然于胸。

从对阵法的选择和组合来看,设置阵法的这一位当是大家,但是他最强的一定不是阵法造诣,而是其本身的修为。

一路上的阵法各种机关巧变,都是“术”,唯有最后一座阵法,乃是“力”,一切的机关巧变都不过是点缀,到了最后,若不能一“力”破之,此前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见愁听明白了谢不臣的意思,微一挑眉,倒是高看这布阵之人一眼了。

无疑,最后一座阵法便是见愁最喜欢的。

她往阵法前面一站,便能看见一个隐约的圆,将中间的陆香冷困住。

打破这个“圆”,眼下这个小变故便能解决了。

割鹿刀一收,鬼斧重出,见愁握紧了鬼斧,感受着它传递给她的战意,便高高地一跃,同时鼓荡起周身的灵力,悍然一斩!

铺天盖地的红,再次席卷而去。

斧头锋锐的光芒,触到那阵法边缘之时,便听得“啵”的一声轻响。

原本这隐界便没有多少灵力供给,阵法对灵气的消耗十分巨大,更兼之隐界如今破碎,最后的这一座阵法威力自然打了折扣。

见愁没有轻视,直接祭出自己杀招之一的“红日斩”,自然在这一刻彻底打通了整座阵法!

一条孔隙,便在此刻,向着见愁打开。

下方的陆香冷,已经彻彻底底到了支撑的极限。

在那漫天红霞撞碎阵法边界的刹那,她在一片闪烁摇曳的紫金光芒之中抬眼一看,便瞧见了那熟悉的身影。

在陆香冷的认知中,见愁是不同于别人的。

初见时她便这样相信了。

一种与整个十九洲的女修完全不同的气质,甚至也不是人间孤岛那些寻常女子的气质,她独特而且强大。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视她为领袖,以她为中心。

陆香冷虽是大名鼎鼎的药女,可事实上也不例外。

在看见她过来的那一瞬间,陆香冷脑海之中闪过了很多东西。

是给一名求水的老妪端水之后,对方看着她手腕时嫌恶的眼神,是给一名小乞丐包扎之后,对方投落到她身上的石子,是她修为尚低时为人围攻,却无一人向她施以援手时冷漠的眼神……

谁会向她伸出手来?

她真的是有情道吗?

或者……

她的选择真的对吗?

……

一切一切的疑问,全数在她意识松懈的瞬间,冒了出来。

紫金光芒摇动,悉数崩散!

陆香冷整个人都被那力道拽着往下坠去。

下方,是污浊的泥淖,是不见底的深渊,是污浊的泥淖……

陆香冷其实有点困惑,脑海之中甚至有一个荒诞的想法:要不,就这样掉下去也很好。

可下一刻,那道熟悉的身影已经掠来。

同时,有一只素白的手掌,远远向着她伸出!

那一瞬间,陆香冷抬了素淡的眼眸看去,接触到了见愁的一双眼眸:没有疑惑,没有彷徨,也没有畏惧。

她的眼眸,是她所见过的人里最纯粹的一个。

只有坚定。

于是,她忽然一笑。

淤泥不染,清莲不妖。

在见愁掠过的那一刻,她向着她递出了自己的手,端庄与冷静不失。

“啪!”

两只手掌交握在了一起。

见愁将她一拽,霎时脱离了这一片大泽之上的泥淖,朝着对面不远处的平地落去。

……

这一刻,如花公子等人的心终于安稳地落了下去,有几分笑意出现在脸庞上。

便是夏侯赦,也似乎松了那么一口气。

谢不臣既不站在如花公子等人这边,也没站在见愁与陆香冷那边,只是悬空立在中间,看着整片残破的阵法。

没人知道他是不是又恍惚走神了。

有风吹动他衣袂,他整个身子却晃也不晃一下,岿然不动。

第199章 螳螂戈,谢不臣

“总算是没事了。”

刚才那一幕,简直看得左流捏了一把汗,心脏险些有些受不了。

如花公子也是一样的感受,只是在扫了谢不臣一眼之后,便飞身而上,随口道:“不过好像才分别了一会儿,见愁道友的战力,却是又涨了一截呢。”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见愁的“红日斩”,可以说这是见愁在帝江风雷翼之下最惊艳的一招。

之前见见愁使用,尚还有那么一点点生涩。

可刚才,他们眼见着见愁一斧头劈出,竟已有一种行云流水的顺畅之感,渐渐举重若轻起来。

这一位道友,真是越来越棘手了呢。

如花公子脸上的笑容深了一分,说话间已经直接通过了已经完全残破的阵法,从谢不臣身边经过,很快落到了见愁的身边。

“见愁道友,没事吧?”

“我没事。”

见愁手掌垫着陆香冷的后颈,带着几分小心地将人放了下去。

此刻的陆香冷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晕了过去。

刚才还好好的。

如花公子一看,顿时皱了眉:“怎么回事?”

左流与夏侯赦很快也落了下来,围在见愁的身边:“这……”

“我查过了,没什么大碍,只是力竭晕了过去罢了。”

见愁直接从袖中乾坤袋里取出了一枚雪白的丹药,送入了陆香冷口中,再次伸出手去查探了一翻。

药力已经很快在她体内化开,不多时应该就会恢复了。

见愁心放了下来,这才对众人道:“没有大碍,她一路支撑,已是强弩之末,方才我救了她起来,她便晕了过去。身上伤势都不重,只是身体之中灵力空虚,我已经喂她服下一枚丹药,过一会儿应该就能复原。”

陆香冷脸色惨白,躺在这一块勉强还算是干燥的平地上,紧闭着眼,已经失去了意识。

她乌黑如瀑的长发散落在了地上,有些凌乱。

原本月白色的衣袍之上也沾染了不少的污泥,看着哪里还有昔日药女的风光?

方才为陆香冷所救的左流,一时有些沉默起来,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纠结了半晌,他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

见愁不用回头都知道他心底肯定有些复杂,只伸出手去,指尖慢慢划过,便将陆香冷衣襟之上的污泥拂开,又变成一片干净的月白。

“我等一路同行,乃是同伴,相互施以援手乃是寻常事。你修为微末,香冷道友救你也是应该。”

左流本就无门无派,一开始修炼就是随便买了一本小破册子,练的是整个十九洲大地上最普通的功法,一路上误打误撞过来,也成功炼气筑基。

在黑风洞中,他也算是有几分奇遇。

出去后不久,又踩了狗屎运,神奇地结丹,一直以来都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无父无母,无门无派,在世间没有什么牵挂。

乍然有人救自己,还有了同伴,左流不是很习惯,可听着见愁这一句,偏偏又觉得心里面暖暖的。

他忍不住嘴硬嘀咕了一声:“我没说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我又没特别感动……”

见愁回头看他。

如花公子回头看他。

夏侯赦也默默看着他。

于是,左流聪明地一拍自己嘴巴:“我胡说八道,我口是心非,我知错了!”

看他的几个人这才似笑非笑起来。

诡异地滑稽着。

见愁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一刻,陆香冷躺着,她半蹲在旁边,如花公子、夏侯赦、左流三个人则都站在她身后的位置,成了个半圆,就这样看着。

似乎……

的确是很合拍的一行人。

谢不臣远远看着,过了一会儿才落了下来。

见愁自然看见了他,唇边的笑意淡了那么一点,只道:“谢道友也过来了,如今香冷道友已经无虞,我等便在此地稍事休整,顺便也说说隐界的情况。”

谢不臣一点头,没有意见。

如花公子等人莫不清楚这两人现在是个什么关系,也不好插嘴,更何况见愁说的也是他们所想,当下便都找了个稍微干燥些的地方,围坐下来。

见愁随意地坐在了陆香冷身边不远处。

如花公子脸上挂着那等雍容华贵的笑容,在地面上先铺了一层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香花,才慢条斯理地坐下去。

他转头一看见愁正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瞅着自己,不由问道:“你也要吗?”

“……谢过好意了。”

但是不需要。

见愁盘腿这么一坐,衣袍前摆搭在膝头,上面还有不明的血迹,有的是她自己的,有的是对手们的。

左流思索了一下,也抱着那玉折子,坐到了见愁的身边来:“我也挨着见愁师姐坐吧,有安全感。”

夏侯赦默不作声地坐到了左流的身边。

余下只有一个谢不臣还站得有些远。

见愁不冷不热看他一眼,声音很是平淡:“谢道友也请坐吧。”

地面之上有些一些枯草,仅余的位置在左流与夏侯赦之间。

谢不臣慢慢走了过来,看了她一眼,却并未怎么言语,也慢慢的盘腿坐下了。

他身上的伤势的确很重,只是那掀了袍角慢慢坐下的动作,却透着一种天然的雅致。

深重的危机改不了他的从容,便是满身伤痕,似乎也不失风度。

只是有些沉默罢了。

满身狼狈的谢不臣,却有着最淡漠的神情。

见愁忽然觉得这一幕其实很讽刺。

不管是人间孤岛,还是十九洲大地,谢不臣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天之骄子。

侯府有满堂金玉,他身为三公子,出行之时往往有人前呼后拥,一应事宜自有府中人安排妥当。

便是入了十九洲,也是高高在上的昆吾横虚真人座下真传弟子。

细细想来,侯府覆灭后,那一段逃难的日子,是他过过最苦的日子吧?

她现在还记得,她带着他悄悄坐了一辆租来的马车逃离京城。

那一架马车上还有着一些灰尘,毕竟是很破旧的马车,车主人平日也不搭理,所以并不干净。

见愁在外面张罗完了,将车帘子一撩,便看见彼时的谢三公子看着一层浅浅的灰,没有说话。

见愁以为他身份贵重,平日里锦衣玉食,到底忍不得这样的环境,便要上去将那灰尘擦拭干净。

他却有些沉地道一声不用了。

那个时候,还是谢无名的谢不臣转过了头来,在三日的阴沉压抑里,第一次露出了一抹难言的笑。

是沉重的,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后来的日子里,见愁没有看见一个娇生惯养的谢不臣。

相反,他甚至比寻常市井之中过惯了苦日子的那些人更能忍耐,没有抱怨,没有咒骂,也没有颓唐。

他变得沉默,他关注着关于谢侯府一案的始末,又从那些每天议论着他去向的人之间走过……

那是一种浸透了鲜血的忍耐,压抑之中酝酿着疯狂。

见愁曾见他在无星无月的黑夜里,站在窗前凝望,却一语不发。

每每那时,她会觉得心里难受,站在后面望着他,又默默将灯灭了,任他一个人这么站着,想着。

女人的心,总是相对柔软。

爱情之外也总有许多别的感情,交织混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