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两只手撕开了一片阴霾的幕布,整个卷轴被两只手牵着打开,相互割据之下,淡淡的白色光芒霎时泯灭。

失去保护的卷轴,被这曾挽在一起的两手一扯,竟然从中间撕为两半!

那一瞬间,整个看似巍峨的一佛高塔,也像是被撕开了一样,竟与卷轴一起,被撕成了两半,朝着两侧轰然倒塌下去!

于是,那一尊塑过金身的大佛,便再无遮挡,佛光普照……

北域,西海禅宗。

古寺深处,高高的佛塔之中,隐身在阴影之中的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几乎同时脚步一停,惊异地抬首朝着塔中最大的那一尊佛像望去。

巨大的佛像贴靠在佛塔的边缘,足足占据了八层佛塔的高度。

这佛像已经修建了很久了,常年受到禅宗弟子香火供奉,显得有几分陈旧,周围的金身都已经有些剥落。

可就在方才那一瞬间,竟然有无数的金芒忽然从佛身之上射出,像是生生给这泥塑木偶一样的存在,镀上了一层赤金!

“乖乖,难道是山人我修为下降,被发现了?”

扶道山人吓得不清,才迈出去的脚步连忙收了回来。

横虚真人一身道袍,就站在扶道山人的身边。

闻得他惊骇的这一声喊,他并不言语,只将眉头拧紧,面目之中也露出几分凝重之感。

这两人,一个是崖山明面上辈分最高的,一个是昆吾地位最高的,同为中域领袖,此刻却都鬼鬼祟祟出现在北域禅宗的地界上,还偷偷潜入了人家后山佛塔之中,若是传出去,只怕是一桩叫人为之悚然的怪事、丢脸事。

偏偏,不管是扶道山人,还是横虚真人,两个人脸上看不出半分的不好意思,甚至一点都不觉得有失自己身份体面。

他们唯一担心的,不过是被禅宗众人发现,惹来一堆不必要的麻烦。

黑暗的佛塔之中,那佛像金光越发炽烈,简直挡都挡不住。

眨眼之间,整个黑暗的佛塔都被照亮。

藏身于阴暗之中的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顿时无处遁形!

“不成,要糟!”

扶道山人手里抓着破竹竿,赶紧把佛门清净之地禁止的油腻鸡腿朝嘴里一塞,毫不犹豫就从高高的第九层之上朝下一跳!

“老怪老怪,风紧扯呼!”

走的时候,还不忘招呼与自己同行而来的横虚真人。

只是,横虚真人站在原地,注视那发光的佛像良久,目中却已经是风云变幻。

他与扶道山人原本为了中域北域之间的恩怨而来,为了那轮回之秘而来,哪里想到,竟然恰逢其会……

注视着佛像的目光,缓缓移开。

横虚真人像是没有看见下方跳脚的扶道山人一样,只转过头,朝着西南方向,远远眺望而去!

隔着渺渺的层云,隔着纵横的山水,是苍茫的中域大地,是林立的三千宗门,是混乱的明日星海……

那一片巨大的,永远没有明日的盆地里,最宽阔的一条大街之侧,有临街的高楼。

曲正风已经在高楼之侧饮酒三日,背对众人而坐,旁人也看不清他面容,不会将他与近日来接连剑试诸英豪的“曲正风”联系在一起。

明日星海,向来是整个十九洲最混乱的所在,也是消息往来最集中的地方。

“东南蛮荒日前传来消息,哈哈哈,那英雄冢少门主雍昼,把那山阴宗少宗主宋凛算计了个死,听闻同去青峰庵隐界之中的一干人等,除却一个宋凛——”

“怎么着?”

“哈哈,全军覆没!”

“吓!”

不少人听了,倒吸一口凉气。

“本届左三千小会的修士,当真如此厉害?”当下便有人问了,“东南蛮荒妖魔道,在同等级修为之下,可是向来要强于同辈修士的啊。这怎么可能?”

“这就是你们孤陋寡闻了吧?”

知悉内情之人颇为不屑,当下掰着手指头跟对方清清楚楚地数了个一二三四五。

中域向来是群星璀璨之地,这两年来更是出了好几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兵主夏侯赦自不必说,修为诡异;不男不女如花公子更是早有恶名;悬壶济世药女香冷,别说中域了,便是整个十九洲都小有名头。

此次青峰庵隐界之行,这三人都在其列。

更厉害的还在后面呢。

崖山昆吾!

“小会一人台第一,崖山见愁,修道两年,突破金丹,力压群英登上一人台,可是佼佼者之中的佼佼者。”

“再说那谢不臣,十日筑基,十三日名列九重天碑,便是在整个十九洲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之骄子!”

“就这么两个人拿出去,那宋凛便是交代在那边,都是死得值了!”

众人听了,莫不心下感叹,叹一句人比人气死人。

他们当初修道的时候,多艰难啊?结个丹跟要命一样。

看看人家,简直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想来此二人并肩去青峰庵隐界,又出身崖山昆吾,势必携手同心,合力之下,同辈之中,又有谁是对手?”

“哈哈,所以宋凛这一次的跟头,栽得实在是不冤枉哪……”

……

楼中,一片笑声。

“咕嘟嘟……”

酒液注入酒盏之中,曲正风听着那些议论之声,望着那透明的酒液,却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

携手并肩,勠力同心?

目中划过一分讽刺,转而又化成三分兴味。

曲正风饮了一杯酒,笑了一声,却依旧不说话。

高楼之下,一年迈的老者,从远处缓缓行来。

他步履稳健,目视着那层云遮蔽的天空,抬手落下,击筑而歌,声音雄浑而沧桑:“乾坤莽莽,日月昭昭。大江东去,浪花淘尽英雄,千古竞风流……”

“千古竞风流……”

苍凉的歌声,带着吟咏的余韵,渐渐远去。

天上彩云飞散。

跳出巨大的盆地,越过混乱的东南蛮荒,一路向西,便是浩瀚的西海。

仙路十三岛如同散落在海面上的十三枚棋子,又像是连接着人间孤岛与十九洲大地的锁链,在海水之中若隐若现。

一柱金光,从人间孤岛海岸边青峰庵后山之中漫散而出,又似乎从天穹之上照射而下。

隐隐约约之间,竟然有一尊大佛的虚影,出现在了湛蓝的天幕之中,引得人间万姓仰头观看。

一佛塔已彻底倒塌,满地废墟尽数倾入天穹平湖之中。

业火红莲盛开在湖面之上,接天而起,爬满了这高处的苍穹,一片灿烂得让人心悸的金红。

一尊仿佛接天的佛像,宝相庄严,面容慈和,带着一种对人世的悲悯,盘坐在平湖之上。

祂头部的发髻是一个又一个的旋儿,连成了一片,覆盖了整个佛像的头顶。

那是何等巨大的佛像?

站在下方,即便是仰酸了脖子,也难以看清佛像的面部,人在佛像脚下,只如蝼蚁一样卑微。

可偏偏,此时此刻,就有那么两道飘摇的身影,站在了整个佛像的最高处——

佛祖的头顶!

像是两抹极其微小的影子,如蜉蝣之于天地,不值一提。

一个一身青袍,一个浅蓝的一身,就站在这最高处,站在那一片凛冽的罡风之间。

他们脚下是飞动的层云,是飘散的业火红莲,是废墟坠落溅上来的金色尘烟……

谁也没有说话。

见愁看着他,他也看着见愁。

她手中还握着那生生从谢不臣手中撕出的半卷《青峰庵四十八记》。

玉质的轴心卷着一点飘飞的干枯鹿皮,上面写满了艰深的文字,撕裂的边缘显得格外毛糙,在风中飘摆。

剩下的一半,依旧在谢不臣的手中。

只是,那握着卷轴的手掌,已经用力地收紧,以至于手背之上竟然露出了一条一条凸出的青筋。

到了嘴边的鸭子,竟然就这样生生拽下来半个!

就像是一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对手,凶悍地一咬,就咬去了大半……

若非谢不臣乃是心志坚定之辈,只怕在这当场便要撕破脸皮了。

他注视着见愁,看着她背后渐渐隐没的帝江风雷翼。

如果没有猜错,这便是杀红小界之行,她最大的所得,那从顾青眉手中抢来的帝江骨玉之中凝练而出的道印。

重逢以来的种种,悉数从谢不臣心头划过。

针锋相对,入隐界,妥协与相杀……

从一开始的处于下风,到渐渐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再到——

略胜一筹。

变化太快了。

或者说,她成长的速度,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只怕便是成竹在胸的横虚真人,也不曾想到,他会面临此刻这样尴尬的境地吧?

完整的《青峰庵四十八记》,生生被撕去了一半,而他竟没有十足的把握夺回……

“不敢相信吗?”

悠闲的一声笑,忽然低低地传出。

见愁没有什么动作,只用指腹摸索着鹿皮纸那打磨细腻的触感,感受着那镌刻在数百年前的印记,心中却有一种难言的畅快之感!

看看自己对面这一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看看这一张脸上此刻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

谁能想到,在他出其不意使出瞬移的情况下,她还能如此诡诈,从他手中撕走一半卷轴呢?

轻飘飘的风,吹着轻飘飘的卷轴。

她轻飘飘的话,落入了谢不臣的耳中,却如同一柄又一柄重锤在敲击。

谢不臣注视着她,久久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

他们隔着两丈的距离站立,很近也很远。

“红尘千丈灯中,你早从我棋路之中猜得与你弈棋之人乃是我,因而故意改换棋风,故布疑阵,迷惑于我……”

“不错。”

见愁笑眯了眼睛,目中露出欣赏的光芒来,出口的话却不那么好听。

“看来谢道友的脑子,在入昆吾这几年来,竟不曾退化,还能想清楚原委,着实不容易。”

一切正如谢不臣所言。

见愁故意迷惑于他。

她本执白先行,最后一子落下,最后一盏青灯便会点燃,同时红尘千丈之境自动破除。

两个人在两个红尘境界之中,下着同一盘棋,见愁不用想都知道,棋局尽时,她便会撞上谢不臣。

可谢不臣不知道。

在此处,她本就占得一分先机,又兼之谢不臣并未猜到棋局对面是她,所以在最后棋局尽了之时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谢不臣何等聪明之人?

念头只消在脑子里一转,便清清楚楚。

听着见愁那嘲讽的声音,他并未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只是注视着她的目光之中,带着一种久违的熟稔。

“阔别两年余……”

喟叹一样的声音。

见愁手腕一抖,割鹿刀在手,划过一片雪亮的刀光。

袖袍轻扬——

是周悬狰狞头颅三千余,是振衣千仞佛顶清风里!

闻言,她只一笑,目中无有情,无有爱,无有仇,无有恨,只有最浅的那一片云淡风轻。

“是啊,不过两年。谢三公子曾杀我证道,不知两年过去,道友大道可成?”

第210章 佛顶之战(二)

字字诛心!

一句话,从“谢三公子”到“道友”,不过是如此简单的一个称呼的变化,可那藏在云淡风轻口吻之中的,却是叫整个十九洲修士都要为之惊心动魄的事实——

杀我证道!

一个已经被杀之人,就这么活生生站在杀人者的面前,从容不迫的笑问一句:道友,大道可成?

何等浅淡?

又何等刻毒的一句话?

像是举了一把刀,瞬间扎进人心脏之中,搅动出一片模糊的血肉来。

大道可成?

若是他大道已成,何必这样与她对峙而立,大费周章?

谢不臣那浓密的长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如烟雨点染的眉眼就这么轻轻抬起,注视着见愁。

看似良善的面容,依稀还在昔日。

在见愁那平和的注视之中,他只近乎自嘲地一笑,随意一翻手,那《青峰庵四十八记》的半幅卷轴,便被藏入袖中。

“你不曾身故,我之大道,又如何能成?”

“……”

你不曾身故,我之大道,又如何能成!

如此平静,如此满不在乎!

到底是她低估了他!

那一瞬间,便是问出那一句话的见愁都不曾想到,自己竟然会得到这样的一句回答!

话中之意,何等果断,何等狠绝!

他是非要她死,去成他的无上大道!

“可惜了!”

那一瞬间,见愁终究还是大笑了起来,由极静化作极动,不过一眨眼!

“我不曾死个干净通透,叫谢道友失望了!”

蛰伏于背后肩胛骨上的帝江风雷翼,只在她笑声出的一瞬间,重新打开。

仿如赤金铸就的羽翼,一根一根,坚硬无比,闪烁着流窜的金光,为电蛇所环绕,在打开的瞬间,便以迅雷之势朝着谢不臣横斩而去!

羽翼如刀,一瞬间便让谢不臣想起了不久之前,洞穿自己身体的五枚黑羽之箭!

他反应半点也不慢,甚至可以说,在开口回答见愁那个问题的瞬间,他五指之间已经蕴蓄好了力道,时刻准备反击!

一条长蛇一般的灰线从他掌心之中延伸出去,精锐到了极点的力量凝聚在这一线之中,只这么一看,便让人有心颤之感。

只可惜……

速度太慢!

见愁风雷翼之利,便在“迅疾”二字。

帝江之翼起时,谢不臣隐者剑意方才凝聚,待得她羽翼挥到他眼前之时,他剑意才堪堪抵达。

明明是那样看似不起眼的一条细线,可在撞上帝江羽翼的瞬间,竟然爆发出了狂猛的力道!

“轰!”

一声巨响,无数电蛇从羽翼之上流窜而出,砸在了那细细一根灰线,或者说隐者剑意之上!

高空之中层云与流风,几乎都在这瞬间,为此翼所斩,断了联系。

谢不臣手掌剧震,瞬间便感觉到了那种奔雷一般的力道,有如实质一般,从剑意之上传来!

虎口顿时崩裂,鲜血四溅。

毕竟见愁出手更快,帝江之翼更比他手中隐者剑意强上不止一筹。

这止息片刻之后的第一次交手,谢不臣便直接落了个下风。

巨大的风雷翼下压,如同灭顶!

没有了狭窄一佛塔的遮挡,佛像之外,便是广阔的天空。

难以承受风雷翼的谢不臣,在初初交锋之后,便觉周身一沉,竟被那力道压着,朝着佛顶之外,倒飞出去!

“砰!”

再次打落!

谢不臣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形,直接撞在了那佛像的肩膀之上。

炽烈的金光,几乎照得他睁不开自己的眼睛。

从那一片浓烈的金影里,他唯一能看见的,只有见愁那再次逼近的身影!

也许,是时候来个了断了。

不管是她要报的仇,还是他要追寻的道!

不语上人的手记已经寻到,周遭再无第三个人看见,又是处于隐界之中,再没有了其余任何人的阻挡。

当杀,则杀!

谢不臣心中亦涌出一股浓烈的杀意来。

在之前的数度交手之中,他已经领教过了见愁种种的本事,尤其是那种惊人的战斗天赋。

如今人皇剑不在他手中,她又身负帝江风雷翼之利,更有红日斩在手,一旦硬拼,只怕是玉石俱焚之境。

心中念头闪过,眼见着又是帝江翼朝着自己扇来,带着一种几乎不属于普通修士的恐怖力量,他心里那个疑惑,忽然又生了出来——

纵使天纵奇才,她的修为,在小会之后,未免涨得也太快了一些。

可下一刻,羽翼挥来,他脑海之中这念头便被打散了。

谢不臣险之又险地侧身一避,帝江羽翼轰然斩向了大佛的肩膀。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