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身血肉,片片模糊!

那是一种近乎凌迟的苦痛,千刀万剐一样。

谢不臣整个人都要痛得蜷缩了起来,却偏偏被钉在巨佛掌心,无法躲避分毫。

整个沾染了风雨的世界,在他眼底,彻底转为一片血红!

就连他眼前这个淡漠的见愁,也被染上了一层血色,即便他连眨了三次眼,也没能将这一层血红的阴翳,从自己视野之中除去。

昔日他杀妻证道,今日有她杀他来证道!

何其相似?

是报复,也是一个近似于宿命的轮回。

她冷漠得像是当初的那个他,却没有他当初的犹豫,当初的挣扎。

“呵……”

那是夹杂着极大痛苦的一声笑,压抑在喉咙里,模糊极了。

谢不臣几乎要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才能将颤抖的手掌抬起,将那还奔涌着无数灵力的人皇剑一握——

“滴答!”

霎时有鲜血流淌,坠落!

谢不臣手掌用力地握紧了人皇剑剑刃,让它不能再进自己胸膛分毫。

可那钝而无锋的剑刃,却诡异地划破了他掌心,漫天的风雨飘落,从他手背之上滑落,坠落到下方平湖之时,已经是一片浓稠的血色!

一股巨大的抵抗之力,顺着他手握之处,向着持剑的见愁,疯狂倒卷而去!

谢不臣轻轻扯开了唇角,那一双眼底,有火焰熊熊,淡淡的血色,伴随着那一点嘲讽和隐约的疯狂,缓缓蔓延!

“你要……杀我,证道?”

沙哑干涩的嗓音,像是从他喉咙里磨出来,夹在风雨声里,却清晰得诡异……

那一瞬间,见愁触到了这样的眼神,只觉一股森然寒意从脚下升起!

不对!

“他有诈!!!”

几乎是在谢不臣抬手的同时,一声声嘶力竭的爆喝,终于从下方传了过来!

见愁下意识地回头看去,竟然是佛像下方的青灯。

火焰闪烁,似乎随时都会被这风雨打灭,可每每要熄灭的时候,却都有一股力量从灯芯之上传来,将之稳住。

四盏青灯,在漫天风雨之中,竟然依旧伫立!

此刻,其中一盏青灯之上光芒大放,隐约之间竟然有一个身影在灯火之中挣扎!

是左流!

那声音是他,那身影也是他!

虽被困锁在红尘三千丈中,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一佛塔轰然倒塌,左流等人身在界中,却能透过天空的一角看见天穹平湖之上的场景。

早在看见见愁与谢不臣又重新交战起来的那一刻,左流便心惊肉跳了起来。

偏偏他面前十八铜人消失之后,竟然又来了八座光头金刚,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竟必须打死一个,才能点燃一盏青灯!

一时之间,左流竟然无法脱身。

他玉折子之上所留的印符已经不多,身上的道印也大多都是从别人那边学来的,在打过几轮之后,便是左支右绌,难以为继。

他小半辈子的修为都依赖于自己看见过的那些人,崇拜过的那些人,如今连他们的本事都束手无策,他又如何能胜过眼前这些金刚?

那一瞬间,左流甚至想要直接躺下,直接认输……

可……

如何能放下?

如何能认输?

化身印符之中谢不臣那一样本事,堪称诡异,可在与见愁激斗的过程之中,竟然没有半分展露。

想都不用想,左流便知道有诈!

没有办法,他也想不到丝毫的办法。

万般从别人身上学来的术法都已经用尽,他脑海之中只回荡起见愁那一句话来——

不必像我,像你自己就好。

头脑之中,竟然出现了一线开天辟地般的光芒来。

左流拎起自己看似平平无奇的拳头,竟然一拳砸爆了一尊金刚!

于是,一盏青灯点亮,竟然像是火盆一样,燃烧出熊熊的烈火来。

红尘三千界在这烈火炙烤之下,竟然裂开了一条缝隙。

也就是这一条缝隙,终于让左流有了说话的机会!

在见愁人皇剑已穿透谢不臣胸膛,似乎胜券在握的一刻;在谢不臣重新抬手,甚至露出微笑的一刻!

千钧一发!

有诈!

几乎惊天动地的一声吼,便从那细细的灯芯之中奔涌而出,不仅吸引了见愁的注意力,甚至连谢不臣都有一瞬间的错愕。

高手过招,又岂容这一分的错愕?

瞬息之间,万变已生!

见愁虽不知其诈到底在何处,却选择了毫不犹豫的相信,猛然之间拔剑而出,人皇剑抽离之时,甚至带出了一条血色的红线,从长空之中划落。

她身形爆退,眨眼之间便要远离谢不臣。

可谢不臣这一杀招,酝酿已久,几乎便等着这极近极近、任何人都难以脱逃的一刻!

在见愁爆退的瞬间,他微微染着血色的眼底,终于透出了那隐藏已久的一缕金光。

金光弯曲成一道又一道的线条,凝结成一枚闪烁的道印!

谢不臣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那一瞬间,以她为中心的一片空间,竟然都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波动,就像是平湖之中,忽然有一小块沸腾了起来一样。

只有那么狭小的一块地方,可偏偏将见愁困锁在其中!

“斗!”

因失血而变得青紫的嘴唇,轻轻一动,清晰的一个字音,便从谢不臣口中发出。

太清晰了,就像是平地起了一声惊雷,在见愁耳边,在见愁心上,炸响!

“轰隆!”

随之炸响的,是她身周三丈空间!

就像是被人一剑划下,画地为牢!

三丈空间,竟然瞬间冻结,身处其中的见愁,就像是被冻在湖心的一条鱼。

在谢不臣一个“斗”字出口的瞬间

天地之间,像是有一柄重锤狠狠砸下,又像是那冻住的空间自己轰然炸裂,恐怖的空间波动席卷而去,瞬间将见愁掩埋!

空间塌陷!

见愁脑子里“嗡”地一声颤鸣,只觉自己的身体,伴随着整个空间一起撕碎,炸裂!

周身血肉,坚玉骨骼,浑厚灵力,全数轰然破去!

只这一瞬间,半空之中的她,已然化作一个血人!

再看不出原本衣衫的颜色,只有一片血红……

真实的她,与谢不臣眼中的她,终于完完全全地重合在了一起。

人皇剑脱手飞出,重新飞回了谢不臣的手中。

“咳……”

他虚弱地咳嗽了一声,目视着见愁那瞬间颓败的身影。

帝江之翼已经难以支撑,重新缩成了一枚道印,藏在她肩胛骨上。

浑身是血的见愁,从高空坠落,像是一块石头,重重砸在了佛祖盘坐的莲台之上,溅起一片血沫。

谢不臣看了不远处那一盏青灯一眼,强压下那一口已涌至喉头的鲜血,一手按住了胸膛之上不断冒血的剑伤。

到了金丹境界,血肉之躯的损毁,已经没有那么要紧。

方才见愁那一剑给他最恐怖的伤害,乃是被摧毁的那些经脉,吞噬走的那些灵力……

步履微微有几分蹒跚,他持着那一把人皇剑,仿佛从未与此剑分离过一样,从佛掌之中一跃而下,落在了莲台之上,远远看着那血人一样的女子。

一切都变得模糊,有的伤处甚至深可见骨。

还从没有过任何一场战斗,让他这样竭尽全力,底牌尽出;也从没有过任何一场战斗,让她狼狈至此,性命垂危!

他距离她,仅有十步。

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看着,他眼底划过了那么一分不忍,却又带着一种一切尘埃落定的孤寂。

这,不就是他的“人皇道”吗?

至高者,至孤。

第212章 佛顶之战(四)

一身素色的衣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白皙的肌肤也完全被血色所晕染。

千仞巨佛依旧盘坐在天地间,见愁倒靠在莲台之上,佛祖的足边,似乎天地间一微不足道的蝼蚁。

她眨了眨眼,有血珠沾在她浓密的长睫上,随之掉落下来,顺着划过了她脸颊,像是一滴泪。

十步开外,便是谢不臣。

手中提着人皇剑的谢不臣。

声音在喉咙里破碎,已经完全听不出之前的清润。

“言出……法随?”

谢不臣身上亦有重伤,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巨大的痛苦,胸口裂开了一个大窟窿,鲜血已经不再流动,可他脚边依旧积了一滩血泊。

听见见愁这“言出法随”四字,他唇角微微勾了一下,目光之中是一片的平淡。

“不过‘界’罢了……”

哪里有什么“言出法随“。

界。

也就是领域。

十九洲修士修行总共九重境,九重天,第八境界名之曰“有界”,即完全体悟了空间规则,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又谓之“开天辟地”。

修士一旦迈过了出窍期,便进入修心的阶段,初步感悟天地宇宙之间的种种规则,所以可以做到比御空更高一层的“瞬移”。

越往后修炼,感悟的规则越多。

天地间的至理,一旦真正为修士所掌握,最终便能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界,谓之“得道成仙”。

这一个“界”字,几乎是所有大能修士的标志。

见愁修为虽浅,可这些最基本的常识却还是清楚的,在听见谢不臣一个“界”字出口之后,她便全然明白了过来,可难以理解——

一个区区金丹境界的修士,如何能领悟空间规则,使用“界”之力?!

谢不臣并未想要解释,只是缓缓地往前迈出了一步,让死亡更接近了她一步。

还未金丹之时,他便已经可以御空,如今能初步运用“界”之力,掌握一定区域内的空间之力,甚至将之冻结,以制衡对手,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少,谢不臣不觉得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地方。

“滴答。”

无锋的剑尖之上,鲜血一滴,点在莲台之上。

谢不臣继续迈步行去,只淡淡道:“终究还是我杀你证道。”

只是跟第一次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见愁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如何死而复生,只知道她又活生生站在自己的面前。

就像是一个已经被斩断的念头,又重新冒了出来一样。

有这样一个“念头”在,“道”便有了那无法掩盖的一丝裂缝。

能杀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甚至可以说,第二次要更为简单。

谢不臣感觉不到曾经有过的犹豫,曾经有过的挣扎,只有那种非做不可的冷静和冷酷。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深爱着眼前这女子。

她曾让他怦然心动,直到如今也依旧让他心动。

可也仅此而已了。

心怀爱意,却依旧要杀!

任何一步,都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而他不喜欢退路。

“啪嗒。”

又是一步。

见愁的意识甚至都有些模糊掉了。

谢不臣利用了“界”之力,造成了类似于“言出法随”的效果,让整个以她为中心的空间都为之塌陷,身处于空间之中的她自然难以幸免。

就像是被人用巨斧一段一段,将身体斩断一样,手不是自己的了,腿也不是自己的了。

她有些艰难地看着那一道朝着自己接近的身影,恍惚之间竟然觉得这沾血的影子,是从人间孤岛那茫茫远山烟雨之中走来。

撑着那一把青色的油纸伞,撑开了那一片朦胧的雨幕……

于是,久已遗忘的那一个疑问,忽然又浮上了心头。

见愁忽然就笑了一声,接着听见了自己晦涩得不像自己得声音:“你杀我为证道,可我要死了,却还不知你所证何道……谢不臣,到底叫我做个明白鬼吧……”

“……”

明白鬼。

谢不臣迈开的脚步,停了这么一下。

他距离见愁,还有七步,仅有七步。

周遭的浪已平,漫天红莲破碎。

风雨消去,隐界之中,安静得不可思议,他能听见她因为疼痛而倒吸凉气的声音,也能听见自己身上的鲜血不断滴落的声音。

他该仗剑而起,重新一剑刺入她胸膛,从此将心魔的根源斩断,也将这所有的不定之因斩断。

可偏偏……

就这么看着她,他发现,自己竟然心软了。

尽管,是这样讽刺的眼神,是这样无所谓的眼神。

他依旧为这情与爱所困,依旧不曾真正挣脱,可她却已经彻彻底底地飞离了这痛苦的边界,不再困于这最世俗的感情。

证道……

证的是什么道呢?

谢不臣似乎站在九重天阙之上,持着人皇剑站立,眉目里藏着一股高旷深渊之意,叫人难以度测。

他呢喃了一声,似乎是在询问自己,又似乎是在重复见愁徳问题。

过了有一会儿,他才忽然笑了一声,对着她轻轻道了一句:“至高至孤,人皇道。”

他证的,乃是这天下最孤独的道!

那一瞬间,一种极端复杂的感觉,忽然全数汇聚起来,堆积到了他的身上。

有的年轻,有的苍老;

有的圣明,有的昏庸;

有的风光,有的颓唐……

像是经历过千百种人生的垂垂老者,又像是依旧对明日满怀希望的旅人——

站在见愁面前的这个人,似乎是谢不臣,又似乎不是谢不臣。

似乎是一个谢不臣,又似乎是十个谢不臣。

复杂。

矛盾。

狰狞。

淡泊。

……

一切都有,唯独没有挣扎!

所有所有的气质,也许有诸多的不同,也许有诸多的矛盾,可无一例外,都是那高高在上的孤寂,都是那从容冷淡的确定!

做出了选择,便再不后悔,再不犹豫!

割裂魂魄,化身无情。

昔日的他,可以一剑穿透结发妻子的胸膛,今日的他,只会更加冷静,甚而冷酷!

他固然爱她,可敌不过那天下大道……

谢不臣重新迈开了一步,又离见愁近了些许。

他仿佛没有看见见愁注视自己的骇然目光,也不曾去思考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放弃抵抗,引颈受戮。

他只是开口:“见愁,你可听过轮回?”

……

轮回?

五指崩裂,已经露出了森白的指骨,戳在地面之上。

见愁指间,不知何时竟缠绕着一截红绳,一枚小小的银锁,被鲜血沾染了,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铸纹和形状。

听得谢不臣这样的一问,见愁脑海之中一下想起了很多事情。

只是她不明白,谢不臣要证的道,与轮回到底有什么关系。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谢不臣淡淡地说着,面上的笑意,却没有消减下去,只是那眼底的深处,却藏着那么一点奇异的悲凉。

一切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只在这两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