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小头鬼身边的大头鬼,已经从他身边走过,直接走进了那一片灰烬之中,甚至还蹲在了那一具“尸体”旁边。

他有些肥肥的右手伸着,似乎刚才碰过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僵硬地悬在半空之中,动也不敢动一下。

眼见着小头鬼看了过来,他整张脸都垮了下来,惊惶的一片,声音里带着哭腔:“温、温的,是个活人……”

“什么……”

怎么可能?

小头鬼简直不敢相信大头鬼说出来的话,刚想开口骂他胡说八道,可眼角余光一扫,还没出口的话,顿时全堵在了喉咙口。

女修身上的衣服,并不是地府常见的款式,便是那一根腰带用的丝线,都带着一种陌生的气息。

她腰间还悬着两只做工精致的小袋子,没有沾染上半分血污。

最重要的是,不管是衣饰还是袋子,都很“实”。

“……”

乖乖,这一回摊上大事儿了。

小头鬼简直头皮都跟着发麻了起来。

极域之内住的都是往生之人,外面十九洲或者人间孤岛,住的却都是大活人。

在极域地府,所有的鬼魂都如实质一样飘荡,看起来与外面寻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可事实上,他们并没有肉身,只有魂魄。

可大活人不一样。

大活人有魂魄,也有肉身,并且摸上去会是温温的,而不是凉凉的。

他们身上的衣服穿戴,也都是真的,并且会带着一股与地府并不十分一样的“阳气”,会让人觉得暖洋洋。

眼前这一名女修,便是一个真正的大活人,真生魂!

传闻十甲子之前,极域与十九洲爆发过一场大战。

小头鬼只听人说过,却不知原因何在,可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喝醉了的判官说:地府与十九洲之间,早已经隔了一层阴阳界,九头鸟死,普通修士的灵魂都不在进入轮回,一旦身死便是真正的毁灭。

地府之鬼几乎无法出现在十九洲,可十九洲的修士也绝不可能出现在地府!

可……

可眼前这女修算是怎么回事?

小头鬼只觉得口干舌燥起来,怀里抱着那一把捡来的剑,一时之间眼底神光闪烁,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大头鬼见他半天不说话,心里更慌了。

“小、小头,我们怎么办?要不还是报给褚判官吧?这……”

“你闭嘴!”

小头鬼忽然开口,打断了大头鬼的话。

大头鬼一愣,便见小头鬼竟然朝着他这边走了过来,也跟着蹲身下来,竟然一把拽起了那地上女修的胳膊。

“你干什么?”

大头鬼大吃一惊。

小头鬼面上露出一分坚决的狠色来,只看了看四周,没人发现,咬着牙道:“咱们极域鬼修,修炼都以魂魄开始,只有大能修士才能修出肉身来。活人肉身乃是大补,反正现在也没人知道,我们就把她搬回去,煮上一锅,势必能增上不少修为!”

“……”

大头鬼简直被小头鬼这胆大包天的话给惊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头鬼白了他一眼:“没胆子的怂样,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上来搭把手啊!你想我们一会儿被发现不成?”

“我……”

大头鬼迟钝地想了想,总觉得这样做好像有点不大好,可肚子一下“咕咕”地叫唤了起来,他思索了一下,还是走上去,帮着小头鬼将人抬起来。

两个人动作利索,没一会儿就将人抬走。

头顶盘旋的那几只罗刹魅,一见“猎物”被人捷足先登,还追着飞了好一阵,直到那两人消失在远处一片灰色的山脉那头,才有些不大甘愿地扑棱着翅膀飞回来。

原地草丛中,只剩下一片惨白的灰烬。

见愁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终于完成了自己的计划。

三千人余头齐齐尖叫,千仞巨佛轰然倒塌,星流冲荡,谢不臣那身影瞬间被淹没在洪流之中……

她恍惚之间竟然觉得那一刻他似乎有些恍惚,也没有任何的反抗,像是看见了什么一样。

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见愁有些迷惑起来。

可这样的疑惑,转眼之间又消失了个干净。

太疲倦了,以至于连思考都变得困难。

从青峰庵隐界开始,便是针锋相对,步步算计,步步杀机。

她是,谢不臣也是。

谢不臣藏了杀手锏,她亦藏了“一人台”。

但凡登上一人台的修士,都能在一人台上获得属于自己的“机缘”。

人人都知道她登上了一人台,可除却她师尊扶道山人,却再也没有旁人知道,她到底在一人台上获得了什么。

那是一个说出来,只怕连横虚真人都要为之震骇的机缘。

——她获得了沟通一人台的能力。

在将鬼斧放到解兵台上的那一刻,她便获得了一人台的承认。

星流冲上,天空由昼而夜,她像是站在整个穹顶之外,去触摸一片全新的世界,观看一个变幻的宇宙。

那一枚只能使用一次的星流道印,是一人台给予的机缘之一;

灌顶而下的星力,让她整个实力陡然拔升了三成,是一人台给予的机缘之二;

灵识沟通一人台,可借助一人台的存在,将自己传送到别的地方,是一人台给予的机缘之三。

只怕谢不臣死也想不到,他错过的一人台,最终成了将他击溃的根源吧?

一路之上,她毫无顾忌的出手,拥有诡异的实力,迅疾的反应,纵使猜到谢不臣有底牌,她也凛然不惧……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身负最强的一击,拥有最硬的那一张底牌!

即便杀不死谢不臣,她也有把握全身而退。

记忆的末尾,停留在倒卷的天湖,停留在一人台璀璨的星光……

于是,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热的感觉,像是被人泡在了水里,可四肢百骸之中,都传来一种酸痛,甚至似乎被束缚,动也不能动一下。

这种感觉,并不是很舒服。

眼皮沉重得像是有千万斤,让人懒得抬起来。

见愁迷迷糊糊之中,只觉得头脑昏沉,隐约听见两个声音,一个机灵,一个呆愣。

“多扔点,多扔点!烧起来,烧起来!”

“嗯!”

“快,阵,阵,阵,混元阵!那边还有块地银没放好,赶紧的!”

“哦……”

好像是在忙碌着什么,细碎的声音不绝于耳。

见愁隐约听见什么“别发现”“危险”“古怪”“傻子”之类的词,但凑在一起,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脑子里面一片的浆糊,就连思考都变得缓慢。

冗长的梦境,渐渐从她脑海深处抽离。

外面的声音,终于开始慢慢清晰起来。

那沉重的眼皮,也终于轻了些许,于是见愁慢慢地睁开了眼。

黑暗又昏沉的世界,向着她裂开了小小的一条缝,有昏黄的微光,从缝中透射出来,而后渐渐扩大。

是一间小屋。

或者说,一间……厨房?

形状奇怪的破木门上挂了门栓,钉满了木条的窗户紧紧地闭着,四面墙上都有一条一条的裂缝,拿黄泥仔细地糊了,却留下一道道难看的“疤痕”。

她所处的位置,似乎有些高。

见愁慢慢收回目光来,低头一看,顿时为之哑然。

这竟然是一座圆形的灶台,不过灶台上没放锅,只立着一口大缸。

大缸边缘有几个缺口,像是用久了,不小心磕碰上的。

此刻缸中灌满了水,下面架了火在烧,于是水面上顿时开始咕嘟咕嘟地冒气泡,热气蒸腾而上,让见愁的视野都有些模糊起来。

没错,她现在竟然被人五花大绑,放在这一口寒酸的水缸里,架在了灶台上煮!

这……

这什么情况?

见愁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透着一种诡异的陌生劲儿,也不知道一人台到底把自己传送到了哪里。

不管怎么说……

不能受制于人。

几乎是在发现自己处于困局的一瞬间,见愁便手上用力,想要崩断这捆住自己的绳子。

谁想到,她一用力,那绳子竟然纹丝不动!

见愁有些惊呆了。

她隐约发现了几分不对劲。

身体血肉乃至于骨骼都好好的,没有半点问题,显然是凭借强大的再生修复能力,修复了先前与谢不臣那一战的伤势。

可现在,她身体任何一个地方,竟然探测不到半分灵力的存在!

就连之前随心所欲可以唤出的斗盘都像是死了一样。

见愁想要将心神凝了,沉入眉心祖窍,却发现,这关系到修士修为的“祖窍”,竟然对自己闭锁了。

身体之中没有一丝灵力可以调用,就连灵识都只能离体一尺,眨眼便被外面一股奇异的压力逼着,退回身体之中。

见鬼了……

见愁坐在大缸里,忍不住彻底傻眼了。

她没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任何问题,《人器》六层的修为,即便是煮在这滚水里,她也半点事儿没有,就连皮肤都没红一下。

身体没问题,修为境界没掉,可本事就是不能用了,连灵力都空荡荡一片。

饶是见愁见多识广,这一会儿遇到这种前所未有的情况,也只有恍惚。

“柴禾呢?多添点,多添点……火烧旺点,不然得煮到明天去!”

就在她思考的时候,先前她听到过的那一道机灵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见愁一怔。

之前她人在大缸之中,随意抬头看去,看见的都是周围,倒是没有朝地上看去过。

这一会儿听见声音,她循声望去,竟然发现灶台下面蹲了个脑袋尖尖的小头鬼。

他正把一堆木柴抱过来,放到那蹲在灶前的大头鬼的身边。

大头鬼距离烧火的位置最近,矮矮胖胖的身子,大大的脑袋。

见小头鬼把柴禾搬过来,他便拿了一根起来,朝着火膛子里面塞,脸被里面燃起来的火光照得通红通红的,有几分喜庆。

“够大了,水都开了吧?”

“开了开了,我听见响动了。”

小头鬼耳朵可灵了,那么明显的咕嘟嘟的声音,怎么可能听不见?

可看着这膛子里的火,他到底觉得有些小了,心里着急,就捡了几根柴禾起来朝里面扔。

“小气鬼!多烧几根柴有什么了不起!”

“可这是我们跟村头白毛鬼借的,回头……”

大头鬼看着那立刻被火光吞没的几根柴,面上顿时讷讷起来,似乎有些心痛。

小头鬼恨铁不成钢:“现在我们都要吃上人肉了,哪里管他去死?反正他也没吃的,拿柴有屁用。大不了,等咱们升官发财了再还给他。你慌什么?”

“可……”

大头鬼心里想说省着点烧,万一人没煮熟,柴先烧完了,还要到处借,万一借不到,那还得停火重新烧,缸里的人没来得及煮好就坏了,怎么办?

可还没等他开口,小头鬼就直接打断了:“别可可可的了!烧个柴禾都那么多的屁话,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夜、夜长梦……梦……梦什么来着?”

一个词说到一半,忽然卡壳了。

“夜长梦多。”一个声音忽然接了上来。

“对!就是夜长梦多!”

小头鬼一听,终于想起来了。

他喜得一拍大腿,就夸了大头鬼一句:“连‘夜长梦多’都会用了!看不出来嘛,大头你都这么厉害——”

大头鬼愣愣地看着他。

小头鬼只觉得嗓子眼像是被人给堵了,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从尾椎骨上冒出来,一瞬间传遍全身!

“咔咔……”

他听见了自己抬起脖子时,那僵硬得让人牙酸的声音。

目光从燃烧着烈火的火膛子,慢慢移到高高的灶台,移到那更高的漆黑水缸,再移到水缸那坑坑洼洼的缺口,最后……

移到了那冒出水面的一颗人头上。

两只黑眼睛,两只绿眼睛,就这么对在了一起。

那在他们判断来早已经半死不活,甚至连魂魄都不全的女修,不知何时竟然已经醒转了过来。

之前紧闭的双眼睁开,狭长的眼尾只这么一扫,小头鬼就觉得自己一颗心怦怦乱跳了起来——

吓得!

坐在烧烫的水缸里,被滚沸的水“烹煮”着,见愁眨了眨眼,露出一个不大好意思的微笑,颇为尴尬道:“那个……请问你们是准备……煮我来吃吗?”

第216章 耳熟的声音

“我、我是在做梦吗……”

大头鬼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仰头看着见愁,张大了嘴巴:

小头鬼则僵硬地立在原地,手上脸上还沾着刚才烧火时候的黑灰,配着那一脸“老子是不是见鬼了”的表情,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

“噼啪噼啪……”

是柴禾在灶台里燃烧开裂的声音。

“咕嘟嘟……”

是沸腾的水缸里不断冒出气泡的声音。

整个简陋得令人发指的厨房里,再也没有第三种声音,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气氛好像更尴尬了啊。

见愁在滚沸的水缸里,一动不能动,目光从这两人迥异于寻常人的面相之上,心里那一层疑惑重了些许。

不过毕竟不是探讨这些的时候。

她见两人迟迟不回答自己的问题,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当下便将声音放得更低,带了一点近似于小心翼翼的味道:“那个……你们没事吧?”

……

没事?

没事?!

小头鬼听见这柔柔软软的一句话,简直觉得自己整个后脑勺都要被人掀开了!

这特么还能叫没事?!

被他们捆在水缸里的,难道不是一个重伤垂死,基本跟死人没区别的家伙吗?结果现在不但睁开了眼睛,还没事儿人一样好端端地跟他们说话!

这还能不能好了?!

小头鬼脑子里简直一团乱麻,只觉得有无数的想法飞奔了过去,最后只留下了一道……

“咕嘟嘟……”

是滚沸的水声。

小头鬼的目光,近乎呆滞地,慢慢挪到了水面上。

灶台下,火焰熊熊。

深红色的火舌从火膛子里伸出,舔舐着漆黑水缸的底部,将那灼热的温度传递到整缸水里。

水面热闹极了。

一个个气泡不断从水缸底部窜了上来,升腾到水面,再“啵”地一声破碎,无数白雾一样的热气,从水面折腾而起。

小头鬼觉得自己的三魂有些不稳,七魄似乎就要离体。

这水……

明明是已经烧开了的,可是……

目光,重新落到了见愁的身上。

这一名从鬼门关外四十八里地处捡来的活人,被那冒出来的水汽蒸腾着,面容有些模糊。

不过水汽凝结起来,又成了一颗一颗水珠,从她面颊之上划下,带下了一道道没擦干净的血污,于是露出了那好得过分的雪白肌肤。

她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仿佛在疑惑他为什么久久不回答。

兴许有一点点隐藏很深的不安,但是没有丝毫的焦灼,没有丝毫的难受,没有丝毫的痛苦……

那可是已经烧开了的水缸!

怎么可能有一个大活人被煮在沸水里还毫无反应?

小头鬼感觉自己就要呼吸不过来了。

自打几十年前死过一次之后,这种感觉还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喉结上下滚动,颤抖着伸出手指来:“你,你,你……你为什么……”

结结巴巴,抖个不停。

小头鬼连话都说不清了,可见愁还是聪明地意会了。

她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来,不大好意思地开口:“那个……我其实不大容易熟。不过你们烧的水吧,挺合适的,温度刚好,挺舒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