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了约莫又有两刻,前面不远处的建筑,在经历一轮的稀疏之后,又重新密集了起来。

只是这里的建筑颜色,与城门口那些大部分的斑斓不同,重新归于了一种沉凝的厚重,玄黑。

“就是这里了。”

圆圆看见这一片建筑,小头鬼给见愁指了个方向。

见愁顺着他所指抬眼看去,重重的建筑之中,一座高大的牌楼,在视线尽头拔地而起,衬得周围的建筑低矮了许多。

十八个骷髅头雕刻在牌楼底座,两侧则雕上十八层地狱之中的图景,显得狰狞可怖。

牌楼顶部便是三个大字——

录籍处。

门旁有两个小鬼把守,穿着一身与大头鬼小头鬼差不多的黑色简单袍服,像是人间衙门的皂吏。

一见见愁与大头鬼小头鬼三个站在牌楼前面,便有一个挺着油肚的鬼差拿手中三股叉一指:“你们可是来录籍的新鬼?!”

寂静的夜里,尖细的声音,几乎瞬间回荡在这一片建筑之中。

大头鬼跟小头鬼都被吓了一跳,连忙从见愁身后走出来。

大头鬼木讷,小头鬼油滑。

这等与人打交道的事,都是小头鬼在做。

所以此刻,大头鬼十分自然地落后两步,跟在小头鬼身侧,让小头鬼与那守门鬼差说话。

小头鬼小小的,矮矮的,还不及这脑满肠肥的守门鬼一半高,他恭敬地拱了拱手,一副阿谀奉承小人模样:“正是正是,枉死城新鬼接引之事近日转了接引司负责,小人今日还是头回带新鬼来。您瞧,就是后头那个。”

说着,小头鬼往自己后面一指。

见愁站在原地,一动都没动过,只是有些好奇地看着守门鬼。

高得跟半座铁搭一样,看样子平日生活应当不错,都是紫红色的脸,瞪着一双环眼,说话时候鼻子都好像跟着一起出气。

此刻,他们正转了眼,齐齐盯着见愁。

“怎么连这样的残废都能进枉死城了?”

一看见见愁,那铁搭一样的鬼差就皱了眉头,颇为轻蔑。

见愁原还想着上前也跟着见礼,好歹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谁想到,这鬼差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可真是一万个没想到了。

“残废?”

她有些纳闷,低头看了看自己,眼下这身体除了像是被人啃过的之外,哪里残废了?

“三魂七魄都不完整,不是残废是什么?”

那鬼差看见愁一副还不明白的样子,越发鄙夷了起来,顿时连敲诈一笔的兴趣都没有了。

“成了成了,大人还在里头,你们赶紧进去!”

“谢谢二位,谢谢二位。”

小头鬼听了,心里一喜,连忙道谢。

可他一转头,看见愁还愣在那儿,心里着急,就想问“见愁大尊你愣着干啥”,还好及时反应过来,咳嗽一声,喝骂道:“新鬼,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赶紧进来!”

这真是在大爷面前装孙子,在孙子面前装大爷,在孙子与大爷之间转换自如。

厉害啊。

见愁心里发笑,虽则觉得这俩守门鬼的态度叫人不舒服,却也没怎么反应,配合得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是,是。”

说着,便走了上来。

小头鬼小头鬼这才满意,还跟两守门鬼说:“这新鬼刚来不久,有些蠢,二位别介意啊。”

“赶紧去吧。”

守门鬼对残废可没什么兴趣,不耐烦地赶他们走。

小头鬼这才躬身弯腰,陪着笑,带着大头鬼与见愁一路过了牌楼,看见了前面的录籍处。

正门门前有几级台阶,两侧放着两尊高大的雕塑,格局类似于人间的衙门。

见愁一看,隔得还远,暂时看不清那雕像的模样,只隐约觉得像是人像,她不由问道:“怎么这录籍处,跟人间衙门差不多?”

“极域跟修界几乎断绝了联系,十甲子以来,大多鬼修都从人间孤岛而来,所以受那边的影响比较大。地府这些,都是比照着人间的来的。”

小头鬼早就疑惑过了,以前也问过人,所以解释起来轻松。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走近了大门。

于是,见愁终于看清了那两尊高大的雕像。

整个录籍处虽没有外面牌楼那样高大,可本身建筑便已经高出外面一层,这两尊塑像的高度,却几乎与外面牌楼一样!

站在这雕像之下抬头看,竟会生出一种压抑的窒息之感。

“这就是八方城第一阎君秦广王了。”

小头鬼不是第一次见这雕像,心里很清楚,看见愁注意到,便又介绍了一番。

秦广王?

便是八方城中最厉害的那个吗?

见愁不禁抬眼看去——

通体玄黑的石像,也不知是由什么石材雕刻打磨而成,内中自由一股沉凝的光泽,隐约流动,让这石像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的确是人像,左手持着一本翻开的大册,右手则持着一面古朴的圆镜,头戴冠冕,身着衮服,阔袖迎风,高大挺拔之余,更有昂藏之态。

长眉挑星斗,淡目藏山河。

他唇边甚至还有一抹淡笑,却威势深重,睥睨天下!

见愁一见,只觉心头一震。

不仅仅是为这秦广王似能掌御山河的姿态与威势,更是为了他左右两手各持一物时的姿态,还有那头顶的冠冕……

冥冥之中,竟叫她想起昔日一人台下所见。

那一个向着自己伸出手来的“自己”。

衮服不同,冠冕也不同,可这姿态之中,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熟悉之感。

记忆之中的画面,疯狂地飞了出来。

见愁站在原地看着,像是被定住了,又像是为这雕像的气势所慑。

“每位阎君都有两件圣古之宝,秦广王君上左手是生死簿,右手便是时刻照着孽镜台的苦海孽镜。”

颤颤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畏惧。

小头鬼只以为见愁是跟自己第一次看雕像一样看愣了,并没往深了想。

他不住看着四周,似乎生怕自己言语冒犯了。

生死之簿,掌管六道轮回;苦海孽镜,照见众生罪恶。

作为第一阎君,秦广王所掌管的两件法器,皆是诞生于极域,乃天地所生,代表着运转的规则,极为厉害。

这等天地所生之宝,便被称之为圣古之宝。

见愁终于有些回过神来,她眨了眨眼,眼底带着几分晦涩难解的暗光,只缓缓将自己的双掌抬起。

空荡荡的两手,没有斧,也没有剑。

她声音低沉如梦呓:“地府各司,都有阎君们的雕像吗?”

“都有的。各司归哪位阎君管辖,都立那位阎君之像。听说录籍处这尊都是小的,八方城的那才叫大呢!”

小头鬼一说就来了兴致,在见愁面前说了个口唾横飞。

八方城乃是八位阎君所在之城,被誉为极域的“心脏”,乃是个庞然大物。

可最为极域鬼修所向往的,却不是遥不可及的八位阎君,而是他们的雕像。

整个极域,只有在八方城才能同时看见八位阎君雕像。

传闻,每一座雕像都比十八层地上楼还高,脚踩着各自管辖的十八层地狱,头顶着高高的极域九重天穹,甚为骇人。

即便是站在距离八方城很远的地方,都能看见。

八座雕像,被称为八尊“通天像”,代表着八位阎君对整个极域的统治。

十甲子以来,从未陨落。

“从未陨落……”

见愁听着,忍不住微微眯了眼眸,让眸底那一种强烈的情绪悄然隐没。

小头鬼已经说得兴奋了,看见愁这模样,还当她跟自己一样,遂问道:“你也想去八方城看看八位阎君的通天像吗?”

见愁慢慢收回目光,点了点头,淡笑道:“想啊。”

“哈哈,那以后我带你开开眼界……不不不,不是,是那什么……见愁大尊您,带我们开开眼界去,嘿嘿。”

小头鬼说到一半,立刻意识到了不对,连忙一拍自己嘴巴改口。

见愁浑不介意,只最后看了看这高高伫立的秦广王石像一眼,便转身款步踏上台阶,一步步往录籍处大门内走去。

何止是八方城?

浩瀚宇宙,无穷无尽。

她是要去攀那一阶一阶,去看那一景一景……

枉死城漫漫的长夜,此刻才方过大半。

录籍处门厅之内,早有一身穿官服的判官收了牌楼小鬼传讯,知有新鬼前来,此刻端坐堂上,那肥胖的身子嵌入椅中,面前摆开一卷枉死城鬼籍。

听得脚步声起,有三道人影走了进来,胖判官肃着一张脸,把玉案一拍,喝道:“新鬼姓甚名谁,速速报上!”

见愁没被吓住,她入得门来,便躬身一拜。

心底沉如古井,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来,在这奇诡难测的极域之中,第一次堂堂正正地自报家门。

“新鬼无姓,名曰见愁。”

作者有话要说:见愁君上的征程:-D

第239章 海市蜃楼

“没姓?”

胖判官一听,就嘀咕了一声,一副怜悯模样:“没姓的鬼在枉死城可不好混。”

说完,他就闭了嘴,就这么看着见愁。

见愁一怔,隐约觉得这一位判官还有话要说,于是试探着开口:“小人初到地府,却不知无姓又何害处,可否……请判官大人指点一二?”

那判官扬了眉,手压着《枉死城鬼籍》,威严道:“枉死城中鬼大都以同姓为本家,若有事端,则可呼唤亲朋帮助。你一个新鬼,又无姓名,只怕是寸步难行。”

“……”

愕然。

这枉死城里的鬼,竟然也玩科举场上认什么同乡同年那一套?

而且……

堂堂一个判官,看着虽然胖,却一点也不可亲,倒长得一副凶神恶煞模样,实则不像是个好心的。

平白提点她这一点,是想干什么?

心电急转,不多时见愁就明白了。

上头高坐的胖判官,见她没说话,面色不由得阴沉下来。

这么没眼色的新鬼真是不多见了。

果真是换了接引司来处理枉死城新鬼接引之事,也不会教教接引的这些新鬼,到底什么叫“规矩”!

心里头平白不舒服起来,又不能不说,胖判官看着见愁的目光越发不善,冷声开口:“本判官这录籍处,管录枉死城万鬼名姓,若在录籍之前改名易姓亦可为之。你,可要冠个姓啊?”

见愁杵在那儿没动。

大头鬼小头鬼站在旁侧,见了急得直冒汗,又不敢表现出自己跟见愁之间的关系,生怕就被人注意到了,只能硬生生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一下。

这胖判官明摆着是要见愁给“易姓钱”,可他们这一位“见愁大尊”之前那么英明睿智,怎么这时候半点动静都没有?

太叫人费解了。

录籍处大殿之内,只见得一片灯影昏昏,安静得听不见半点声音。

见愁站在胖判官下方地面之上,抬头来看那胖判官,思索了片刻,最终极为诚恳地躬了个身:“见愁生而无姓,再冠新姓实无必要,判官大人好意,只好辜负了。”

“……”

辜负?!

胖判官简直惊呆了!

在枉死城多少年了?

胖判官自己都记不清了。

这地方油水丰厚,他还是运气好才在两百年前分到这个位置的,自打开始收各路费用之后,还从没见过这般不识抬举之人!

连价都不问一句竟就拒绝了?

这到底是个无知蠢妇,还是块榆木疙瘩?!

近乎恼羞成怒地瞪视着堂下见愁,胖判官那身子颤巍巍的差点没坐住,一张脸上已经是阴云密布,胸口更是上下起伏,可见气得厉害。

“你,你——好个不识抬举的!来人啊,直接给她录籍!”

“是!”

后方一片浓浓阴影之中,两只瘦竹竿似的录籍处鬼吏,已经站了有一会儿,还在心里嘀咕这只新鬼实在捞不到油水呢。

猛然一听判官大叫,立时吓得一颤,条件反射地就应了一声。

再抬头看时,胖判官已经抖着那一身肉,拂袖而去了。

想收贿赂的没收成,原本已经打算好送别的贿赂的见愁,这会儿也不好再把这一位判官给叫回来,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

大头鬼小头鬼两个差点都要哭出来了。

谁能想到才进录籍处就发生了这种事?不都跟见愁说好了,要好好“孝敬”一下判官和小鬼们的吗?

现在好了,判官都走了,他们今晚是真的要睡大街了。

那俩瘦竹竿一样的录籍处鬼吏走了上来,一个手里拿着玉牌,从小头鬼手里取了那一本新鬼名册,核对过了见愁的基本情况,便单手在玉牌上写了什么,最后一个手印打出去,将玉牌给了见愁。

“你阳寿未尽,尚有五十三年才死。这玉牌乃是你枉死城鬼籍明证,有此牌者不得擅自离城,待得五十三年过后,到了真该你死的时候,便会送去轮回。东西你可收好了。”

知道见愁身上怕是刮不出什么油水,给玉牌的鬼吏连正眼都懒得给见愁一个。

拿着鬼籍过来的鬼吏则持了笔在见愁眉心处一点,竟拉出一条细细的丝线来,被他一抖手,投入了鬼籍之中。

丝线落在纸页上,便如弯曲的小蛇一样自动盘了起来,绕成了几个简单的印符,如文字一般,彻底印在了鬼籍之上。

想必,这便算是入籍了。

见愁心想这过程倒是简单,不过心里还有些别的问题想要询问。

可还没等见愁找到机会开口,那为她录籍的鬼吏,便冷哼了一声,也不看见愁,只看向了旁边伺候的大头鬼小头鬼。

“你们俩这是新来的吧?也不知道问问,咱们录籍处是什么规矩!下次你们再带新鬼来,若还是这德性,什么规矩都不懂,我们大人可是要生气的。”

“是,是,是,是小的们不懂规矩,下次一定改,一定改……”

小头鬼心里发苦,想自己不是没说过,也不是没提过啊,也不知道见愁怎么想的。都是鬼吏,他一个接引司的小鬼,哪里敢在录籍处撒野?

当下他一个劲儿地赔罪,点头不迭。

俩鬼吏见他还算识相,这才趾高气昂地把鬼籍一合,放回远处,扬手道:“鬼籍已录,赶紧滚吧!”

小头鬼顿时如蒙大赦,一把拽上见愁和大头鬼,直接就退了出去。

照旧从那两尊石像中经过,原路返回,重新回到了枉死城大街上。

已经是后半夜了,街上依旧静悄悄的。

见愁被小头鬼拉着出来,到了这里,便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一眼,枉死城录籍处便在那两座雕像的衬托之下显得平静又低矮。

“唉,这……见愁大尊啊,你你你你你怎么想的?”小头鬼也停了下来,心里苦哈哈的,哭丧着一张脸,委屈得紧,“我们不都说好了吗?”

见愁知道他是说给贿赂那件事。

一摸自己收入袖中的乾坤袋,她自己也是苦笑,只是换个姓这种事,她已经做过了一次,却不愿再做第二次。

不管走到哪里,成为怎样的人,见愁便是见愁,绝不改变。

只是这些话没必要对小头鬼说,便是费尽口舌说了,这两家伙也不一定能清楚她到底因何执着,见愁索性不解释。

她站在大街上,负手踱了两步,颇为闲适。

“事情已成定局,再追究有何意义?不如想想对策。如今对枉死城,我依旧不够了解,不知你们俩能在此处停留多久?”

“天明了便要走。”小头鬼一脸的遗憾。

大头鬼则是不舍地看着周围。

显然,对住在荒郊野外的两只小鬼来说,这般繁华的枉死城便是以往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如今见了又走,更生出太多的不情愿。

只是又能怎样?

小头鬼转了转眼珠子:“对枉死城,我跟大头也都只知道皮毛,今晚也没地方睡。那什么……见愁大尊您跟老张不是还算熟吗?要不……我们去问问?”

“……只怕问不出什么,也讨不了什么好。”

到底算是张汤帮了她,如今要再问人,怎么想都有些得寸进尺。

不过,也算是一个不得已的办法了。

“反正都是睡大街,还不如去老张门口睡……不然万一他明早就走了,我们怎么办……”

那就半点机会都没有了啊。

小头鬼鬼精鬼精的,想起张汤那迥异于常人的苛刻和负责,只怕他天没亮就出城了。

若是不守株待兔,天知道会怎么样。

见愁一想,的确这个道理,干脆也答应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三个找不到住处的家伙,便相顾无言地,坐在了张汤宅邸的门槛上。

萧瑟的冷风穿过了宽敞的街道,姿态各异的建筑伫立在黑暗之中,十八层地上楼便清楚地伫立在正中。

先是见了张汤,然后一起进了枉死城,一起找到了雾中仙,解决了活人肉身的问题,最后终于去了录籍处,彻底成为枉死城的新鬼之一……

这大半夜的折腾之后,天已经差不多要亮了。

见愁本就是修士,即便是这鬼魂的形态似乎颇有点虚弱之感,远不及她身为人的时候,可也不会特别疲惫。

所以此刻的她,没有丝毫睡意。

相反,冷风刮面刻骨,她越发清醒。

随意地坐在门槛下面,信手一翻,那一枚雾中仙给的石珠,便躺在了她掌心,还滚动了两下。

“所以宁愿得罪其他九族,也不要得罪鬼王族……枉死城的鬼一般是禁止相互杀戮的,可这条规矩现在已经不大起作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