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旁人来说,一战告捷还瞬杀对手,可算是风光无限。

可对于心气不低的厉寒来说,无疑于一个巨大的耻辱。

他走在道中,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左手食指上那一枚圆戒,粗糙的表面上,有着凝固的花纹,像是厉寒凝固的内心。

因此地还在地上楼附近,周围不少人都知道了先前楼中那一击之威,此刻全停下来恭敬地跟他打招呼。

只是厉寒看也没看一眼,像是没听到一样。

越往前走,人便越是稀少。

所有人都去看热闹,远离十八层地上楼的街道,也就显得冷清。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厉寒前方,一双隐在兜帽阴影之中的眼,注视着厉寒,底下有流溢的光彩闪过。

行走中的厉寒,在距离此人三十丈时尚未觉出异常,二十丈时已经眉头一皱,待得十丈之时,他便彻底停下了脚步,豁然抬首!

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感,在此刻猛地从心底窜出!

厉寒下意识地抬手,凶戾的黑气一闪,鬼爪便要再现——

然而,那裹着黑色斗篷的身影,速度比他更快!

甚至悄无声息!

以厉寒玉涅中期的修为,竟然连对方的移动都没看清,便觉自己那抬起来的手掌一阵剧痛!

一只骨肉均匀的手,修长,却带着一点难言的奇诡妖异,轻轻按在了他腕上。

才施展到一半的术法,在这一按之下,竟瞬间摧毁崩溃!

这一时,那人已经距离厉寒极近。

于是,隐藏在宽大兜帽之中的那一张脸,终于也在厉寒的眼中,露出了那么一点点的轮廓。

微微勾起的唇角,有那么一丝神秘。

一双眼眸幽暗而深沉,却似藏了星河浩瀚,能看沧海衍变,有一种年轻的生涩,也有一种苍老的冷寂。

即便是遮挡住了周围的天光,这一张脸上的皮肤,也显得有些苍白。

在厉寒看见对方模样的那一刹,对方的目光,也落到了他的身上。

“借你身份一用。”

那人微微一笑,似乎很有礼貌,随即却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来,一把掐住了厉寒的脖子!

厉寒心底简直亡魂大冒!

他催动着自己毕生所学,只想逃开这一只渐近的手掌,可在他调动魂力的瞬间,才发现,此刻的自己,竟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全身上下,所有浑厚的魂力,全然消失!

不!

他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似乎在嘶吼,可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厉寒从头到尾,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只手接近,然后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用力一拧!

“咔嚓。”

一声轻响!

一股奇异的力量,从那人掌心之中迸射而出,又极其隐晦,像是利刃开花,顺着厉寒脖子,直捣全身!

于是,厉寒眼前那清晰的世界,便终于暗了。

直到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他也不明白——

我遇到了什么?

裹在玄黑斗篷内的那人,五指慢慢地收拢。

“砰!”

掌下这一具身体,像是承受不住这五指收拢的压力,竟然猛然一炸,霎时化作氤氲的烟雾,消失不见!

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白色魂珠,在烟雾消散后,显露出来,直向着此人口中飞去,一下没了影踪。

同时,地面上“叮”地一声脆响。

墨绿圆戒落地,又骨碌碌地滚了两圈,这才停下。

一只手从上方伸了下来。

那人弯了腰,宽大黑色斗篷边角也垂落在地,沾了点灰尘。

圆戒被他捡起,随意朝指头上套了套。

这就是鼎争的入场圆戒吗?

看上去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食指。”

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从他袖中沉沉传来。

拿着圆戒的手指一停,这人笑了一声:“我清楚。”

这一下,才慢慢将这一枚并不好看的圆戒,戴在了食指上。

那声音又道:“衣服。”

“你真是变得啰嗦了啊……”

那人听着那简短的两个字,在兜帽里摇了摇头,将那食指带着圆戒的手抬起,原本骨肉均匀的一只手掌,竟然在瞬间变得筋骨嶙峋,指节分明,枯瘦无比!

这手掌抓住了披在身上的斗篷,随手将之揭去。

一身藏蓝长袍,袖口领口,长袍边缘,尽盘旋着夜叉恶鬼的图纹,精致之中带着几分森然的诡异。

竟与那厉寒的衣袍,一模一样!

更重要的,是此刻显露在天光之下的这个人——

轮廓微有棱角,墨蓝的眼珠如同琉璃打造,带着那几许孤高的冰冷,面上没有表情,却显得有一点阴沉。

不是方才已为其所弑的厉寒,又是何人?!

长街之上,远远地已经有人走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面前,已经空荡荡的地面,没有人知道,这里方才站着什么人。

“你这模样,真是让人不习惯……”

依旧是先前那声音,似乎也能看到此刻“厉寒”的模样,有点轻微的嫌弃。

垂眸看了自己右边袖袍一眼,此人不喜不怒,悠然道:“好歹也是人身,总比咸鱼好些。”

“……”

那声音终于沉默,似乎终于被这一句“咸鱼”给插了一刀,好半晌才续道:“她也在此。你那鱼目,何时归还?”

闻言,“厉寒”慢慢地回过头去,远远地眺望着枉死城中心那高耸入云的十八层地上楼,似乎……

能穿透那厚重的墙壁,看见里面热闹的场景,以及在里面的某些人。

他又垂了眸,只道:“该还的时候还。”

脚步款款,他说完,已向着先前厉寒所向的方向而去,不再多言一句。

十八层地上楼,第七层。

最精彩的一场争端已经过去,场中人已经散了不少。

陈廷砚与他的族人才走不久,似乎还在那边说话。

远远地,斜对面鱼鳃一族的几名老者拍桌叫喊,似乎为什么而愤怒。

听闻余辰也挺有天赋,如今这么出乎意料地没了,鱼鳃一族之中,势必要起些波澜吧?

见愁人在座中,淡淡地想着,同时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张汤。

玄黑官服,老神在在,只是那眼神却落在场中那一根高高的圆柱上,似乎正在看那一枚圆戒。

“听闻张大人已得秦广王青眼,拿到了八方阎殿的名额,当不用在此地与这么多人相争,恭喜了。”

见愁恭维了两句,面有笑意。

张汤一脸的平静。

对他来说,名额从哪里拿到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八方阎殿也好,十大鬼族也罢,只要回头能去十八层地狱看看,都没区别。

此刻见愁说起,他也并不领情。

目光移远,张汤看向了那边的陈廷砚,对方还暂时没有回来的意思。

于是他一转眸,望着见愁,平静开口:“接引司有人查你。”

第253章 八方阎殿

千里外,八方城。

巨大的城池之中,八座巍峨的宫殿,悬浮在空中,像是八座岛屿,在天光照射下,有着浓重的阴影,代表着一种至高的威慑。

八尊人形的巨大雕像,七男一女,各带着迥异的气质,耸立在每一座宫殿前的地面之上,甚至比整座宫殿还要高。

这便是八方城八位阎君的雕像。

它们之中,有的年老,有的年轻,甚至还有年纪很小的少年人模样。

若从高处眺望,看见这八座悬浮的阎殿,看见这八位阎君的雕像,修为略差上一些的,都会感觉到一种发自心底的颤抖和压抑!

这里,是整个地府的中心,也是权力的中心!

八位阎君的雕像手中,各自持着自己的法器,穿入云端,高高在上的俯视着整个城池,俯视着整个地府。

此刻,正北宫殿外。

平日里紧闭的大门,已经完全打开。

一名又一名出身自鬼王族的鬼修,手持黑色的三股叉,紧绷着一张脸,各自把守在外。

大殿之内,隐约传出了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只是太过模糊,听不清晰。

直到……

“杀寒枝?”

那是一道沉稳又威严的声音,似乎听见了什么费解的事情。向来的不容置疑,竟然也淡了许多,转添上几分诧异和疑惑。

门外守着的所有鬼修,立时浑身一震,站得更为挺直,目不斜视,似乎为这声音所震慑。

八扇门全数打开,天光照着,里面深黑色的地面一片光华。

整座大殿没有什么太多的摆设,然而不管是那巨大的圆柱,还是高高的青铜灯盏,都透着一种大气与古朴。

虽不富丽,却很堂皇。

正面殿中几个座位上,已坐了四人。

若仔细打量,便会发现,这四人的面容姿态,竟都能与外面八座雕像之一对上。

他们的目光,都投落在了上首位置。

台阶不高,只有九级,却足以区分主客尊卑。

紫金宝座上端坐一身材高大的男子,肩膀宽阔,气势沉凝,两道长眉此刻却微微皱了起来,一双深黑的瞳孔里隐隐透出暗金。

目光从下方还空着的三个座位上扫过,他声音依旧低沉:“前段时日,都市王曾提起,派了杀寒枝去鬼门关一带查看。好端端地,人怎会失踪?”

今日,距离鼎争开启,尚有八十日。

能坐在这正北方大殿上的,整个极域,除了第一阎殿阎君秦广王外,哪里还能找得出第二个?

按着往常的惯例,这个日子,有几件与鼎争有关之事需要敲定。

所以,秦广王昨日便使人传讯,通知了其余七位阎君,今日议事。

可没想到,等他到了殿中一看,七人之中竟只有三人到了,分别是阎罗王,泰山王和转轮王。

其他人却都看不到影子。

心中诧异的秦广王,自然关心了一下众人的去处——

第二殿楚江王向来不爱俗事,近来闭关修炼,不来很正常;

第四殿仵官王小孩子天性,玩心重,养的那一只宝贝蛋今晨跑了出去,他来的道上顺便去抓,还得过会儿才到,也不是大事。

可剩下的两个,却让他不能理解。

一个是第三殿的老狐狸,宋帝王。

此人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却生得一颗勃勃野心,前身乃是人间第一位帝皇,死后入了地府,开始修炼。

后来阴阳界战爆发,他略使手段,重挫了十九洲修士,立下大功。

阴阳界战结束后,凭借卓绝的修为,狡猾的计谋,还有战中的贡献,这老狐狸成功封了阎君,位列第三殿,称号“宋帝”。

秦广王对老狐狸向来忌惮,也知他心机深重,第一殿阎君的身份,对方未必不觊觎。

只是……

纵是起了野心,今日这等无关紧要的场面,他也不该不到。

另一个便是第七殿都市王,江伥。

她乃是八方城唯一一位没有插手阴阳界战,却依旧被封为阎君的存在。生前为伥鬼,却不曾害人,封为阎君后也向来与人为善。

今日这种情况,江伥也不该不来。

所以,秦广王当时便问,怎么回事?

结果说曹操,曹操到。

这档口上,宋帝王到了,进了大殿便道一声“我迟了”,随后一看座中其余几位阎君,便代都市王告了罪。

原来,老狐狸来的道上,正好遇到都市王。

那时她才从第七殿离开,看方向像是要出八方城。

老狐狸与她寒暄之后,便问她这是往哪里去。

江伥一张脸上带着沉凝之色,前所未有的,没有半点笑意,简略地答了他,就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当时都市王行色匆匆,心情怕不大好,只回我说杀寒枝失踪,音信全无,她要自己去查探一二。至于杀寒枝为何失踪,她却没提。”

老狐狸宋帝王,此刻抬了那皱皱的眼皮,看了上头秦广王一眼。

“想来,若是都市王知道原因,也不会自己亲自去查了。”

杀寒枝,都市王江伥座下颇为厉害的一名女判官,也是八方城判官之中少有的非鼎争出身。

这几年来,人人都知她最得江伥器重,算是第七殿半个大管家。

月前出了鬼门关现鬼斧一事,几乎惊动了大半个极域。

八方城中,从第一殿秦广王到第八殿转轮王,人人都对那边投以了关注,杀寒枝便是那个时候,被江伥派去了鬼门关一带。

原本都还好好的,每日有没有消息,都要通报一下情况。

没想到,从六日前开始,不管第七殿的鬼修怎么联络,杀寒枝就是半点回音都没有,彻底没了消息。

江伥一向在意自己的手下,此事一出,立刻就派人去查。

这样的情况,要么是被困在了什么地方,无法脱身,无法联系,要么就是真的没了。

只是查了几日,依旧音信全无。

江伥便坐不住了,今日一早直接启程,前往了鬼门关。

秦广王缓缓从座中起身,高大的身躯,在地上投落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抬首看着殿外——

自己那一座高高的雕像,就伫立在前方,即便在这殿中,也需要微微仰首,才能看见那一张威严的面目。

“鬼斧重现,杀寒枝失踪,人间孤岛枉死书生甚众……”

近日来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悉数从秦广王的心中流淌过去,总让他嗅出一点山雨欲来的味道。

“杀寒枝的事情,自有都市王处理。不过,枉死新鬼异常增多之事,查得怎样?”

下首座中,第五殿阎罗王,平日里都是和事老。

他留着长长的一大把胡须,看上去年纪不小,双目里有一股中正平和之气,眉心却肃穆地皱成了一个“川”字。

闻秦广王发问,阎罗王便回道:“接引司新接了接引枉死城新鬼之事,尚有些混乱。不过新来的枉死书生,已有近三百人。前去人间孤岛城隍庙里查探的鬼差回来报,说是有妖邪作乱。”

这与众人之前所料,相差不远。

秦广王摇了摇头:“此事虽殊为诡异,可对我极域而言,能有新血涌入,有百利,无一害。凡人死活与我等无关,极域与其插手,引起佛门禅宗关注,不如静观其变。”

“秦广王说得极是。”

身子略显伛偻的老狐狸宋帝王听了秦广王的话,点了点头。

“自阴阳界战后,禅宗不满密宗与我们合作,到底在佛门北迁之后,与密宗分道扬镳。他们在人间孤岛招揽信徒,不就是为了与我极域分庭抗礼么?现在出了这种事,嘿嘿,该让他们头疼去!”

说完,宋帝王的脸上,露出了睿智的微笑。

其他人看他一眼,只觉这笑容格外可恶,实在是奸诈狡猾到了极点。

说什么禅宗不满密宗与他们的合作,可十甲子之前那一场血战,不就是此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吗?

就连堂堂崖山,也在那一战之中耗尽了元气。

想想当初那场面……

血肉之躯,接二连三倒下,白骨长埋极域,无数无主长剑升空,在悲鸣之中飞向另一面的十九洲,飞向崖山武库……

何等残酷?

何等悲壮?

便是在座中人想起来,都有那么一种隐约的唏嘘之感。

不过就事论事,宋帝王此刻这一番话,却很是在理,众人也都没有反驳。

“近日来,我极域频生非常之事,只恐有事端将生。我等只怕要多加小心了。”

秦广王提醒了众人一句,随即又道:“另一则,鼎争在即,七十二城已在遴选,十大鬼族的名额也由他们自己拟定。不过八方城这边,却还尚有许多名额空着,不知今年,诸位可有什么想法?”

说得简单点,就问问还有没有谁想推荐个人,或者想推荐点什么特殊的人。

八方城八位阎君之间的关系,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

每位阎君手里有三个名额,有的一个没用,有的用完了还不够,这种时候,名额多的也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

秦广王一问,殿中安静了片刻。

和事老阎罗王摇头:“我这边没有什么。”

宋帝王眯着眼睛笑:“今年第一殿有那个张汤,我看中的都没太大用处,干脆也不往里面送人了。”

余下两位,一个是身材魁梧如小山的泰山王,一个是面容英俊、神情镇定的转轮王。

泰山王素来是个沉默忠厚的性子,与沉迷修炼的楚江王是一个样,这会儿也摇头:“我这里就那一个,其他的也不用。”

至于转轮王,排位虽最末,手中掌管的却是极域至关重要的“六道轮回”。

他早年乃是秦广王麾下,多得秦广王提拔,即便如今与秦广王并列,成为阎君,也向来与秦广王同气连枝。

他抬眸看了秦广王一眼,似是在思量什么,片刻后才道:“近日鬼门关那边出了颇多的事端,不过也出了不少奇人。前几日,我听了一条有些意思的传闻。”

“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