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便是无垠的旷野,雪白的一片,晃眼得很。

光线被凹凸不平的冰面折射出去,照着他的背影,却无法照亮他背对着光源的脸。

表情,晦暗不明;眼神,闪烁不定。

垂在身侧,拢在袖中的手掌,慢慢地握紧了,又缓缓松开,最终,竟然伸了出去,就这么沉凝地,按在了峭壁上。

在他手掌掌心,贴上那彻骨寒冷的冰层时——

“咔!”

清脆的声音,从他掌心处发源,竟有一条恐怖的裂缝,向着高处直冲而去!

眨眼间,只听得“轰隆”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

整个千丈高峭壁上凝结了不知多少年的冰层,竟悍然剥落,被这一掌之力摧枯拉朽一般崩碎!

无数透明的、浑浊的、雪白的、浅蓝的碎冰,从高处坠落,在峭壁之下堆成了一片高高的山脚。

原本被冰层覆盖的峭壁,已彻底显露。

深灰色的石质上面,竟然篆刻满了符文!

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古拙而庞大的字体,竟将整个峭壁表面覆盖,晦涩且艰深!

傅朝生就站在这下面。

他的身形,比之这千丈峭壁,何其渺小?忧一粟之余沧海,似蜉蝣之于鲲鹏。仿佛,随时会被这一场炸裂的雪崩给吞没。

可他,岿然不动。

似苍老,又似青涩的眼眸,缓缓地抬起,天光也慢慢地照进了那一双琉璃般深蓝的瞳孔。

可这是属于厉寒的眼。

天光照不亮的,是那眸底深处,名曰“朝生暮死”的晦暗。

傅朝生的视线,由下而上,慢慢地朝着上方挪动,将这一枚又一枚的符文,看在眼里,刻在心底。

久久伫立,一动不动。

远远地,一道豪光从天边飞来,似是此地方才的动静吸引。

只是,在发现峭壁下这一道人影人的时候,他便警惕而忌惮地停下了。

此人一身银灰长袍,凌空而立,银冠束发,唇红齿白,眼底带着几分睥睨的傲气,仿佛目无下尘。

但凡是看过星云画卷的人,都认得他:转轮王殿,玉涅巅峰,潘鹤寻!

他就隔着这大半个冰原,看这那一道久久不动的身影许久,眼珠轻轻一转,目光微动,竟直接向着厉寒飘飞而去。

“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厉寒兄。你这是?”

说话的同时,他一只手藏在袖子里,随时准备着动手。

只是,听了他的话,“厉寒”竟然连身子都没转过来,只是依旧看着峭壁。

潘鹤寻顿时眉头一皱,顺着他视线看过去。

上面的字迹,古拙得不知到底遗留自哪个时代,可在看清之时,他竟忍不住惊呼了起来:“轮回法典?!”

傅朝生终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又收回来。

目光里,无悲无喜。

“是啊,还真是因缘际会,一不小心就破开了。六道轮回,四生转化……”

六道者,天、人道、修罗、饿鬼、畜生、地狱。

善而有功德者,投天道、人道、修罗道;造业最重最恶者,投饿鬼道、畜生道、地狱道。

六道轮转,生死相续。

四生者,胎生、卵生、化生、湿生。

胎因情有,卵因想生,湿以合感,化以离应,又因善恶而有分别。

四生周替,无有止境。

似乎,每一条法典,都合乎天地造化之理。

可那一瞬间,他的心底,有无数无数的声音,无数来自组成他生命的同族的咆哮,不断回响:一派胡言!都是一派胡言!

第275章 真真假假

所谓《轮回法典》,记载的乃是这天地之间轮回的规则,并没有更深奥的道理。

可因其所涉及之事甚为奇诡,为寻常人所接触不到,所以初初看时,会有一种心神为之所夺的震颤之感。

潘鹤寻的目光,凝注其上,难以收回。

天下众生,分有情无情。

花草树木,无感无情,无神无魂,遂为无情众生;人鬼禽畜,有感有情,有神有魂,则为有情众生。

有情众生,分属六道。

因其有情,必生善业,死后依其善业之分,各入六道受苦,消解其生前业力。

所以极域有“十八层地狱”,分属“六道”,一道三层。

六道中,人道、傍生道(即畜生道)皆有实形,天道、修罗道、饿鬼道、地狱道卩为无形。

众生若有功德,则投天道、人道与修罗道,若业力更重,则投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在转生池中洗去过去,重头来过,又历一世。

一世后,再核功德孽业,再算六道轮回……

如此往复轮转,永无止境。

若天地间有大恶者,地狱道之寒热孤独折磨,亦不能消解其业力,甚而越来越恶,便当将此神魂置于洪荒刃下,斩成万万。

使这万万碎魂,尽入转生池,投作畜生道中“湿生”之属。

其神魂碎也,其性情消也。

由是,其业力散去,纵其有大奸大恶之心,亦因身化万万,不能为祸。

言而总之:有情众生,万般平等,皆苦轮回!

是为,法典总纲!

十二个大字,古老极了。

一笔一划,都带着一种遒劲的力量,好似有一块有棱角的石头,硬生生在这峭壁之上点划而出。

岁月的痕迹,篆刻在石壁上,隐约之间,竟有一股睥睨苍穹的磅礴之气,自笔划里飞出!

原始,浑厚。

力擎苍天,势横厚土。

只是,毕竟岁月流逝。

成千上万年下来,这样沉凝的气势,已经被削弱了很多。只有残余的一些,能叫人窥见这书法典于石壁之人,该有怎样雄奇的伟力。

傅朝生也看着。

可他的目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移动过了,只落在这“有情众生,万般平等,皆苦轮回”四字上。

一种天性中的敌意和厌恶,已经在他身体之中奔涌,无法克制!

他之所生,集蜉蝣一族上下愿力,又因见愁一语而得机“闻道”。

从此,自名“朝生”。

可十九洲蜉蝣,从此也因“朝生”而朝死。

朝生暮死者,蜉蝣,总在水边,类属“湿生”。

依此法典所言,竟是天地之大恶者的“万万碎魂”,投生为蜉蝣,受此朝生暮死之苦,好让业力消散于天地!

何其荒谬?

何其可笑?

若他不曾借得比目鱼宇目宙目,窥看得荒古宇宙的浮光掠影,只怕也以为蜉蝣一族本有原罪,乃业力神魂碎末所化了。

如今这天下,芸芸众生,谁能想到,远古结束之前,尚无“蜉蝣”之族!

若轮回之法则伴天地生,蜉蝣一族为何独受最极之苦?

傍生道中,除却蜉蝣,再无任何一族朝生暮死!

只是限于宇宙双目亦有终点极限,又他因朝暮生死而力有盛衰盈亏,所以不曾窥探得更清楚的来龙去脉,才来到此地,想要寻找一个答案。

可没想到,这十二个字,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挂在上面,挂在这六道十八层地狱的第一层!

轮回,便是将人此生洗去,重化一张白纸;

平等,便是有情众生,这六道之中所有所有的存在,都逃不脱这轮回之苦。

可……

真的那样吗?

若有情众生一历轮回,如白纸一洗,那西海禅宗积累功德、占尽修炼先机的三世善人了空从何而来?

那雪域禅宗留存佛力、知晓天地道理的转世圣子寂耶,从何而来?

若天地法则真许众生以平等,那阴阳界战后,除却佛门两宗、人间孤岛之外,十九洲修士不入轮回,一世即灰飞烟灭,又凭什么?!

轮回?

一纸谎言!

平等?

无稽之谈!

法典之所载,本乃天地至理,当通行万界,可如今此界周遭乱象,处处与法典相悖!

若非这法典早已名存实亡,便是这漫漫宇宙洪荒,本就不公,本就不平!

笼在袖中的手指,缓缓地握紧。

傅朝生自生于天地间起,便少有波动的心绪,竟剧烈地起伏起来。

唇边,绽开了些微的笑意,眼眸的深处,身体的深处,却有无数妖邪的戾气,疯狂滋生!

只是,他依旧一动不动地伫立,好似已融于天地。

潘鹤寻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

他已经看得如痴如醉,惊叹于这法则的美妙,目光也越发狂热起来,好似发现了什么对自己极其有用的东西,又好像终于印证了什么东西。

在看了很久之后,他竟不自觉地开口。

“其实无情众生,若因缘际会,自虚无中化生出神魂,或禽畜等傍生道众生修出人性,便成了天地本属之外的“例外”,由是名之曰‘妖’。”

“‘妖’乃化生,从虚无中来,因而属“地狱道”。”

“只是,传闻天地间第一个‘人’,也是化生自虚无之中。”

“六道轮回,四生周替,交换阴阳,却都从这虚无中来。”

“论色与形,我等与万物同根而生;论神与魂,我等天地同源而出。”

“同根同源,却有千形万态。便是同一神魂,经由六道轮回,亦有千形万态。为人也,为鸟雀也,为虎狼也,甚而为沙虫蜉蝣……何等奇妙?”

潘鹤寻的声音,也渐渐迷醉起来,带着几分咏叹的腔调,似有万千的感慨,藏在胸臆之中,要一吐而出。

“有情众生,皆苦轮回。”

“唯有堪破七情六欲关,得道飞升,且参悟这天地规则中任意其一,可收为己用之修士,可以跳出轮回,成为超凡入圣的所在,无情无欲,不再受苦。”

“听说,这就是‘仙’了。”

说到这里,他已经满脸的向往,眼眸底下,更有一种疯狂的色彩,如同痴迷某件事的疯子,却偏偏理智而清醒。

“不知道,自上古而近古,如此多的修士飞升上界,是否曾有人参透这神魂变幻与构成的秘密……”

天下所有人的神魂,都是自虚无之中诞生。

正所谓是“物我本源,天魂同根”,若有人能窥破天地生魂之妙,在此之上变化千千万万,岂不又是一个“盘古”?

纵横宇宙,繁衍万代,绝非难事!

目光微微闪烁,潘鹤寻终于望向了前方那一身藏蓝长袍的男修,见他久久不动,有些好奇起来。

“潘某资质鲁钝,也就这一点粗浅的感悟了。厉寒兄看了这许久,像是有不少高见?”

傅朝生终于动了一动,却只是慢慢地将目光收回。

像是根本没听到潘鹤寻一句话一样,他转身便向着先前背对着的方向走去,一双深蓝色眼眸底下,实已妖气纵横,只是看上去依旧平静得不起半分波澜。

“厉寒兄!”

潘鹤寻见状,顿时皱了眉,像是根本没想到他这样不给面子。

脸上的表情,一下就沉了下来,他声音微冷:“如今厉寒兄已经落单,我恰好觉得厉寒兄乃是可以深交之人。你我同路,去寻那下一层的入口,岂不刚好?不知你意如何!”

薄薄的嘴唇一勾,却是一个浅淡的蔑笑。

傅朝生脚步都没停一下,更没有半分的忌惮,也没有半分的友善和认同,他看潘鹤寻,只如看爬行在他脚边的蝼蚁。

此人从上到下,都透着心机拙劣的可笑。

“凭你,也配与我同行么……”

清淡的嗓音,却好似有苍老的苔痕。

傅朝生根本没回头看他一眼,只这么一声说完,便已去远。

潘鹤寻顿时面色大变,身体一绷,险些就要动手!

可又一错眼,那个狂妄的厉寒,竟然已经在千丈外!

何等恐怖的“移形换影”之法?!

那一瞬间,潘鹤寻僵硬住了。

他终究还是没追上去,与厉寒动手,只心中生出了无穷尽的疑惑:枉死城的厉寒,竟有这样厉害?在他的感觉中,就连钟兰陵……

似乎都差上一线。

可怎么可能?

站在原地的潘鹤寻,一时陷入了沉思。

傅朝生已去远,半点都不在意潘鹤寻,即便他是酆都城最近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也是本届鼎争夺魁的热门人选。

可那些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不过沧海中一粟,天地间一蜉蝣。

本自孤独,又逆命途。

天下苍生虽众,堪与同行者,不足万万一。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并不好。

很想找个人说话。

可这对天地无尽的质疑,对规则无穷的蔑视,又有谁能听他叙说?

是那只装死很久的咸鱼鲲,还是此刻踪迹不知的“故人”?

傅朝生也不知道。

他负着手,一步步行去,略略向四面一望,便好似透过了这无尽的山峦,看见了自己想要找的人,于是调转方向,寻了过去。

寒冰狱里,照旧没有风声。

只是这里很冷。

其实掐着手指算算,见愁他们下来才没多久,一开始还没觉得异常,可待上一会儿,竟然就有瑟瑟发抖的感觉了。

“见愁姐姐,你没事吧?”

飞驰之中,一身五彩羽衣的顾玲,回头一看,就瞧见了见愁那因为过度的寒冷而苍白的面色,不由担心地问了一句。

见愁的目光,还落在前方。

那里有一条巨大的峡谷,两侧都是高高的冰山山脉,硬生生将中间这一块地方变得很低,像是生生挖出来的一样。

是了,就是这里了!

“我还好。”见愁收回了目光,回望顾玲一眼,“这里乃是十八层地狱之中的寒冰狱,只会越来越冷。寻常修士若来此处,只怕修为损耗会很快……”

所以,看似没什么规则的十八层地狱鼎争,也是有限制的吗?

比如危险的十八层地狱本身。

“你脸都白了。”

顾玲有些小心翼翼,只是声音里的关切却掩饰不住。

她久闻见愁之名,直到鼎争才得见,现在又与她走在一起,这才感觉出这一位外面声名狼藉的女修,其实比极域大部分女修都好相处。

性情好,还特别耐心。

即便是对着她这样容易手忙脚乱的人,也始终不愠不怒。

除了婆婆,她还没遇到过这样好的人。

心下一想,顾玲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便伸手出手来,手背上竟然冒出了深红的火焰。

她将手心一握,攥紧了。

见愁还在想自己脑海里存在的那一张地图——

枉死城那一座埋藏着秘密的旧宅里,可有完完整整的十八层地狱的地狱,每一个下一层的入口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只是时日已久,地形有所变化,所以辨认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可有了个大致的方向,总比没头苍蝇一样乱找的好。

毕竟,只要他们到达了入口,就算守株待兔,也应该能看到不少人,手脚快些就能与张汤他们会合。

见愁看得专心,顾玲伸手之时,她还没怎么注意到。

等那火焰一冒,热浪扑来,她才吓了一跳。

恐怖的高温,几乎立刻以顾玲为中心向着四周散开!

“你……”

她惊讶,不由开口,不知道顾玲要干什么。

不过很快,顾玲就朝她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大好意思,控制着手背上的火焰熄灭,随后将握紧的手掌一摊:“你看,我刚做的暖冰,你拿着就不冷了。”

“……”

见愁怔住了。

顾玲白皙的小手掌上,躺了一块红水晶似的暖冰。

这似乎是她随意取了下面的冰雪做的,为其注入了热力……

可,冰火竟能共存,也未免……

仿佛是看出了见愁的疑惑,顾玲不大好意思起来:“我……我的法身本相比较特殊……所以……”

十大鬼族之中,修炼略有天赋之人,都可以看到自己的“法身本相”,比如厉寒的“不动明王”。

法身本相,就像是镌刻在他们魂魄上的图画,是一种天赋。

法身本相是什么,就可以修炼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