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汤的目光,沉冷而肃然,又带着一点严酷之感,束发的银冠在天光下,划过一分幽冷的光芒。

他手指轻轻一转,银色薄刃,已在指间。

旁边的陈廷砚,立刻就注意到了。

张汤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陈廷砚的唇边,于是也慢慢挂上了一分血腥的笑容——

趁你病,要你命!

刚才邢战等人,可没少给他们苦头吃!

眼下他们死了足足五个,实力早就被大大削弱。

张汤本就拥有惊人的战力,再加一个法宝傍身的陈廷砚,只要能速战速决,完全不是问题!

厉寒下去没有死。

见愁神秘失踪。

这两个人都是他们的同伴,他们哪里还能猜不到下面发生了什么?

当下,两个人直接化作了电光,激射而出,竟然直接朝着下方邢战等人攻去!

张汤的可怕,他们在之前就已经领教过了。

此时此刻,又才死了几个同伴,心神本就大乱,就连素来狠辣的邢战,都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没死的,也就是邢氏三兄弟了。

一个邢战,一个邢悟,一个邢安。

邢战本以为他们还有一战之力,哪里想到,在眼见张汤他们攻来的瞬间,惜命的邢安就直接怪叫了一声,丝毫不顾同伴的死活,直接拔腿就跑!

一道光芒,猛地从天坑底部遁出,直接朝着原来掌狱司的方向跑去。

邢战气得大骂。

匆忙之间,只好已自己铁拳对战张汤,狼狈无比。

但更糟糕的,还是在后面。

陈廷砚选择对战的是邢悟,就是原本偷袭见愁,却反被见愁所伤的那个家伙。他本以为自己有机会出一口恶气了,谁想到三两招后,邢悟眼神一闪,竟然大力荡开了他的攻击,同样一个扭头——

也跑了!

这发展简直神了!

别说是陈廷砚,就是一旁一直没有再动手的红裙女修,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下一刻,就发出了娇笑之声。

“无常族,没想到啊,竟然这样有意思……”

邢战可谓是倒霉至极。

同伴眨眼之间,死伤过半不说,留下来的两个其实根本不靠谱。邢安贪生怕死,根本不会拿自己的命帮他拼,邢悟就更不用说了,在无常一族本就受到排挤,也从未被邢战等人接纳。

出生入死?

怎么可能!

所以,邢安选择了逃跑,邢悟选择了独善其身。

于是在经过一番苦战之后,孤立无援的邢战,被张汤精准冷酷的一刀贯穿喉咙,也就不足为奇了。

“滴答。”

森白的血液,顺着他带着奇诡弧度的刀尖滴落。

邢战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但两只不甘的眼睛,很快就随着身体的消无,化为乌有。

轰。

星云图卷上,再少一人!

陈廷砚就站在旁边,拿着自己那一把金铁扇,目光有些微妙。

“不愧是酷吏,杀人也如此漂亮。”

有人剥皮,会拥有一种寻常人难以企及的美感。

说的,也许就是张汤吧?

只是张汤并没有搭理他。

自袖中取出一块雪白的巾帕,他慢慢将薄刃上的鲜血擦去,目光却投向了孤零零立在天坑高处的红裙女修。

“咯咯咯……”

那女修口中发出了一片令人骨酥的娇笑,却是向张汤抛了个媚眼。

“哎呀,奴家许久没有见过你这样厉害的男修了,你要不要双修呀?”

看上去,她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张汤眉峰都没动一下,薄刃一卷,便消失在了他指尖,下一刻,他宽大的袖袍扬起,只朝着不远处的坤五都战车一抬手——

“嗡!”

原本静止不动的战车之上,竟然泛起一圈雪白的光芒来。

那两侧的鹤翅一动,战车竟然直直朝着他们这边飞来!

看着,就好像坤五都战车,也可为他所指挥!

“怎么可能?!”

陈廷砚见状,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这战车乃是见愁精魂认主过的,怎么可能听你——不对,你难道?!”

精魂认主的战车,固然不会听别人指挥。

但若是指挥之人身上,留有战车主人的精魂印记,那就另当别论了。也就是说……见愁给了他精魂印记?!

陈廷砚立刻用一种极其愤怒的目光盯着张汤。

张汤不为所动,看着他的目光像是看傻子,下一刻身形一晃,就直接出现在了战车之上。

小貂霸占着司南圆台。

张汤抬手就拎着它脖颈后面,像是拎着一只小猫一样,把它放了下去!

“嗷呜呜呜!”

你大爷的你算哪根葱,竟然敢这样对你貂爷爷!

正在消食的小貂顿时愤怒无比,朝着张汤咆哮,并且挥舞着自己的爪子。

张汤没看它一眼,似乎也根本不惧怕它的能力。

抬手一拨之前被小貂挡住的勺柄,坤五都战车猛地一动,方向一转,竟然便向着那黑风洞而去。

“喂喂喂!等等啊!”

陈廷砚差点没来得及,幸好速度够快,才在最后一刻冲上了战车。

黑风洞巨大,战车却在瞬间缩小。

就好似投入了一片幽深的湖泊,荡起一片涟漪,眨眼就没有了踪影。

神秘岩洞之内,却几乎立刻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

坤五都战车底部三十六只雪白的飞轮,贴着暗河流淌的地面,张汤等人仿佛只要一抬头,就能触碰到头顶的钟乳石。

见愁就站在前方不远处,面上含着点笑意,注视他们。

“可算是来了。”

“我就知道一定是你们,在这下面狼狈为奸,啊不——那话怎么说来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陈廷砚看见了见愁,立刻就飞身下去,嘴里说开了。

“那个邢飞也真是倒霉,哈哈,在看到他消失在星云画卷上的时候,我就在想,到底是你动的手,还是那个——”

话说到这里,他声音忽然一顿。

因为想到了厉寒。

陈廷砚转眸一看,这才发现,此刻的“厉寒”,似乎半点也不在意他们的到来,施施然地从地面上起身,一拂袖袍,看向了他们。

那目光,从他的身上,自然地划了过去,最后落在了坤五都战车上。

张汤身上,全是森白的血迹,脸上还留着一道血红的伤痕。

但饶是如此,他依旧一身官袍整肃。

傅朝生看他的时候,他也看向了傅朝生。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的张汤,忽然从下方那个“厉寒”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点妖邪之气……

那种,曾经出现在国师身上的气息。

这一瞬间,他觉得很不舒服。

但眨眼,这感觉就消失得了无踪影。

傅朝生收回了目光,眼底藏着一点旁人看不出的笑意与锋芒,走到了见愁身边站着,淡淡道:“看来还是见愁道友的感觉准,最后这一次,竟然没有动手……”

他们之间,当然一直在继续刚才的游戏。

傅朝生说敌友,见愁动手。

但最后一次,他依旧说的是“敌”,可见愁只笑着看他,丝毫没有对来者动手的意思。

那么,他忍不住要思考一个问题:

能驾驭坤五都战车的张汤,势必得到了见愁的精魂印记,而最后见愁也并未相信他一个“敌”字。

这是否证明,这个来自人间孤岛的权柄酷吏,更得这一位故友的信任呢?

傅朝生忍不住琢磨思考了起来。

见愁却没理会,看了一眼情况,发现了依旧在饮泣的顾玲,当然也发现了老妪的情况,不容乐观。

“一会儿还不知道又谁要下来,我们人已到齐,先到下一层再说。”

说完,她直接走向了洞中那唯一的一口拳头大小的泉眼,便猛地一掌落下!

“我们先走!”

第301章 正邪之问

先前见愁就已经对傅朝生说过,这泉眼之中,乃是一个奇门八卦阵法。

听言语,她似乎有解开的办法。

但傅朝生并不知道,她对阵法的了解,已经深到这样的地步。

仅仅是一掌按下,竟有无数的灵光,从她五指之间冒出,瞬间如同石子一样投入那狭小的泉眼中。

噗噗噗噗!

光点打入,泉眼之中冒出了无数的气泡,好像忽然沸腾起来。

哗啦!

眨眼间,水声壮大。

原本拳头大小的泉眼,在沸腾起来之后,激射出一片雪白的光芒,边缘更是变得虚幻起来。

就好像有一个虚幻的圆圈,绕着泉眼,将周围坚硬的岩石地面吞噬。

狭小的泉眼,竟然开始不断变大。

很快,就已经像是他们之前在各处掌狱司经过的那一口井了。

前后的变化,也不过就是两息。

一个闪念,见愁已经直接一挥手,召来坤五都战车,载着众人一起,投身于井中。晃悠悠的涟漪荡开,眨眼就没了影子,并且恢复了原样。

片刻后,他们出现在了全新的一层。

不见了莽荒平原,也没有了之前遍地的老鼠和群牛,更没有那巨大的天坑,目之所见,竟是茂林葱郁,古木参天。

他们从一棵树的树干之上,飞了出来。

抬头一望,浓密的枝叶,遮蔽着上方的天空。

整个丛林之中,显得无比幽暗。

设置有苍绿的青苔,爬满了已经苍老的遒劲树干和出露地面的树根。

周围安静极了,连鸟叫声都没有。

又是一个危险的境地。

但见愁也没有多看,只是将坤五都战车悬停在了半空之中,就好似架在了古木之间的一艘大船。

顾玲依旧在哭泣。

“……这是怎么回事?”

之前的战斗,见愁都没有亲眼目睹。

她走了过去,也蹲在了老妪的身边,探出神念,一查看对方的情况,就感觉出了那种油尽灯枯的虚弱。

顾玲的哭泣声,却更大了起来:“都怪我,没有好好修炼,也没有本事保护婆婆。婆婆刚才是为了救我,所以才被那几个和尚打的……”

“和尚?”

见愁顿时皱了眉头,抬眸看向张汤与旁边的陈廷砚。

“是雪域密宗那几个人。”

开口的当然还是陈廷砚。

这老妪与顾玲虽与他们没有很深厚的交情,但大家这一路走过来,即便没多少感情,见着人要不行了,也难免兔死狐悲。

陈廷砚回想起了之前混战时候的场面,语气有些沉重。

“之前我们不是在那边偶遇了密宗的人吗?”

“后来在天坑前面,见愁你神秘失踪,我们在外面就陷入了混战。时间拖得久了,后面的人就赶上来了。”

“袭击婆婆的,便是其中两个密宗的修士。但他们落单了,并没有跟宗图在一起。”

雪域密宗……

见愁听得心底一沉。

宗图她自然还记得。

那个雪域密宗领头带队的人,似乎属于那一位圣子寂耶。但是雪域密宗的情况,也让人很迷惑。

他们那一行人,意见并不统一。

落单,又是为什么落单呢?

见愁查看了一下老妪的伤势。

她年纪的确很大了,即便是魂体状态,也完全无法掩盖满脸的皱纹,满头的银丝,此刻胸前那伤口,简直像是被人一刀剖开,要取其心脏一样。

更有一股一股晦涩的力量,顺着她胸膛的伤处,朝着她脖颈与头部蔓延。

老妪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了起来。

但她还能看见见愁。

在发现她要向自己伸出手来的时候,她挂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生死有命。他们又怎容我一介佛母,挑战密宗的权威呢?我能到枉死城,且存续到现在,已经是佛祖开恩……咳咳……”

“婆婆……”

顾玲眼泪珠子,啪啪地往下掉着,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见愁伸出去的手,便停在了半空,慢慢紧握,收回。

一旁的张汤等人都看着。

他们也都早就知道,老妪没有多久好活了。就说刚才那一句话的功夫,她整个人的身体,都跟着干瘪了下去。

“我从小就在雪域长大。”

“山下都是人家,但是高高的雪原上,都是常年不化的冰雪。上面总是很冷,但也总是很美……”

老妪的声音,已经虚浮了起来。

她注视着见愁,但目光又好像没有焦点,空泛地,好像透过她,看见了别的什么场景……

惋惜,怀念。

“咳……”

“小时候,我们总喜欢爬上去,想要去看看那个雪域最高处的圣湖。湖面很大,铺在雪白的冰原上,也不知道是倒映着天,还是它把天映成了蓝。”

“我记得,它说,它叫‘伽蓝’。”

圣湖,说自己叫“伽蓝”?

见愁其实不很听得明白。

但只寥寥几字,那种高旷孤寒的感觉,已经迎面而来。

她似乎成为了老妪的倾听者。

所以,见愁并未打断,只是静下心来,继续听了下去。

“雪域的一切都很美,很干净。可等到长大了,才知道,干净下面藏着的是什么……”

“十甲子前,阴阳界战,是佛门对不起中域三千宗门。”

“我们都有原罪。”

浑浊的双眼里,已经满布着老泪,顺着满布着皱纹的眼角滚落。

也不知是因为伤口的痛苦,还是因为为她所知的真相而痛恨……

“老身肉眼凡胎,看不出见愁姑娘,是何来头。”

“可老身知道,他日你一定不普通。若有一日,姑娘能到雪域,但请为我摘下一束蓝翠雀,放在圣湖前……”

见愁凝视着她,想起了之前宗图传话,提到的圣子寂耶,又有如今老妪这样一个看起来很简单的祈求……

她名义上还是枉死城的修士。

转生成人,才有机会前往雪域,但那个时候,转生池水一浸,谁还记得那些?

除非她能与佛门两宗的人搭上关系,才能寻求机会,保有记忆,完成老妪的请求。

见愁心底很清楚。

老妪似乎隐隐猜到了她的来历和底细,只是没有问出来。正如她与傅朝生一般,默认,但不宣之于口。

“若有机会前往,见愁必为婆婆完成心愿。”

她终于还是微微叹了口气,笑了起来。

老妪听了,便像是终于等到了答案一样。

她慢慢勾出一个笑容来,竭力地转动着眼珠,看向了一旁早已经哭得不成样子的顾玲,伸出自己的手去。

“别哭,别哭,婆婆知道,你很厉害……”

声音很快就沙哑了下来,渐渐低沉。

顾玲刚刚伸出手去,老妪的手臂便垂了下去。

下一刻,一股浓重的黑气,从她胸前伤口内迸射而出,竟然像是什么无形的怪物,眨眼将老妪整个形体给吞没。

战车的甲板上,就连残余的深白血迹,都找不出一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