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十八层地狱之外的修士,却是开始摸不着头脑。

他们也能看见那释天造化阵,但毕竟是“远观”,受到的震撼和冲击完全无法与身在其间、感受着那一股气息的见愁本人相比,更不用说他们原本就是极域修士,感觉不到那种踩在两界交汇处的震撼。

所以,对于见愁长久伫立在虚空之中,他们极不理解。

“搞什么啊,第十七层那个商陆就要下来了啊!”

“好家伙,阵法困不了司马蓝关太久吧?”

“难道不该趁机干掉他们吗?”

“她怎么了,中邪了?”

……

潮水一般的议论声和咒骂声,很快淹没了极域七十二城。

但是下一刻,所有的声音,便骤然安静下来,所有看着玄戒之人,或者看着八鼎屏风之人,这一刻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疯了!”

“她是疯了吗?”

“怎么朝着释天造化阵跑了!”

“这个人怎么回事?!”

片刻的安静过后,便是盈天的惊呼与咆哮,几乎所有人都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但这一切,身处第十八层地狱的见愁,完全听不到,也完全不需要在乎了。原本停留在虚空之中的身体,猛然化作了一道残影,如同一道流光,朝着那庞大的阵法飞掠而去!

高空之下,是那一片广阔的废墟城池;视线的远处,是绵延的万万里恶土;尽头,才是她的,目的地……

看起来还有一段距离,可见愁知道,那不过是咫尺之遥!

这一趟极域之旅,到这里已经进入了完全的尾声!

袖中的石珠,正在不断地颤动。

越是靠近释天造化阵,这样的颤动便越是明显,越是强烈,甚至有一种灼热之感,从石珠之中透了出来,充满了她宽大的袖袍。

她的身影,越来越远。

很快,就已经飞越了大半个城池,马上就要抵达那最后的一片荒原,从尽头阵法处传来的吸引和召唤之力,也已经强烈到无法忽视!

甚至无形之中,有一丝一缕几乎不可见的灵力,从废墟城池的缝隙、从荒原的裂痕之中传来,涌入她魂体之中……

那一瞬间,见愁觉得,某些存在,一朝苏醒:是那些已经沉睡已久的功法……

翻天印,黑风刃莲,龙鳞道印,甚至是帝江风雷印!

明明她还未神魂合一,可这些曾经修炼过的东西,却不断地出现在她脑海之中,每一条坤线,每一枚道子,构成的每一枚道印,还有它们代表着的灵气在经脉之中的走势……

一点一滴,尽数难忘!

只不过几个呼吸,脚下倒塌的城门,已经被她甩在了身后,破败的街道也成了映衬的背景,就连城池中巨大的覆盖着灰尘的广场,也缩小成了一个渐渐遥远的黑点……

迎面刮来的风,减却她身体的温度,却无法熄灭她心头的滚烫!

依旧飞掠!

广场之后,便是鳞次栉比的建筑,石头堆成的高台,甚至还有几座已经坍塌的高塔,以及……

一座雪白的神庙!

高大的石柱,耸立在神庙前后。

如同耸立在这城池周遭的通天石柱一样,它们极其高,也突兀极了,完全不同于周遭废墟的颓败。

它们是完好的,甚至给人一种诡异的簇新之感。

那是一种伫立在荒芜之中的神圣,又仿佛是这混乱废墟里唯一干净的所在……

见愁从上空飞掠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在产生这样认知的瞬间,都没来得及控制自己的身形立刻停下!

继续向前!

“嗡!”

那一瞬间,有隐约的声音响起,仿佛穿过了什么界限,又仿佛牵扯到了连着钟鼓的丝线,于是触发了什么——

整个废墟,甚至整个十八层地狱,这一刻,竟都绽放出夺目的金光!

城池为光芒笼罩,荒原恐怖的缝隙里似乎流淌着金河,就连见愁后方干枯的天时草,也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地缚之阵中,已经将人皮灯笼催发到极致的司马蓝关,正准备从见愁阵法之中脱出,报一箭之仇。

可在这一瞬间,刺目的灯笼光芒,被这忽然出现的金光笼罩,暗淡得如同萤火。

他沾着血污的俊脸上,忽然就露出了一丝的诧异,不由朝着那废墟城池中看去……

陈旧祭坛上,一圈波纹忽地闪现。

先前为见愁阵法所阻挡在第十七层地狱的商陆,便出现在了祭坛上。身上满布着深深的伤痕,早没了之前的悠然,森白的鲜血,更是染污了他的衣袍,让他看上去极为狼狈。

耀眼的金光,几乎在他踉跄落地的同时,映入他眼中。

枉死城破旧小巷深处,枯坐在木凳上的老者,手持着一块粗糙的石头,正慢慢细心地用刻刀描绘它的纹理。

在十八层地狱金光漫天的刹那,他手上的动作略略一停,便抬头看向了外面永远不会晴朗的天空。

一双浑浊的眼眸里,隐约浮动着暗光。

但转瞬,又回归到了初时的平静,似乎洞察一切,又似乎漠不关心,只有唇边,忽然挂上了几分凝滞的苦涩。

“她也是崖山门下……”

模糊的声音,渐渐消无。

在此刻这个沸腾的极域,几乎无人察觉到这样一声隐藏着惊天动地信息的叹息……

每个人的视线,每个人的关注,此刻都已经完全为十八层地狱之中的异象所攫取。

那些金光,是完全不同于极域阴惨晦暗气息的光明与干净,但在十八层地狱之中,又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和谐之感。

仿佛,它本来就应该在这里。

雪白的神庙,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金色。

每一块雪白的石头,每一根雪白的石柱,每一级雪白的台阶,都仿佛被金箔覆盖。但这金光并不刺眼,反而像是流淌的清泉,澄净明澈。

见愁此刻所处的虚空,几乎正正好就在这一座神庙之前。

只听得“当”地一声响,周遭世界,恍惚竟有晨钟暮鼓之声响起,更有梵呗之声,忽然出现,不断在她耳边、在这天地间,回荡不绝!

“嗡嘛呢呗咪吽……”

万丈金光、万重梵呗之中,一声慈悲而清晰的六字大明咒,忽然如同惊雷一般降落!

距离最近的见愁,顿时身形一震,只觉得灵台瞬间清明,满脑子只有眼前那金光,不断闪烁的金光,不断变化的金光!

千千万万丈金光,从地面八方飞来,如同飞瀑,如同流泉!

眨眼之间,竟汇聚了起来,凝结出一片奇异的景象。

千瓣金莲台,在金光之中升腾而起。

一尊慈悲的佛像,在金光之中慢慢展露出了形态。

宽松的衣饰纹理,左手持着宝珠,右手则持着锡杖,满面宝相庄严,却轻轻合着双目,并未睁开。

整尊佛像,肃立于莲华之上,显身于神庙高处。

头顶天,脚立地。

险险停在佛像身前五尺的见愁,只觉得那一股汹涌的佛力扑面而来。以她所在虚空数百丈高的位置,竟然也只是恰好与这佛像平举的手臂同高!

一个她,与这巨大的佛像相比,何等渺小?

见愁一心赶赴释天造化阵,哪里料到半途上竟会遇到此番变化?只怕是方才无意之间触动了这废墟神庙之中的某种禁制。

心底又惊又怒,她皱紧了眉头。

人虽按兵不动,身体却紧绷起来,戒备无比。

这佛像无缘无故出现在此处,势必会引起什么变化。

见愁不敢轻举妄动,等待着变化;十八层地狱之外,也有无数的人屏住了呼吸,看看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金色的巨大佛像,依旧伫立在原地。

它仿佛仅仅只是一尊泥塑木偶,对周遭的一切没有感知,即便见愁就在它的身前,也毫无举动。

这不禁使人迷惑。

极域与佛门之中,固然有种种隐秘的联系,甚至一路上的掌狱司中也有不少的佛像出现。

但见愁脚下这一片庞大的废墟,明显不是近年才形成的。

雪白的神庙,与整个废墟的陈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更不用说,在见愁触发了禁制之后,这忽然出现的巨大佛像了……

尽管似乎只是一层耀眼的虚影,但它给人带来的震撼,却不下于见愁初见这一片庞大废墟的时候。

到底……

是什么?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原以为佛门的大愿地藏菩萨不过传说,如今才知道,所言非虚哪!”

一道清雅的嗓音,忽然就跨越了大半片虚空,传到了见愁的耳中。

她紧绷的身体,顿时一僵,站在这不知根底的佛像之前,回首一望——

不知何时,那一处陈旧的祭坛上,竟然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宽袍加身,面如冠玉。

身上虽然狼狈,脸上却带着一点看似友好的笑意,不是先前与见愁在第十七层激战的商陆,又是何人?

他……

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处?

见愁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她想到了原本在十七层的张汤与傅朝生。

商陆是一开始为她阵法所困,而后面就是已经解决掉那一群密宗修士的张汤与傅朝生。

按理说,商陆她那一队人的围攻之下,绝不可能有命活着走进十八层地狱!

除非,傅朝生张汤等人那边,出了变故……

这样的推断,让见愁的脸色伴着心情,一起沉了下去。

远处的商陆,仿佛能看见她面色,竟微笑了起来,可目中却出现了三分隐藏的狠色!

“在这里看到商某,见愁道友好像很意外呢!”

意外?

如何能不意外呢?

傅朝生没有出现,张汤没有出现,陈廷砚与顾玲更是不见了影踪……

见愁的眉头皱得更紧,心底一层阴影更深。

只是上一层的事情,她已经完全无法再插手,更不用说此刻她距离释天造化阵只有半个废墟、一片荒原的距离!

管不了那么多了!

也没有那么多思考的时间了!

见愁根本没有回答商陆的话,几乎在他话音落地的瞬间,便直接一个转身,朝着右侧横移而去,想要绕开这一座佛像继续赶路。

可就在转身这一刹那,眼角余光一晃,她也看见了祭坛前方不远处的阵法!

那是她之前布置下来,困住司马蓝关的地缚之阵,可此时此刻,阵中竟然空无一人!

司马蓝关——

不见了!

危险!

这一个念头,几乎瞬间从见愁脑海之中出现,她下意识地一个翻身,便降低了自己的高度,朝着下方去,想要避开什么。

然而,下一刻,却是潮水一般的金光,将她笼罩。

这些金光,都来自佛像。

就在佛像身前的见愁,根本避无可避!

“砰!”

一道沾满泥土的身影,倏尔在金光之中闪现,五指成爪,直接印在了见愁肩膀之上!

“噗嗤!”

刀锋一般尖锐的五指,几乎立刻陷入了肉中,溅出森白鲜血!

因是魂体,见愁的半边肩膀,几乎立刻崩溃,近乎透明,同时有剧痛传入脑海之中,几乎要撕毁她的整个神智!

仿佛一枚没有生命的巨石,从天上坠落。

见愁为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偷袭,又兼之本有下坠之势,立刻便从半空之中砸落下来!

“轰隆!”

褪去了金光的雪白庙宇,似乎没有它表面看上去那么坚硬。

见愁的身体,直直撞了过去!

高大突兀的石柱,瞬间粉碎;伫立的高墙,无力倒塌;高高的穹顶,也轰然倾颓……

她身体所经行的一路,尽皆化作废墟!

到了最后,则深深地嵌入了第四面厚墙的上方,被袭击的左侧肩膀,几乎痛得没有知觉,冰冷僵硬的手指,也只能触碰到墙壁之中冰冷的石头……

见愁只觉得浑身气血上涌,更有一种古怪的力量,以她的肩膀为起点,如同净化的光芒一般,驱逐着她体内的魂力,离开肩膀这一片地方,阻止她修复身体……

“司马……蓝关……”

艰涩的声音,从她喉咙之中挤出。

她人在墙中,只抬头看去——

头顶上就是那顶天立地的巨大佛像虚影,而她只在佛像的莲台下,渺小如蝼蚁。大佛前面,先前凝聚的佛光散去,司马蓝关那沾满了泥土的身影,便清晰了起来。

此刻的司马蓝关,比起见愁来,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手臂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起来,原本清秀的半张脸也消失无踪,满面的狰狞,只有那一双眼睛隐约还能看出往日的风采,更不用说那已经变得残破的衣裳。

这些,都是拜见愁阵法所赐!

一双冷目中,透射出了无尽的寒意。

司马蓝关就这么高高在上地注视着见愁,一如先前的见愁这么注视着他:“这滋味儿,如何?”

如何?

司马蓝关的功法,自然是奇诡至极,藏身光中。应该是在佛像放光的时候,就已经脱出了阵法,并且隐匿在光中,最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袭击于她。

而商陆……

应该看到了这一切,但本就不是见愁的朋友,不会提醒,反而坐山观虎斗,与她说话,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她没有与之多交谈浪费时间,却依旧没避过司马蓝关这一击。

见愁思考的时候,冷静至极。

但她此刻就悬在这雪白的高墙之上。拜司马蓝关偷袭所赐,她竟然已经从下方穿过了原来佛像所在的位置,又接近了释天造化阵一层……

那种呼唤,更强烈了。

甚至隐隐约约,竟然有一丝一缕的力量,从这石墙之中,从周遭的虚空中,从她脚底下,为她吸引,开始朝着她的魂体注入!

这是……

久违的天地灵力啊!

释天造化阵虽大,笼罩着整个阴阳战场,可她如今所在的地方,应该已经距离释天造化阵极近!

这些天地灵力,应该都是阴阳战场周边的灵气,极为稀少,远远无法与十九洲相比。

可对于太久太久没有接触过灵力的见愁来说,无意是久旱的甘霖……

涌入她身体的地力阴华不多,也非肉眼可见,可在进入的一瞬间,便与她体内原有的地力阴华激烈缠绕在了一起……

于是,“咔嚓”一声轻响。

好似蛋壳破碎。

那是她体内因极域而生的禁制破碎的声音!

这一刻,见愁脑海中有许许多多纷繁的念头。

比如她那些原有的道印,比如袖中震颤的石珠,比如还未自动出现的躯壳,比如……

元婴!

金丹破,元婴出。

便是要将自己的魂魄,修炼出形体,使其具有肉体躯壳拥有的力量,由此可谓“身心肉体”。

她还记得,她是天虚之体。

魂魄残缺,经脉消融。

出窍之前,难逢敌手;一到问心,必死无疑。

可是此时此刻,她不正是以魂体出现在世间么?

那么……

若吸收了灵力,在没有躯壳的情况下,旧日道印,可否使用?

见愁的目光,透着点虚无缥缈的恍惚,依旧落在高处司马蓝关的身影上。

喉咙里是一片熟悉的血腥气。

但她的手指,却卡在石墙的缝隙中,在所有人目光注视不到的地方,带着点颤抖与僵硬,艰难地、轻轻掐了个手诀……

一点流光,无声地亮起,又无声消失在缝隙中。

而前方的司马蓝关,自认稳操胜券,正朝着她疾飞而来;远处的商陆,则在一番打量之后,悄无声息地通过了前方的枯草从,接近了这一片废墟,似乎想要伺机而动……

真是危机叠着危机,危险重着危险。

按理说,她应该很紧张的。

可在这一刻,她真的完全没有忍住,忽然就笑出了声来,愉悦而且畅快!

黑白分明的眼珠,更是前所未有地明亮,仿佛被一片不同于极域的晴朗天空所映照,高旷至极!

正疾驰而来的司马蓝关,顿时皱紧了眉头,只感觉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狂妄——

死到临头了,竟也敢笑!

然而更远一些的商陆,则是瞳孔剧缩,莫名带了几分警惕地停了身形,似乎想要看看下面的情况。

可见愁哪里又需要去理会那些?

她只是运起了周身的魂力,轻轻一震,便听得一声闷响,原本被司马蓝关那一击打得嵌入石墙中的身体,便凭空朝着外面平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