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青峰庵隐界的事,他听说的时候,已经是事发很久之后。

但昆吾素来有师尊坐镇,不会出什么事情,且他与这一位谢师弟交情不厚,便没有多过问。

直到前段时间,他人在南域,忽然收到了师尊的风信。

信里,横虚真人让他结束远游,回到门中。

一则他如今修为已经到了元婴后期,渐渐逼近了突破下一层境界的时候,在门中会比外面更好;

二则现在的十九洲风云变幻。南域群魔乱舞,星海晦暗难明,阴阳两宗与禅密二宗也是内斗不休。即便名门似昆吾,也是多一个人坐镇更好。

山雨欲来的味道,就透在字里行间。

那时候,王却便不知怎么,想起了昆吾极少数人才知道的一个传言:师尊收谢不臣为弟子,好像是要去解一道百年后“劫”……

如今,是“劫”要到了吗?

王却不敢确定。

他只好结束了自己的远游,一路取道明日星海准备回去。

只是没想到,到这里之后,偏偏又听闻了一件与昆吾崖山有些干系的事情。所以他只好停了下来,入住这家客店,准备回头探听些消息,看看有没有处理的机会。

至于门中一些近况,自然也有陆续从昆吾过来。

那一位与他不大相熟的谢师弟,如今正好在一个很关键的时候……

无巧不巧,有这么个女修,与他偶遇,还要探听谢不臣的消息?

王却想了想,却无法断定这是不是巧合。

眼见着很快已经到了湖边栈道,他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一些猜测和想法都甩了出去。

他的确很好奇这女修的身份不错,可这些都是俗事。

他是昆吾弟子,自该心向昆吾不错。但落到昆吾门下这些恩怨纠葛上,却是不该多去想的。

毕竟,“心在白云外,剑行山水中”,才是隐者剑真意。

船到栈道边,王却便笑了一声,弃船登岸,也不去多想,便上了栈道,向客店外走去。

湖面上,依旧山水朦胧,岛屿星罗。

见愁的小船,穿过了前面一大片伸展出荷叶与莲花的水面,靠在了一座岛屿旁。

岛上有碧树环绕,鸟雀啁啾。

同样一条木栈道修筑在岸边,尽头处是一道台阶,通向一座精致的屋舍。

雕花窗朝外开着,上岸顺着栈道走上去,便隐约可以透过这扇窗,看到屋中的摆设。

简单极了。

三两个蒲团,桌椅床榻茶具,一座聚灵清心的阵法,另设了一张香案一座香炉。

靠墙则是书架,上面随意放着一些书籍与玉简。隐约有些“明日星海舆图”之类的字样,想是与放在船上的《智林叟日新》一样,是客店为方便往来的客人准备的。

对见愁来说,这些都是很有用的东西,本应该拿起来查看的。

可此时此刻……

她只是推开了门,驻足在香案前,天光将她的影子,投成狭长的一道。

空气里飘荡着檀香的气息。

面上,依旧是先前与王却偶遇交谈时的镇定与从容,眸底却已经为冰冷与萧杀覆盖。

见愁的目光,只落在虚空的某一点上,似乎透过这一个点,望见了时光长河的另一头,曾经的一切恩与仇,爱与恨……

依稀旧日春寒料峭时,依稀这般深苦的檀香气息。

她伏在案上抄写佛经,那一位谢三公子的声音,便在她耳边响起:“心中有佛灵台愁……”

执笔的手一顿,她回过头去,看窗边。

那一位京中人人称赞的谢三公子,就站在窗前。

雪白的鹤氅上,还沾着外面早春的寒气,修长的手指间却执着两枝外面折来的含苞桃花,信手便插i入了空着的梅瓶中。

然后他侧转头来,笑着问她:“你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吧?”

眉眼清隽,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

只是一眨眼,这般冷清的眉眼,又被昏黄幽微的渔火照亮,一片融融的暖意。他微微发烫的额头,挨着她的额头,用那沙哑的嗓音对她说:“上天给了你名,却未予你姓。名因愁起,姓因我生,可好?”

江上的小船,飘飘摇摇。

江水流淌的声音,喧嚣在她的耳边,可他低低的声音,却喧嚣在她的心底。于是从此以后,她是“谢氏见愁”。

谢氏见愁。

流淌的长河,匆匆划过,却洗刷出了青山碧树,孤冢新堆,前面立着一块木质的简单墓碑,这四个字就写在上面。

不止是“谢氏见愁”,是“吾妻谢氏见愁之墓”……

见愁站在这屋中,看着这因为过于简单而有些与旧日相似的屋子与摆设,终究还是笑了一声。

“若命已尽,昆吾何必遮遮掩掩……”

唯有人还活着,才会因为种种原因,出现眼下这种谁也不知道的情况,才会让王却讳莫如深。

否则,死透了就死透了,何来满城的风雨?

“今生我负你。若有来世,你尽可向我索命……”

他抽回那沾血一剑时,同样沾着血的话语,又开始在她耳边回荡了。重重叠叠,仿佛隔着远山与云雾,竟有些朦胧起来。

见愁在恍惚的神思中,只慢慢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掌心里,静静躺着的,是那一枚小银锁,系在上面的红绳,却已经有些发旧褪色。可落在她的眼底,却是刺着人眼一般的血色。

“谢不臣,谁要跟你论什么来世……”

第320章 惊闻

所谓的“来世”,所谓的“轮回”……

在经历过极域这一趟的经历之后,见愁内心中已渐渐有了一丝了悟:正如那小屋主人所疑惑的,世上有真正的“来世”吗?

即便世间还有轮回,其规则也会让一个人重新变成一张白纸,失去了往昔的一切记忆,甚至拥有全新的经历,全新的性情……

那样,谢不臣哪里还是谢不臣?

她所追寻的仇,所追寻的恨,也就没有了立足之地。

所以,来世是她永远追寻不到的所在,更是她永远不会去追寻的所在。

……

就这样注视着掌心这一枚银锁良久,从昼到夜。

直到这境中的凉月攀到了窗边,见愁才将目光收回。摊开的五指,缓缓收拢,于是那在她掌心中躺了许久的银锁,便伴着她唇边那逐渐消失的冰冷笑意与沸腾杀意,不见影踪。

但是,她心里很清楚……

一切的回忆与仇恨,其实都刻在旧时光的某个地方,永远不会消失。

见愁微微地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眸底便只剩下一片的平和与冷静。

脚下是一丈长的月光。

她低头看了一眼,便轻轻笑了一声,走到了那月光照进来的窗前。

这一家客店的一切,都显得匠心读研。

屋舍便修建在岛屿的高处,站在这窗前便可俯瞰下方的风光,岛屿上的碧树,湖岸隐约的轮廓,她来时那一条长长的栈道,还有湖泊上那浓重不散的雾气,还有……

一轮月。

霜白的月。

因为湖泊的雾气在下,并未升腾到高空之中,天上也没有半点云彩,所以它看上去十分清晰,连边缘的轮廓与月上的暗影,都一清二楚。

也算得上是美了。

只是……

天下何处的月,能与崖山的月相比呢?

乘风鹤归井,演武兽困场;

云出崖山道,江流千修冢。

台危手摘星,殿高人揽月;

试君一拔剑,罢手还鞘顶!

“拔剑……”

见愁就这么望着,眼底终于出现了几分融融的暖意,于是只在那清风吹来的瞬间,将自己右手朝着窗外的虚空中一伸!

“噼啪!”

无云的夜空,瞬间被一抹亮得惊人的湛蓝划破!

如同璀璨的剑光,如同开刃的刀锋,如同一条自九天飞下的游龙——这竟是一道湛蓝的闪电!

雷信!

她两指一拈,便将这一道雷电夹在了指间,同时灵台中灵识奔涌而出,眨眼便有虚无的文字,如同烟云一般,化入了雷电之中。

“师尊扶道山人敬启……”

夹紧的两指,再轻轻一松。

这一道湛蓝的雷电,便重获了自由,如同狂龙一般,穿入了那重重的迷雾之中,眨眼消失不见。

*

夜,崖山。

薄冷的月色,铺洒在宽阔的灵照顶上。

拔剑台依旧在灵照顶的一端,高高耸立,被无名锈剑撑着,离地三十丈,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还没到鹤归的月份,归鹤井中只有清风吹过时留下的浅浅波纹,一些弟子未及时取阅的风雨雷信,还有,角落里一只独自酣眠的……

大肥鹅。

“嗖嗖”两道破空之声传来。

两条幽微的法宝毫光,拖着一点隐约的光尾,眨眼便近了,几乎同时落在了灵照顶的两边。

尽管相隔还有些远,不过两个人却是瞬间辨认出了对方,便相互招呼了一声。

“四师兄。”

“小师弟。”

一个穿一身白袍,衣襟上是一片古拙云纹,偏有一支桃花从袖口处斜斜地爬上来,端的是一派风流姿态。

另一个身量不高,体型微胖,双目灵动,确实有些活泼的憨态。

正是扶道山人座下四弟子沈咎与八弟子姜贺。

他二人几天前分别去了不同的地方,处理些事情,却没想到,今夜竟一起回来了,两人都有几分惊讶。

小胖子姜贺朝着沈咎走过去,眨了眨眼,疑惑道:“四师兄,你不是去望江楼和昆吾那边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沈咎一撇嘴,也走上前两步,翻了个白眼:“去望江楼能花什么功夫?倒是昆吾那边,横虚那老怪物,一听说咱师父闭关不能去,啧,那脸黑得,锅底一样!”

“这……”

姜贺就不好插嘴了。

近日又将逢左三千小会再开。

身为如今中域的执法长老,横虚真人自然要料理一应事宜,昆吾与崖山就更是小会的重中之重。

上五门的执事长老,这两天都被聚集到了昆吾主峰,要谈小会之事。

可偏偏……

十九洲上另一位巨擘,也就是他们那个只知道吃鸡腿的师父,十分不给面子地……闭关了。

姜贺还记得,在闭关之前,这一位“誉满十九洲”的崖山长老,就坐在归鹤井旁边,看着井中那些牛毛针一般的风信、水滴一般的雨信、还有电蛇一般闪烁的雷信。

他左手捏着油油的鸡腿,右手则一下一下地摸着那一只大肥鹅,口中却是喋喋不休。

“一个个都是臭小子,修炼比我快怎么了?”

“看山人我这次闭关出来,修理不死你们!”

“哼,回头横虚那王八羔子若要问山人我那里去了,就说老子闭关了,不理俗事。什么时候出关?天知道。”

“对了,山人闭关的时候,你们那丹药,可记得给我好好喂着。这大肥鹅,山人我可养了这么多年了,都没舍得吃……”

“傻鹅,你说你也是。”

“灵丹吃了一打,你怎么就成不了精呢?”

……

嗯,在师父的眼底心里,区区一个昆吾首座横虚真人,怎么能跟他的宝贝大白鹅相比呢?

姜贺想着,无语地望了望天,为德高望重的横虚真人默哀了一把。

不过,话题是要换的。

他咳嗽了一声,只朝着沈咎回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横虚真人也从来对师父束手无策的,倒也不必在意什么。不过,我从禅宗回来的时候,收到了五师兄的传信……”

“老五?”

沈咎顿时一怔,大为惊讶。

“我还以为他死在外面了!还记得给你发信?!”

“……”

五师兄白寅虽与七师兄余知非一般,游荡在外很多年,近百年都没有回过崖山了。但他们的命牌,都放在那边好好的,半点事没有啊!

哪里至于就认为他们死了?

姜贺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看了夸张的沈咎一眼,抽了抽嘴角:“五师兄现在在明日星海……”

“也在明日星海?”

还没等姜贺把话说完,沈咎忽然惊讶地一挑眉,竟然插了一句。

姜贺顿时错愕:“也?”

“昆吾王却,如今就在明日星海。”沈咎连忙解释了一句,“我晚间要从昆吾离开的时候,见着吴端收了一道雷信,所以问了问。说是他四师弟王却的雷信,人在明日星海,不久就要回来。”

“啊,不会吧?”

姜贺如今虽然还是原地踏步的金丹后期,但脑瓜子却灵光极了,这一瞬间已经张大了嘴巴。

沈咎皱眉:“白寅师弟信上怎么说?”

“说人在那边,本准备直接回来,但偏偏那边近日有流传一个消息……”姜贺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抬头看了沈咎一眼,“夜航船那边,好像抓住了左流,关在乌鸦渡口附近。”

“左流?!”

这一瞬间,沈咎的声音猛地拔高,几乎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眸中一抹陡然燃亮的光彩!

左流……

六十年以来,这个名字,他们可一点也不陌生!

当初青峰庵隐界之行,仅有陆香冷等人勉强安然地归来,其余三人却是出事的出事,失踪的失踪。

崖山大师姐见愁,便是那失踪的二人之一。

到底最后在青峰庵隐界之中发生了什么,除却当事之人,谁也不知道。

他们也曾想过去询问昆吾,但他们那一位天才弟子,到底是生是死似乎还存疑,又似乎在一个生死危局之中。

所以,即便是师尊前去询问,昆吾也都是“三不知”。

于是,当初发生了什么,便成了谜团。

于是,失踪的人到底去了哪里,也成了谜团。

这六十年来,他们已经动用各方的力量寻找,不仅找见愁,也找左流。昆吾那边既然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那么左流,若能找到,兴许可以知道见愁大师姐的行踪……

甚至,有人怀疑这个无门无派的家伙,与见愁师姐一样失踪。

说不准……

也去了同一个地方!

如今……

“他竟然出现了……”

沈咎垂在身侧的手掌,一下握得紧了一些,只感觉连心跳都跟着加快起来:左流出现了,那么大师姐呢?

“你五师兄还说了什么吗?”

“只说晚点会找机会探探夜航船的情况,那个左流的情况,好像不是很妙。”

姜贺摇了摇头。

“白寅师兄的雷信,一贯都那么简短,而且这一次牵涉到那个夜航船,想必有些复杂,他也不知道很多。”

左流未必就知道大师姐的去向,但总归是一个希望,而且是不能放弃的希望……

听了姜贺的话,沈咎终于收起来先前那几分浪荡神态,眉头皱紧:“这对我们可不算是什么好消息。昆吾那边,王却也在明日星海……”

“师兄是怀疑?”

姜贺隐约想到什么。

沈咎不置可否,只抬眼一看崖山峭壁高处那一座石亭,道:“王却此人性情淡泊,并非险恶之辈,只是我与此人相交不深,也无从推断。既有此事,我二人不如先去找掌门谈谈,再议应对之策。”

姜贺自然没有半点意见。

他点了点头,便要与沈咎一道,腾空而起,上石亭去往揽月殿。

没料想,就在他二人即将腾起的瞬间——

“轰隆!”

一声炸响!

千丈电光,竟在这高悬着明月的夜空中闪亮,好似惊鸿游龙一般,驰越过天际飘荡的浮云,瞬间笼罩了陡峭的崖山孤峰!

“噼啪!”

电光游走,仿佛依着山势降落,照亮了整座崖山!

便是以沈咎如今元婴后期的修为,亦为这雷霆万钧的来势心头一震,霎时只见电光如瀑,朝着归鹤井倾泻而下。

“呱!”

归鹤井冷泉水面上,登时响起一声几乎破了嗓子的凄厉鹅叫。

那原本缩在角落里、把脑袋埋进翅膀睡觉的大白鹅,哪里料到竟有这般天降的“横祸”?吓得毛都掉了几根,逃命似的扑棱着两只肥肥的翅膀,死命地划着两只厚厚的脚蹼,就要往井岸上游去。

可还没等它划到,归鹤井水面上,便有一道道柔和的银光闪过。

似乎是折射的月光。

成百上千条交织在一起,眨眼就汇成了一只广口的碗状阵法。

那近乎要淹没整个归鹤井的电光,在进了这“碗”之后,眨眼竟化作了虚无,只剩下一道婴儿小指粗细的湛蓝雷电,静静地悬浮在水面上。

姜贺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