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为了什么?

隔着中间一整个宽阔的隔岸台,王却没有说话。

但对面的见愁,却是认得他的。

在经过了最初那一刻的惊讶与错愕之后,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猜到王却出手应该是带着几分善意的。

只不过……

又有什么紧要呢?

“崖山事,崖山了。此事,就不劳王却道友插手了。”

淡淡地说了一声,仿佛没有看到身边澹台修那震骇的表情,也没看到王却眼底那彻底的错愕,更没有看到同门师弟白寅脸上见鬼一样的表情。

见愁只是从窗前,一跃而下,身形笔直,站到了隔岸台上!

所有所有的视线,不管是震惊还是迟迟疑,这一刻,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某个雅间内,一只执着酒盏的手,指腹略带几分薄茧的手指,忽然就颤了那么几颤,带起了酒盏中一圈浅淡的涟漪……

她。

这就是红蝶所说的“惊喜”吗?

这一刻的见愁,无疑是全场的焦点。

在这里,几乎没有人在此之前见过她;在这里,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身份;在这里,更没有一个人能猜到,她到底要干什么。

白寅是茫然的。

但此刻依旧被困锁在囚笼之中的左流,却彻底愣住了。

早在看到那一柄飞来的刀影之时,他就仿佛被什么定住了,一动不能动。一种难以形容过的酸涩,瞬间涌上了心头……

割鹿刀。

这是当年在青峰庵隐界,见愁大师姐得到的那一把刀!

他不会认错!

一种期待,在他心底疯狂地生长。

然而伴随而来的,则是庞大的恐惧——他很害怕,有刀,人却不在。

可这一切一切的恐惧,在看见见愁现身窗前,看见她飘然而下,落在隔岸台上的一瞬,都云烟一样消弭了。

一甲子,六十载啊。

危机环伺的白银楼,一个白寅师兄,舍命相救;一个见愁师姐,犯险而来。

眼底,忽然有些发热。

左流竟然控制不住自己。

然而,下一刻,一道镇定人心的目光便递了过来。

见愁距离他不算近,但下来的第一刻,已然注意到了左流的异样,只朝着他露出了一个安抚一般的微笑。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六十年的磨难,也让左流成长到了一个寻常修士都难以企及的高度。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种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幸运。

她不会为左流感到半分的伤悲,相反,愿为他喝彩。

不过现在,毕竟不是想这些事情叙旧的时候。

见愁扫视了周围一圈,目光在一旁梁听雨的身上停留了许久,最终才慢慢地转回了恶僧善行的身上。

她的一刀,是忍无可忍之下,含怒劈出去的。

出了力气之外,没有什么巧妙的术法,更不含有特别毁天灭地的攻击。所以善行的伤势其实并不重。

被拍到地上去的他,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麻木和眩晕之后,终于重新感觉到了那种刺骨钻心的疼痛,很快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被人偷袭!

刀背抽脸!

当着白银楼这么多人的面,落得如此狼狈境地,何等丢脸?!

善行脖子上粗大的佛珠,已经滚上了一层灰尘,脸上的血污沾染到了一身僧袍上,更添几分狰狞。

他提了一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

那持握着齐眉铜棍的手掌,已经握得死紧,手背之上的青筋与他额头上的青筋一般突出。

“臭娘们儿!”

刚才一拍之下,只觉得一张嘴里舌头和牙齿都要粘连到一块,满嘴都是鲜血。善行恶狠狠地骂了一声,性情中最残暴的一面已经被激发了出来,一双眼已是血红一片。

“你又是什么玩意儿?来给你爷爷我送死不成!”

张口“臭娘们儿”,闭口“你爷爷我”。

见愁见过出言不逊的,但嘴贱到这程度,还真是少有。该说他是实力到了自然狂呢,还是根本没见过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呢?

一双潋滟的眼,微微眯了起来。

于是那狭长的眼尾,也如同往常一样,斜斜地朝着上方拉长,独独增了三分奇特的冷艳。

“问我吗?”

见愁仿佛自语一般呢喃了一声,手上却轻轻地一招,于是那一柄落在隔岸台上的割鹿刀,便极有灵性地飞回了她掌中,被她握住。

一转一翻之间,是起伏的杀机!

“我么,崖山门下,一无名小卒耳。今日——”

“特来教你做人!”

第335章 教你,何必用刀!

哗!

什么情况呀?这竟然又冒出来个“崖山门下”?!

而且这口气……

狂!

忒他娘的狂了啊!

恶僧善行是什么人啊?

刚来到明日星海的时候,人人都不过称他一声“秃和尚”,可后来才知道这和尚杀起人来,一点也不比真正的恶人差。甚至更狠,更辣,手段更残酷!

在善行的眼底,是从来不存在“道理”二字的。

他的眼中,只有自己!

杀人如麻,手段残酷。

比起经常因为“做生意”而杀人的夺命镖冷光,善行杀人则更让人害怕。因为他杀人,看的全是那一刻的心情,根本没有因由可查。

因此,才得了这无常的一个“恶”字。

可以说,此人是“恶”到了骨子里!

无数人恨之入骨,又惧之如虎。

恶僧善心如今虽是刚突破元婴后期不久,但早在他元婴中期之时,就已经能完胜元婴后期的对手了。在星海,其战力之高,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盖因其修炼的功法似与佛门有关,较之别派功法更为厚重精深,往往能在战斗时有出人意料的表现。

可这个刚冒出来的女修呢?

众人一看,简直都要惊呆了:元婴中期!而且一看还是刚突破的那种。谁给她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这样不要命地冲出来跟恶僧善行叫板?!

“不是吧?”

“元婴期可不是前面那些境界,每一小段的境界,体现到实力方面的差距都是巨大的。就算她是崖山门下,也没有这种狂法儿的吧?”

“是啊,她会不会是有些气昏头了?”

“哈哈今天白银楼这一趟可算是没有白来,我倒是要看看,她一弱女子,哪里来的本事能教恶僧做人!”

“是啊,这女修也真是……呃?”

“怎么了?”

“……等等,女修?!”

整个白银楼,在见愁这一句自报家门的“狂言”之后,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爆炸的沸腾。

众人在看清她修为的瞬间,也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质疑。

只不过,在偶然提到“女修”两个字的时候,终于有脑袋比较灵光的人,忽然反应了过来……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女修?

女修?!

崖山门下的女修?!

“……崖、崖山门下,有几个女修?”

这一瞬间,这样一个念头,忽然就从这少数几个意识到不对的人的脑海里,冒了出来,如同一片冰流淌过,让他们整个脊背都跟着生出一股汗津津的凉意来。

自打甲子之前,有了第一名女修之后,崖山后续也有不少女弟子入门。

只是招收女弟子的时间,毕竟还不够长。所以崖山女修的数量,相比起男修来说,还远远不够看。

修为上就更不用说了。

在修炼岁月动辄以百年计的十九洲,新近入门的修士,修为再高能到哪里去?大多现在也不过才金丹期……

而今站在隔岸台上这个女修,自称崖山门下,却有元婴期的修为?

这……

有对中域左三千的事情了解比较透彻的修士,比如扫尘斋的多宝道人周钧,这会儿已经开始冒冷汗了。

“道人,您这是怎么了?”

雅间内,还有几个特来与扫尘斋套近乎的修士,一见周钧此番情状,都不由得关切起来。

周钧但觉眼皮频跳,目光凝在场中见愁的身上,根本收不回来:“崖、崖山最近,有哪个女修,突破了元婴期吗?”

“这可没有听说过。”

几个人想了想,都摇了摇头。

于是,这一瞬间,坐于桌侧的周钧,小腿肚子一软,差点没吓得摔到桌子底下去! 面上,已经是一种难言的惊惧……

神秘现身东海鬼门,劫云覆盖上百里;路遇夜航船大船,震怒色变,直追而去;今日再现白银楼,只为了旁人辱及崖山的一句话,只为了这个曾在左三千小会上大放异彩的左流……

会是那个女修吗?

那个,导致了崖山昆吾这六十年关系近乎封冻的女修……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但在这六十年里,有关她的唯一一则传说,却恰恰与修为有关:第四重天碑上,那个一瞬间登顶又一瞬间消失的名字!

崖山,见愁!

崖山近年来最出色的女修,十三日筑基,负有天盘,天才可与昆吾谢不臣比肩;左三千小会上一鸣惊人,踏天而去独登一人高台,一掌落下,翻覆了十九洲的昼与夜……

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她的潜力。

正如,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崖山的选择。

只不过,一趟青峰庵隐界,无故失踪已有六十年。有关于修为与行踪的重重疑云,始终笼罩在她的身上,挥之不散……

眼前这个肃立于隔岸台上,且自称无名小卒的女修,会是最终的答案吗?

谁也不知道。

在场之人虽大多来自星海,但譬如沈问醒、沈腰这种消息渠道广的,也不是没有。在见愁现身的一瞬间,就已经有了诸多的猜想。

只是,谁也不敢确定!

包括就站在隔岸台上的白寅。

他是入门之后从未见过见愁,但却在先前与崖山的通信之后听过同门师兄弟的描述,只觉与眼前的女修无比符合。

只不过,差异的地方也极其明显。

一身月白的长袍,在天光下有一种冰寒的澄澈之感。

但她手中持握的,并非得自崖山武库、又在左三千小会上因红日一斩一举扬名鬼斧,而是一柄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弯月尖刀。

至于修为,他就更看不懂了。

一头的雾水,白寅此刻的神态里,透着一种难得一见的疑惑与迷茫。

见愁当然能察觉。

但此时此刻,她完全没有要答疑解惑的意思,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上哪怕一眼。整个人,全副的注意力,都在对面的对手身上。

一双冰封的眼,将那一线惊人的杀机,悄然泄露。但她的唇边,始终挂着一缕清浅的笑意……

不仅不如临大敌,反而带着一种发自心底的蔑视!

恶僧善行,素来以“恶”闻名。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已经看过了太多太多或是惊恐或者仇恨的眼神,但眼前这女修所露出的神态,却还是第一次遇到。

就好像……

自己只是一只出言不逊的蝼蚁,惹了对方的不快,却并未被对方看在眼中——是一种发自心底的不屑与轻视。

这一瞬间,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善行心中升腾而起。

他狰狞着一张脸,注视着见愁许久,终于还是带着满脸的残忍,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好,好!好一个‘崖山门下,无名小卒’,还敢放狂言,要教老子做人!老子今天倒是要看看,谁教谁做人!”

“看棍!”

盛怒之下,善行连满脸的鲜血都没有去擦一下,直接一声爆喝,右脚在地上狠狠一跺,便借力腾起,高高举起了齐眉铜棍!

“呼啦!”

万千的棍影,再次围绕在了铜棍的周围,飞速地旋转,并且发出尖锐的呼啸之声。一掌合握粗的铜棍上,更有无数闪烁着金色流光的符文亮起。

隐约间,竟见得着几分佛门的庄严。

是先前算计过白寅的那一棍!

但威势比上一棍更加惊人,力道也比上一棍更加刚猛。这一层炽烈的金光,都隐藏着一种妖魔为之匍匐的霸道!

众人一见,顿时大为骇然。

本以为先前那一棍,已经算是恶僧善行修为的极致体现了。没有料到,在被这神秘女修一刀背抽飞之后,盛怒之下,竟更强一层!

方才的白寅,乃是扶道山人门下,元婴中期顶尖的修为,尚且需要避其锋芒。如今这女修,又如何能抵挡?

不少人都为之担心了起来,猜测见愁也会与白寅一般闪避。

但下一刻,所有人便狠狠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动!

她竟然没动,面对着这当头敲来的一棍,不闪不避,甚至还迎着对方场长棍的锋芒,仰面抬首!

锋芒?

威压?

退避?

统统不存在!

在经历过了极域鼎争之中种种动辄涉及生死的争斗之后,见愁的心境比之当初,早高了不知多少。

一甲子之前的她,都未必会退,如今又怎可能让上半步?!

五指悄然扣紧,手腕轻轻一翻。

依旧是割鹿刀!

依旧是刀背!

见愁非但没有退一步,反而持着割鹿刀,身化流光一道,直接朝着那万千的棍影而去,朝着那满布金色符文的眉棍而去,朝着杀机毕露的善行而去!

善行哪里料想到她竟然不躲?

一时便愣了一下,但接下来便是更为滔天的愤怒与狂喜。怒的是对方不知好歹,竟浑然无视自己的进攻;喜的是对方不躲不避,不是正正好要吃这重重的一棍吗?

他眼底迸射出一团火光来,浑身的力量全更为凝练地灌注到了这一棍之中!

呼啸!

风声就在耳旁!

两个人,位于隔岸台的两端,就好似两团急速的陨星,各自携裹着一种一往无前的骇人威势,轰然撞上!

“当!”

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也看不清楚。

场中,只有这样钝重的一声巨响。

周遭观战的修士,在此时,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甚至有曾见识过恶僧善行这一棍之威的人,已经不住摇头,为见愁惋惜不已:“不智,不智啊!”

只不过,话音还未落地,周遭已经是一片哗然的惊呼!

“什么!”

“操!”

“怎么可能——”

“轰!”

金光棍影,尽数湮灭;满布着金色符文的长棍,一瞬间回归到了原本的模样。恶僧善行只觉得那劈砍到眉棍上的刀背上,竟然传来了千万钧的巨力!

沛然难当!

如同沧海,堪比山岳!

竟然是力量与力量的碰撞!

只瞬间,他便觉虎口崩裂,一蓬鲜血自己自己手掌之上溅开。

“砰!”

烟尘四起!

善行整个魁梧的身躯,竟难以抵挡这恐怖莫名的力量,霎时间如同一只装满了东西的破麻袋,狠狠摔到了地上!

灰头土脸!

从出棍到被劈飞,前后不过一个瞬息!甚至比之前见愁刀背“偷袭”抽飞善行那一次,更迅疾,更凶狠!

眨眼之间,场中便只有见愁依旧立在原地。

在场人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此刻看到了什么,差点连眼珠子都瞪了出来:疯了!

这他娘是疯了吧?!

坐不住了。

完全坐不住了。

无数修士在这一刻豁然起身,看怪物一样看向了场中那依然还站立着的女修——